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港》-- 如果95%人類成為嗜血野獸，你如何生存？（網上試閱，實體書已於各大書店有售，感謝各位）: 第七十章 神所選中的人們嗎？

怎麼可能……溫老師明明說我們認識的張美螢已經死了。美螢不是已被暴徒殺死嗎？


果然，他說謊了。


「大家的氣氛不太熱烈啊，早晨~~」


美螢的氣色很好，清麗脫俗的氣質更為突出，加上一身的聖母打扮，尤如仙女下凡。她確實與我認識的張美螢不同。我認識的前女友，從沒有笑得這麼燦爛。這種豁然不同的開朗，令我有一瞬懷疑她是否複制人。但是，她的舉手投足還是與那個曾經睡在同一張床的女人是相同的。






我很久沒有聽過她的聲音。她的聲線是多麼真實和具生命力，令我很想高呼她的名字，忘了自己不能發聲的事實。


無論原因是怎樣，我很高興她還在生存，而且活得好好。


然而，這種剎那的興奮下，心裡卻有一種燃燒著的仇恨，是一股從未知的回憶中燃起的怒火突然、喜悅、驚訝、痛苦的情感轟炸我的靈魂，令我淚眼濛濛，蘊釀著五味交雜的淚水。






「早晨！」


現場的反應不算最好，卻得到疏疏落落的回應已算不錯。美螢滿意地點點頭，張開雙手，並隨之抱掌，低頭握著十字架。


「為生者，為逝者，為親人，為愛侶，為朋友，我們同聲低頭禱告。」






我的頸部無法移移，只能默默望著美螢的神聖姿態。美螢低頭的同時，客運大樓內變得更肅穆。


「全能的主，感謝祢一直保守我們，讓我們生存至今，奮戰至今。突如而來的天劫，已經開始了十多天。客運大樓內的弟兄姊妹，大都已失去了他們的親人、愛侶、朋友……他們的靈魂被拘留在肉體，以瘋狂的姿態被邪惡的撒旦蠶食，無法安息主懷。我低頭禱告，祈求天父能賜恩讓在位的弟兄姊妹深愛的人，能夠得到祢永遠的祝福，亦祈求天父能夠賜福，讓我們在赤臘角這一個遠離撒旦的土地，忘記傷痛，重新振作。阿門。」


「阿門。」


我第一次聽見美螢的演講，想不到她的聲音是這麼有滲透力。在場的人們，包括我，也分享著類似的經歷。許多人開始被牽動情緒，甚至飲泣，並同聲說「阿門」。


美螢抬頭，紅著眼的笑臉很難讓人討厭。但是，內心的仇恨感卻在警惕我。






她緩慢而清晰地說。


「各位弟兄姊妹常來問我，這是全能的主給予我們的試煉，還是地獄惡魔逃到人間作惡？我不知。我不是神的使者，也不會假裝天父降臨到自己的身上。我是人，普普通通的一個渺小女子。今天，我敢於站在這裡，以聖女的姿態對大家講話，原因無他，是要安撫大家的傷感和悲傷，還要向各位再次仔細聆聽神的信息。對岸的世界很殘酷，我知道，你們也知道。你們經歷許多死亡，才會安全地坐在這裡。你們見到種種的恐怖，不禁會問自己，神真的存在嗎？神在親友死去時在哪裡呢？我站在這裡，就是要告訴大家，信仰是絕對不能動搖的。只有堅信聖靈的福蔭，我們才可以創造未來。逃生的路途上，你可能曾被逝世的親友拯救，又可能曾經被迫作惡，但不重要，神會包容你們的一切。若你們內心有愧，請與我一起低頭默禱，把你的罪咎告訴神，尋求天父的寬恕。」


場內寂靜。我相信，大家真的在跟隨美螢的指示，低頭禱告中。


「神已聽到大家的告白。在繼續分享前，請大家拿出入場時分派的刊物。由於物資缺乏，刊物可能要十多人才能分到一本，請大家見諒。請大家翻到第三頁，我們頌唱生命聖詩，感謝天父賜福讓我們逃過災難，聚在這個讓我們不被風雨打擾的客運大樓。首先是〈讚美我主君王〉，然後是〈榮耀頌〉，最後是〈天父必看顧你〉。」


然後，在美螢的帶領下，過千人同時頌唱聖詩的威力確實不弱。我不是信徒，一句也不懂，但是美螢領唱時的認真，她是在懺你悔嗎？我不能忘記她提議丟下璇璇時的模樣。此刻回想，她是多麼的自私。






我從歌聲中，聽到這些人對生存的渴望，還有對未來的無助。最恐怖的是，駱天齊看來也是信徒。他的歌聲清晰響亮，卻令我心寒。


「大家的歌聲，必定能上達神，還有已經居於主懷的親友，感謝大家。」


美螢整理嗓子，並掃視全場。她拿出一張紙，看了看，然後又收起來。


「我不是能言善辯的人，所以我本來預備了講稿。但是，不再需要了。因為，這是我心裡的說話，絕對真實的分享。」


她再次整理嗓子。






「我說過，我不是神的使者，也不是甚麼有特殊技能的女人。我和你們一樣是生還者。與你們不一樣的是，我一直堅信神的存在，一直聆聽著神的聲音。是神賜給我力量，讓我能夠公開地對大家分享我的逃生經歷……」


逃生經歷？美螢會提到我嗎？


我不禁凝住淚水，把每一隻字聽得清清楚楚。


「我和朋友在屯門公園被大群感染者圍攻。感謝神，我們逃脫了。但是，朋友在逃走當中受到重傷。我們躲在一間空置的店舖內，她傷得太重，發燒，說話含含糊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起同居的朋友！她快要死了！那時候，我怒罵神，怪責神狠心把年輕的朋友接回天家！但是，她阻止我的怒罵。她在抖震，說話也無力，但她握著我的手，哭著對我說這是邪靈的陰謀，忠告我要相信神，相信主安排的道路。活著的人，是神選中的市民，將帶領人類走出陰暗，建立屬於光明的未來。我哭得很兇，但我被感動了。我不再怨狠，只是低頭向神禱告，最後朋友在懷裡安詳離世，返天家時還帶著微笑！」


美螢分享這段「往事」時，竟然雙眼通紅，有點嗚咽！我聽到更多的飲泣聲，這一段分享是多麼「真摯」！許多生還者也曾遇過這樣的場面！






但是，這是假的！


璇璇還在生！逃生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不要相信她！


我無法喊叫，盯著欲哭無淚的美螢，心中的恨意漸漸如猛火怒烤。我還未記起仇恨的來源，但單是她利用最好的朋友作虛假的分享，已令我感到非常嘔心！


「朋友教曉我要堅守信仰，避免做出邪惡的違心事。我用微弱的力量，加上聖靈的祝福，遇上和拯救了一些生還者。我們同心協心，在屯門裡生死與共，一個個同伴倒在我的身旁，逃到小欖監獄時只剩下我一人……」


謊言！


全都是謊言！


我對美螢的失望，全都反映在滾滾而下的熱淚。我不想再望向她，但頸部不能移動，連眼皮的反應也有點遲鈍。我還要被她的虛偽在精神上折磨。


我怎能接受，我追了一年的女神竟然是一個說謊絕不眨眼的大話精……


「除了為他們進行安息祈禱外，我甚麼也做不到……我痛恨我的輕弱，在監獄裡哭了很久。這時候，主管監獄的駱警司出現。我是聖公會信徒，他是天主教信徒。我們的信仰不同，但信念是相同的。我們希望建立一個擁有未來的國家，可以讓大家安樂地繁衍，讓人類不會陷於滅絕。這是神的試煉，只要經歷這次考驗，我們必定可以迎接光榮的未來！《創世紀》挪亞方舟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天主與挪亞定下協議，下次滅世絕不會再用洪水，而會用其他的方式。我們終於知道神的手段。我們為何被懲罰？大家心知肚明。偏離主的道路、破壞大自然、作惡多端，人類早已天怒人怨。滅世已經降臨，我們是神選中的人們！我們還能坐在這裡，不是偶然，不是巧合，大家相信自己，相信神，我們是神選中的兒女！神已經將人類繼承的重責交給我們！」


我不想再聽。但是，她柔和而堅韌的聲音如一條條惡毒的綿裡針，鑽進我的耳膜，侵入我的靈魂。臉上的肌膚，全都變得溫熱。


「你們並非全部都是基督的信徒，還有其他宗教的信徒和無神論者。那麼，我用一個滅亡的宗教，瑪雅的2012年末日預言與你們進行分享。相信你們也聽過駱警司研究團隊的發現吧？很偶然，金星超級火山的爆發日子就是2012年12月21日。這是巧合嗎？我不認為。這是神的傑作？瑪雅的神是基督嗎？我不知道。不過，阿茲特克創世說與基督教的啟示錄有同工之妙。瑪雅人的最高神叫『羽蛇神』，是代表金星的神，亦是代表死亡與重生的神。他們仰視星辰，以研究金星的動態，創造了瑪雅曆。我們以為瑪雅人提到的第五太陽紀結束，就是人類的末日。從今日而言，並不是如此。」


美螢頓了頓，觀察大家的反應。


「我們以為2012年已過去，末日預言是錯誤的。不，我認為它是真實的。只是它不是末日預言，而是預言神對人類的處罰，以及選中的人們的重生。2012年12月21日是人類重生的開端，是我們重新審視人生的開端，是我們擺脫舊世界的開端！我們要承先啟後的先鋒，傳承舊世界的學問，發展未來的世界！你們要堅信，神已將責任賜給我們！在座的各位，許多也是左撇子，我也是。我們為何能夠對病毒免疫？很神奇，對吧？我們不需要科學的解釋，這是神的恩賜，讓我們免於災禍，成為領導世界的人們！右撇子的親友接觸病毒後便會變成感染者，這也是神賜給我們的另一個責任，讓我們學懂保護軟弱的愛人，讓他們可以在這個島嶼上快快樂樂地生活。你們可能覺得工作很辛苦，但是你們不只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友，為了愛人。在駱警司的管治下，你們很安全，但我們需要更多的支持和信任，還有更多的勞力，去讓赤臘角變得更美好。至於你們看見的不公義行為……你們請看看第六頁……」


場內的翻頁聲同時出現。


美螢的胡言亂語，竟然統一了這些人的行為。


太可怕了。


「《使徒行傳》第十七章三十一節：『上章已經定了日子，要藉著他所設立的人，按公義審判天下』；《啟示錄》第三章十節：『你既遵守我忍耐的道，我必在普天下人受試煉的時候，保守你免去你的試煉』。何謂道？何謂公義？我們小欖監獄的守軍以迅速之勢佔領赤臘角時，確實殺死了不少反抗份子和政府高官。這十數天裡，也陸續有人被處死刑。在座的各位除了小欖的生還者外，還有赤臘角的原居民和其他地區的生還者，你們必定會覺得這些殺戮行為和其他的邪惡勾當是不公義的！我也認為如此，並曾經與駱警司多番爭執。」


此時，她指向駱天齊。然後，她見到坐在輪椅上的我，雙眸睜到極限，是非常愕然的表現。她嚇得不敢再看著我。


「呃……呃……我……呃……曾和警司多番爭執，討論這些行為的正當性。他是神的信徒，他也知道殺戮的殘忍，他也了解下屬在進行不法的勾當，但為何他要這樣做？因為這是必須的。」


美螢加強語氣。


「我們原先的政府是不義的。他們預計到天罰的來臨，卻選擇隱瞞疫情，優先把他們的家屬親朋送到赤臘角。他們又容許社會的有錢階級，把他們的財產和食物預先轉移到赤臘角，讓肚滿腸肥的叛義者，自私自利地躲在這個神預設的島嶼。駱警司等人在小欖監獄奮戰多天，立志把生命獻給上帝和人民，情操是多麼高尚！他們從沒要求酬勞，只要想拯救更多的人！這一點，相信來自小欖監獄的生還者必然可以感受到！」


這時候，人群中出現許多和應的聲音。我不敢懷疑，這是駱天齊安插在人群中的棋子。


「政府的自私，令許多前線的警察和市民死於非命。駱警司等人再也捱不住，想要把生還的市民送到赤臘角時，卻遭受赤臘角政府的阻撓！這是多麼的可恨！那些當權者根本把人命視作殘草，只希望殺死最大數量的感染者，讓他們可以存活下去！這才是真正的不公義、不符合神的教誨！我不敢說駱警司等人是絕對的公義，但他是正確的。他拯救了我們，建立了「以勞分酬」的公平制度，有效地將非常有限的資源以多勞多得的方式分配給大家。大家可能會抱怨糧食的數量太少，但你們要明白我們沒法進行神蹟，沒法做到五餅二魚。但是，我們正在盡所能，讓大家恢復舊世界的生活。我們在研究疫苗，在拯救牲蓄，在救助更多的生還者。我們的士兵在島外冒險，是在生命換取大家的安全。他們是人，是有需要的平凡人。他們在強烈的壓力下，做出了許多不正當的事情，敬請大家理解。他們是值得分配較多的資源，也值得享用機場酒店裡的妓女。他們付出時間和血汗，沒法抽空去和女孩相處，是需要一個正當的途徑宣洩的。他們絕對值得這些回報的。況且，那些妓女全是自願的。妓女不是一個光榮的職業，個人而言我也不鼓勵，但她們是為人民付出，以身體換取的血汗錢。駱警司保證，在所有的戰事平定後，會逐漸減少非正途的勾當，改善這裡的治安。我希望大家配合駱警司的施政，好好工作，多勞多得，少些抱怨，共建一個和諧的國家。」


駱天齊拍手，然後他的爪牙也拍手。最後，場內的拍手聲再不是開始時的疏疏落落，而是密集而熱烈的。


美螢閉起雙眼，看來非常享受這些拍掌聲。然後，她舉高左手，示意大家靜下。她再次露出仙女般的微笑。


不，是模仿仙女的微笑。


這刻，我覺得非常虛假。眼淚還在落下，我真是沒用。


「不用拍手……我只是宣傳神的福音和鼓勵大家的意志。活著需要勇氣，建立一個和諧社會需要團結。我們若不相信大家，是違背了神給予我們的責任……現在，我們唱唱歌吧。」


及後，美螢再次領唱詩歌，還唱了許多首。現場的氣氛熱烈，歌唱的聲音很明亮，彷彿大家都看見未來，看見了美好的安穩的生活。若果我告訴他們美螢是在說謊，後果會如何呢？


無論如何，這只是駱天齊把邪惡正義化的歪論。大家要守護正確的價值觀，不要被冠冕的謊言擾亂……


我默禱時，歌聲停止。美螢容光煥發，並對駱天齊點頭。


「今日的佈道大會快要結束，希望大家能思考我的說話，反思以往的批判思維。我們過了一個愉快的早上，對吧？還有更好的！在駱警司的準許下，所有入場的市民都可以獲得一個糯米雞。少女們，你們去……」


想不到，人們竟然對一個糯米雞歡呼，想必大部分的生還者在駱天齊的管治下是餓著肚皮的。他們竟然相信鬼話，也不去爭取更好的待遇，怪哉。


那些白袍少女把熱騰騰的糯米雞分配給所有人，浪費了許多時間。我木然地望著這一切，我覺得很無聊又很瘋狂，但許多人樂在其中。


我開始不再哭，很想冷笑又笑不了，很痛苦。


「大家要珍惜這個糯米雞啊！短期內見到這些的美食，恐怕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們要好好工作，我們的士兵便能去尋找更多的資源，改善大家的生活。多謝大家！這個時候，我今日的分享已經結束，願天主祝福你們每人的健康。現在，交給駱警司，他有公告向大家分享，再見了！」


美螢揮手，繼續用假笑答謝人們的注視。她在少女的扶持下，離開我們的視線。然後，駱天齊站起來，氣氛立時變冷。


「把那十多個反叛份子帶進來。」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