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SIX – MY DEAR


葉洛和路曉秋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在男生的葬體後一起吃雪糕的那一回。
之後葉洛一直忙碌著工作,沒有再理會這個女生。他幾乎遺忘了,早些日子在咖啡室遇到過她。
而那他拾到的那本畫冊,也沒有機會還她。葉洛記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
那一天下著傾盆大雨,下班到咖啡室去的葉洛幾乎全身濕透。
風鈴依舊盡責地響,咖啡室只有那坐在角落的一個顧客。那是一個長髮的女生,她用了灰色的緞帶束起馬尾。
女生背著大門坐,拿著一枝筆在如同桌子一般大的畫冊揮動。
靜寂的咖啡室裡連針頭掉下的聲音都聽得清楚,「阿洛!」小悅和阿軒異口同聲喚他,那個灰色緞帶的女生回頭。




「啊?」這是幾不可聞的抽氣聲,粉藍緞帶的女生連手中拿著的炭粉筆都掉下來,詫異地看著門中濕淋淋的男人。
不只是女生的錯愕,葉洛愣住了。
以為路曉秋那天只是求職而來,卻不料還會在這遇上她。
「葉洛?」「路曉秋?」
二人幾乎是同一時間提問。
然後就是相視而笑。
阿軒和阿悅相視一笑,然後心有靈犀地主動替葉洛準備飲品和食物到角落的桌子去。
他走到她的對面坐下,然後帶點生硬的語氣道:「很久沒見。」葉洛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他沒想過會再次見到路曉秋,更沒想過二人還見的時候該說什麼辭。
路曉秋為他的話而笑,「上個月我們才一起去吃雪糕,這哪裡是很久?才一個月而已。」她低下頭拿起炭粉筆,繼續她的作品。
語畢,二人陷入靜默。




葉洛專心看著她的作品,她繼續埋首在大型畫冊的設計。
炭粉筆的畫作是近似葉洛能看見的色彩,畫紙上只有深淺的灰色線條交錯。葉洛安靜地看著她,發現每次遇上她,她都會給他一個別樣的感覺。
今天的路曉秋,是個專注工作的人。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頭嘆氣。「終於搞定了!」然後伸伸手腳,把畫紙小心放到畫袋裡去。
葉洛看著她的動作出神,還沒反應過來。
「葉洛?」怎麼了?他在發什麼愣?路曉秋有點不滿,推推他放在桌上的手。
葉洛的手很溫暖,和她的不一樣。
自從男朋友離開後,也沒曾碰過一只比他更溫暖的手。她的臉剎時燒紅了一大片,葉洛回神時只見對坐的路曉秋臉紅。
「是太熱了嗎?我讓人把冷氣調低一點。」他絲毫沒有發現剛才她觸碰他的手有多冰冷,只看見她的臉上一片緋紅就準備回頭讓阿軒把室內的氣溫降低。
路曉秋好像是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沒被發現之後下意識地摸摸頭上的馬尾,「不,氣溫剛好。」




「我……」「你……」二人同時說話,然後聽到對方的話時大家不約而同地住口。
「妳先說吧。」「不如你先講。」再次一起發話,這次二人也有點尷尬。
其實葉洛很想告訴她有關那本遺下的畫冊,但思量甚久還是沒勇氣說出來。他不知道怎樣開口說,更不知道如何向他說那天他也在場。「其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我只是好奇你怎麼會來這兒。」語氣輕鬆,他垂眼喝口咖啡,不忘瞄向路曉秋那邊看著她的表情。
「他……火化儀式的後續和上位的事情已經辦妥了。」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要和他打開話匣子,不得不由男朋友的事情來帶上話題。「所以,我就來這裡。」
沉默了一會,路曉秋再道:「在他過世之後,因為家人不願再理會他,我曾經在這裡求一位朋友的父親的聘請,不那讓做的話,我大概也沒有錢替他辦葬禮。」像是回想那天的情況一樣,他覺得路曉秋望向上次坐著的位置。「其實那次來到的時候,我很喜歡咖啡室的格調,礙於那天我要求職沒再久留,於是我告訴自己得再來這裡光顧。」
他覺得路曉秋的身旁有一陣灰暗的霧,她失落時總是有一陣名為悲傷的霧籠罩,讓他覺得離她好遠。
「嗯。」葉洛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看得一清二楚,他連他們的對話都沒有聽漏過半句,「原來是這樣。」輕喃。
「難得在這裡遇上你,這一頓讓我請吧!」路曉秋說得從容,視線由那張桌子轉移到葉洛身上。
聽罷,葉洛沖她一笑,笑容卻有點奇怪。「還是讓我請妳吧!畢竟我也是這咖啡室的一個小股東。」
他的話讓她睜大雙眼,右手掩著嘴,「怎麼會?你欺騙我吧?」驚異地呼叫。
「騙你的是小狗吶!儘管吃吧,這一回讓我請。」他拿了她的畫冊,怎好意思要她再請?
每天晚上回家後,他總會倚在書櫃,用食指摸著畫冊的書背。
他很喜歡她的畫,畫功細致,設計並不華麗,但簡約優雅。他相信能住在她設計的房子裡一定會很舒服,沒有絲毫壓力。
他沒有勇氣還她,因為他對畫冊愛不釋手。為表歉意,他不介意讓她免費吃一頓吶。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然後學古人一樣抱拳作揖。




二人相視而笑。



自殺的人,最後看到的到底是什麼顏色呢?
那麼,被遺留下來的人,又應該是什麼樣的顏色呢?

那個拋下這兩句說話就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人,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正在過著新生活。

然而,他永遠都不知道,當初的一兩句無意之語,牽動了兩個陌生人的一顆心。

葉洛的確被這兩句話觸動了,他實在很想知道路曉秋給那個人的回答。原本他對有關顏色的事情亮不在意,但認識了她以後,他發現其實他身邊開始有淡淡的色彩。
雖然他不知道顏色為何物,但他能感覺到色彩慢慢走近。
也許,一直以來只是他看不清吧?





轉眼間,秋天已過,世界正式轉化成一片真正的灰白。

終於踏入葉洛認為最真實的世界,四個不同的季節裡面,他認為自己與它最為貼近。
所以他最喜歡冬日的來臨,這是他熟悉的冬。

那男孩子的葬禮已完成了一段日子,按道理這工作是可以完全放下的,然而,事實卻盡不如此。

「請坐。」葉洛把座椅上的東西往工作椅上一放,暗暗吐糟的想道:唉!糟糕,一會兒又要花好一陣子的時間收拾了。「不好意思,工作的地方比較亂,請不要介意。」他抬頭對那位客人尷尬的說道。
畢竟他明白他的工作地方有多混亂,也清楚別人到來的時候會予人一個不太好的印象。然而,男生工作的地方就應如此,而且男生打掃辦公室的機會實在是微乎其微,雖然多請ANSON回來,但工作量實在太多,不能給他們太多時間好好的收拾收拾。
「不,是我冒眛來訪,打擾了你真不好意思。」女人向葉洛微微一笑。

她的笑容很虛弱,彷彿受到了歲月的催殘般,隨時會被毀壞掉。

「我兒子的喪事……那天,實在是麻煩你了。」坐下來的她突然站起身向葉洛躬身道謝。





「太太,快別這樣說,我是什麼都沒有做。」這是事實。葉洛扶起那女人,待她在座位上坐好以後,他才放心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啊。」
這是事實,客人付錢讓他打理,他自然應該把該做的事做好。而且,路曉秋辦的葬禮很簡單,對他來說根本就不麻煩,這反而是他最輕鬆的一件工作。

「關於這個問題……」她從手袋裏拿出一個公文袋遞給了我,並示意葉洛打開。

當他會意後,打開來一看,卻讓他很意外。

「對不起,太太。我不能收。」葉洛馬上把手上公文袋綁好,退回給那女人。「喪禮的事,路曉秋小姐已經付了全數款項了,我沒理由也沒必要再收這一筆額外的費用。」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這是什麼意思?葬禮也完成了好一陣子,這個女人來到這裡,有什麼用意?
總不會只是為了給葉洛這點錢。

「……曉秋……」她遲疑了一下,似乎也沒想要勉強我,她微弱的聲音聽起來帶點憂傷的深藍色。「請問,那孩子……那孩子還好嗎?」

那孩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續道:「曉秋她……沒想到她對我家的兒子竟是認真的啊……」她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似的,眼中明顯地透露著屬於回憶的味道。語氣也帶有濃濃的哀傷,附近的磁場被她的回憶所影響,周圍都彌漫著悲傷。「他大學以後就離家出走,我們認定了曉秋是個女孩……他們……平日都愛到曉秋家附近的沙灘……」話中的哽咽讓她把話停頓了好幾次。

「……太太,妳的兒子是不是喜歡草莓雪糕?」不知為何,葉洛開口問了一句連他自己也覺得意想不到的說話。

「是曉秋告訴你的?」她隱隱帶點激動,身體都顫抖著。半响,還是回復平靜。「嗯,犬兒就是這麼孩子氣,都已經是大學生了。」也許是想到兒子學業的成就,她有點釋懷。

「是嗎?」原來不止性格不同,學歷也差這麼遠啊。路曉秋是怎樣和男生認識?他們是怎樣相處?

「……我想問,我家的兒子……離去時的表情是怎樣的?」她抬頭對著他,彷彿要從葉洛的眼中知道答案一樣,四目交接,那是一個母親的眼神,可是卻透露著無限的悔意。

「……很對不起,我並不知道。」葉洛道歉,他沒有辦法回答她,只因為他真的不知道。
老實說,一個已死的人,又怎能有什麼樣的表情?或者,如果要讓他強行去形容的話,那就是一片讓人無法釋懷的慘白吧。
可是,他不想這樣回答女人。

「不過,請不要怪我多事。死去的人無論是什麼樣的表情也已經不重要了吧?畢竟當一切已不存在的時候,它就只是一段回憶而已。反而,我覺得呐,有時候還是多關心身邊的人或許還比較好。」因為死掉的人不會再記著過去的事,只因他已沒有了未來。反之,活著的人卻會因為死掉的人而產生莫大的轉變。
他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情況,所以他不希望女人一輩子活在有兒子的回憶中。
已經離開了,倒不如向前看,好好為死去的人活著。
  
「這是經驗之談嗎?」她抬首看向窗外,雨,正一點一滴,無聲無息的落下。

「哈哈,算是吧。」他苦笑回應。

這個世界,有著形形式式的人,而且這些人都有著屬於自己的故事,只屬於自己的顏色。他重新再領悟了這句說話的意義。

或許,色彩並不是這麼表面的東西。

也或許,上帝就是為了要讓葉洛去領悟這個道理而抽走了屬於他的世界的顏色。

他開始有一點釋懷了,失去了「表面的顏色」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只因為他還是擁有著屬於自己的一片彩虹。

「太太,或許,活著的人所看到的,會不會是一片彩虹色?」葉洛也順著女人的目光抬首看向天空,忽然,他很想要見見那女孩。

那個讓他發現原來紅色到底是什麼顏色的女生。

「啊?」女人轉頭看向我,一臉的不解,像是剛才太過投入外面的雨而聽不見葉洛的話。
「是妳兒子墓誌銘上要刻的句子,對了,妳也應該要知道的。」他從桌上找回那張寫有那兩句說話的字條,嗯,好像有點能想像眼前的人看到這些之後的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