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馬騮日記》: 教畜
《2. 教畜》
2017年10月2日 星期一
「能夠踏踏實實幹個教學助理,你已經比很多人幸運。」開學前的那一天,校長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跟我說。
那時不過是要作為一個TA,就已經有點緊張。為什麼?因為不知道學生們會是怎樣、不知道同事們會是怎樣。那時我修讀通識教育,但現在就不知何去何從:通識科取消了,由國民教育科取代。我自己知道,總有一日會發現我那些年曾是青民和專聯(專上學生聯合會)的人。但讓人知道的效果,我不敢想像。直至上星期,因為一張我穿著青民t-shirt的照片,有學生在上課時問我是不是曾是青民人。不久,科主任便來找我,說不會容忍有人煽動學生參與違法行動。
自從23條立法後,我們這些曾經加入過「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組織」的人,很多都遭到清算。例如Martin被指危害國家安全而受軟禁,Loren則因違反種族歧視條例中「煽動仇恨」條文而被判刑。即使沒有遭到清算,都可能被人唾棄。唯一例外的是黎諾明,他參選區議會選舉後,一直平步青雲。
的確,「能夠踏踏實實幹個教學助理,你已經比很多人幸運」。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逃避的可能。我放着音樂,然後繼續埋首於工作中。
「Woo~Woo~思潮起動」我的電話播放著這首歌。
如果讓別人聽到,我肯定會被捕。很像《1984》吧,我們沒有辦法逃離這個強大的政治機器。我不禁回想起往事。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們頭綁紅布,象徵紅色掩蔽雙眼。「撐官校 反洗腦」之聲響遍港島北岸。那時,人人都很清楚知道,要努力爭取政府撤回那洗腦教育科。這是「廿三公里長征」的最後一部份,我們走遍港島北岸的官立學校,支持他們對抗政府的一錘定音,在來年不開辦國教科。縱然那是在消耗民氣,但我們則士氣高昂。
說起來,回憶回到「Y世代動員」的那個年代:那是在2010年,還在用MSN的時代。沒有whatsapp,智能電話還沒有這麼普及,SMS和MSN就成為我們溝通的主要工具:故意光顧李嘉誠旗下的3,為的不過是省下那皮毛的短訊費。住在長洲的我,就更加需要這些工具,始終我不能很自如地來往市區。
然後,甚麼都忘掉了。
電話裡突然放出一段影片。「不撤回!不退場!」一眾示威者呼喊著。警察抬起示威者,然後畫面一轉。我腦海又浮現出一陣回憶。
「不撤回!不退場!」一眾示威者呼喊著。一群人在立法會門外,嘗試打開那道玻璃門。胡椒噴霧從門隙中滲出來,然後濺到了我前面的人。我一向不是那些喜歡在前線衝鋒陷陣的人——即使看到多位青民戰友中了數次胡椒噴霧,我仍是在大後方。
且慢!這樣的記憶從何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混亂。一陣的頭痛,提醒我這裡是記憶禁區,不准進入。
那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我因為當年是專聯的人,一年前被教育學院的國民教育委員會要求參加三個月的「訓練營」;自此,年輕時的回憶便像消失掉一樣。最近重拾起一些回憶,但還不是太清楚。
訓練營裡發生的事,我同樣忘記掉。頭很痛。很痛。很痛。不久,我便暈倒了。
剛從書房醒來,才發現自己暈倒了三小時有多。不過,我發了一個夢,一個不能說出去的夢——讓別人知道的話,我肯定會被捕。算吧,還是乖乖地繼續工作,準備一堆原本應該由校務處完成的行政工作吧。
翌日,回到枱頭,今天第一課的工作,是替一名病了的老師代課。那一課,正是我一直不想碰的國民教育。我入職時曾跟校長說過,這科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碰;現在呢,校長擺明車馬要挑戰我底線。進入課室前,我一直留意到正在跟蹤我的校長:他手持一部思想警察直線電話,這是每個教職員都怕得很的東西——這東西可以令你往赤柱監獄生活至少幾年。
進入課室,同學們對我肅然起敬。「郭老師早安!」字正腔圓的華語把他們稚嫩的聲線變得格外老成。
校長正在走廊監視我,但我不管。但是,當我拿起其實我從來沒看過的「互動教材」時,心情隨即變得沉重。「祖國強大起來了!讓我們捍衛祖國吧!」我不曉得這兩句話有什麼邏輯關係,但是看到小朋友們對著螢光幕上的青民起動召集人黃曉敬充滿仇恨,我只能想到《一九八四》裏那個「兩分鐘仇恨」,尤其是那個很像電幕的投影機。我望著射出黃綠色光束的投影機,眼淚慢慢地流下來。
有記憶是痛苦的事,但是總不能將自己投進忘懷洞吧。黃曉敬從電幕消失,轉而代之的是黨主席。小朋友的仇恨變成歡呼,我的情緒到達了頂點。「看完短片,你們學到什麼?除了『黃曉敬』很可惡、黨主席很偉大之外?沒有吧!」我用有限的華語,在校長和思想警察直線電話的監視下,大聲疾呼:「你們要看清楚,這個黨除了洗腦荼毒你們這些小孩的心靈之外,還殺人無數!」話音未落,我肯定自己會大禍臨頭:思想警察已經衝進來把我逮捕。
這刻,回想起自己唸小學上常識課時,老師在課室放著一套關於國家象徵的教育電視。片段裏頭說,我們聽到國歌要肅立;結果片尾放著國歌時,全班都站了起來。那時老師眼泛淚光,面色蒼白,趕忙叫我們坐下。是驚?是哀?我想我大概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