<訪談十種人>: 訪談精神病患
訪談精神病患
作為觀察人類的行家,我無處不在。
精神病院、弱智學校、大型連鎖超級市場、公園、獅子山、甚至夜總會……都會有我的蹤影。我要寫一部剖析人類的巨著,故此需要跟很多個人對談來豐富我的閱歷。這些對象當中,恰巧須有都具有極其鮮明的性格,我很慶幸自己經常吸引到他們自投羅網,能被覺得值得信賴,實在與有榮焉。
這一次的主角,我認識他的過程很突然。那天我正在公園獨坐,他忽然出現,並對我說,自己是一個精神病患,希望被理解和救贖。
「有人說,如果想知道全部的知識和真相,必須擁有能把它們裝起的容器。」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連聲音都充滿悲傷。
「我有聽過,但不算很明白,你願意解釋嗎?」
「我不能解釋。你知道嗎?數學家們連一加一等於二都要花幾百頁紙去證明正確,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任何天經地義的事嗎?話雖如此,我還是可以把我的看法和你分享。這是分享,而不是解釋。」他雖然長一副娃娃臉,講話卻是非常老成。
「這樣吧,你先分享,我再給出看法,組成一個討論,好不好?」既然他對用字這麼執著,我必須表示理解和願意聆聽,這是心理輔導的基本。
「……好。如果你忽然曉得你老婆其實是一個淫婦,她掩藏得很好,從來沒有讓你發現,直至你開外掛而知道。在這例子裡看,你必須有足夠的氣量去承受戴綠帽這個真相,才不至於迫得瘋狂……這是個簡單例子,這個變化還是我們能夠想像的……」公園的人熙來攘往,一大堆小朋友在不遠贏堆泥沙起城堡,有位年輕爸爸把女兒抱到鞦韆上面,盡顯父愛。
「……閣下三十出頭,有沒有想過,其實世界上可能有種方法,讓你成為那小女孩的未來夫婿……」那青年侃侃而談,愈來愈不對勁。
「哈哈,這很有趣,但我沒那種喜好。」我把從超市買來的牛奶打開,一把倒進口裡。
「……但亦有一種可能,你現在走過去攀談,或是在他們面前摔倒,那個年青的父親會一把扶起你的腰……最後你成為那女孩的媽媽,也是有可能。」這種重口味的內容,他講得面不改容,我那口牛奶卻已經噴到地上去。
「明白。那麼究竟是甚麼讓你傷心?」想像力豐富,起碼讓生活不至於太過沉悶。
「我很聰明,但是生活過得不好。」這時他頹然跪倒,不斷噱哭。
「有多不好?感情的事隨其自然,錢可以重新賺回。」
「……不是……不是從獨立一件事去看,你明白嗎?我做每一個舉動,都是一個選擇。就像你問我話,我可以回答、沉默、離開,甚至打你一拳……如果我在做動作前加上一秒停頓,那麼選擇就會多一倍,所以有千千萬萬個選擇,而我總找不到正確答案。」
「可是你都說了,成千上萬的選擇,選不到正確答案,何必怪自己?樂觀點,多小的機會,數理上也會有實現的可能性。」
「不會選中的。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一個名叫常識的牢裡面活著,常識會自動減少我們的選擇,比如說,我跟你講話,你不會想到之後應該把我揍個半死,因為常識教了你這不是正常反應。但是,有聽過嗎?跟女人吵架,應該給她一個擁抱來解決問題,你說好不好笑?正確答案竟然在常理之外。」他還是哭過不停,看往別處在遊玩的小孩,他彷彿在埋怨為甚麼只有自己才會有這種思考上的煩惱。
「你與人相處不順利?」他舉的例子都是與人有關,我需要找出他從幾時開始冒出這種思想爭鬥,才能延緩他的病情。
「……跟初中生解釋甚麼叫畢氏定理,除了講定義,還會畫出一個三角形來做例子,你把例子當做全部,就已經錯了。你錯,我也錯了。因為我早該知道就算你能明白,都不會有解決方法。只不過你想想……」他講話開始亂套,彷彿思想的走向不隨他控制,而他深受其害。
「如果你有天發覺,例如,我再重申一遍這都是例子而己:你要待薄某君他才會對你好,你要和朋友鬥嘴情誼才會更深厚,你會不會失望?如果你是一個坦誠率直的人,正確答案總在你想像之外,你會不會痛?如果你自詡聰明,卻總學不會一些笨蛋們都能掌握的招數,你會不會慚愧?」然後他哭得更淒厲,彷彿這種無邊的悲痛,永無解脫之日。他沒道別,瞬間離開了,只剩下他難明深奧的論調在我腦海中不斷重播。
回家,把內容都筆錄下來,命題為都市中的精神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