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小兄弟!」


頭痛欲裂。


回憶中的這些人,很強悍,很有活力。


活著的,卻只有我和溫老師嗎?






我們的目標是小欖監獄。為何,我和溫老師最後會逃到龍鼓灘?這兩個地方有一定距離,風牛馬不相及。


「小兄弟!」


「我……可以的……」






我拒絕駿上士的幫助,自行扶著漁船的欄杆,站起來。


「軒!你的身體不適嗎?」


是小雨的叫聲。






她衝出船艙,緊張地跑到船頭,呼喚著我的名字。這個傻妹子,總是最早發現我的異樣。首領等人都被她的叫聲嚇得走出來,舉著武器。


我淋浴在海風之中,調整自己的心情。然後,我苦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們的警戒立時解除,大家都知道是我的記憶毛病作祟。


頭還在痛。


是生理的因素,還是心理的?


家璇再次對我揮手。我看見她的天真笑臉,內疚感油然而生。那種刺痛折磨得我更甚。






「美螢……」


家璇和黃太活下來,表面上是與她的判斷沒兩樣。然而,這更應該歸功於黃太和家璇的堅強。那時候,她是憑甚麼作出那樣的決定?


那不是我認識的美螢。


我認識的美螢,是一個會為煽情的電影而哭泣的女人,是一個熱心於義務工作的女人,是一個會主動關心陌生病患的女人,更是一個會為光仔的遭遇而悲痛的女人。她怎會……把她的最好朋友……


不能相信。






可能,她是堅信我們會得救,我們必定能夠找到救兵。雖然,結果顯而易見,是沒有救兵,而他們的下場也……


另外,柏麗廣場的生還者是同一群嗎?


我開始害怕這些回憶的片段。


「小兄弟,你的臉色很不好。」


「沒事,多謝關心。」






我竟然用廣東話回答,實在很難讓他信服。我連忙用普通話回覆一次。此時,他豪邁地笑了。


「小兄弟,你的普通話太爛,還是說廣東話吧。廣東話,我聽得懂,只是不太能說。你們香港人對我們內地人和解放軍,是很有偏見。我知道,大家也知道。那個小伙子,罵我是蝗兵,對吧?我當然知道那是甚麼意思。我們是有很多不知廉恥的同胞,也有很多香港人不能接受的文化。不過,我們亦有好人。沒有人希望會被本是同根生的同胞,用這些負面的詞語去歸類。」


我對內地的情況並不了解,所以沒資格批評。不過,某些內地人在香港的行為,實在恐怖離奇兼骯髒。


「小兄弟,我不清楚你的想法。然而,我會去證明我們是值得信賴的軍人……至少,我、小峰、軍士長是這樣的軍人。」


頭開始不痛。






他與那種自以為是的嚴肅和自以為是的軍人形象,確實是有些差別。我不能拒絕他的好意,所以友善地微笑。


「駿上士,你是天生的右撇子嗎?」


「當然。」


誰向我們灌輸只有左撇子才能生存的道理?


溫老師,他為甚麼要說謊。


現在的大多數生還者,也確是如他所說,是左撇子。所以,這不是偶然。謊言真的是謊言嗎?真實,又會是真實嗎?


「軍士長!軍士長!」


船艙內的翟峰,忽然大叫!然後,我聽到激烈的碰撞聲,再聽見……





嗚……嗚……嗚……嗚吼吼吼吼!





暴徒!


駿上士熟練地舉起步槍。我沒有武器,只能緊步相隨,衝入船艙。


「呀呀呀!」


翟峰被軍士長壓在地上,痛叫。軍士長發了瘋,竟然咬著翟峰的臉門,將戰友的臉部肌肉撕咬出來。


血花,噴灑在原始的木板。


「小峰!!」


軍士長見到我們,狠狠摔開他的獵物。翟峰撞到木牆,身體軟倒,但左手仍有意識地按著的傷口。


傷口太大,我見到白森森的臉骨,還有一部分的牙齒。


突變,令我呆在原地。


軍士長的雙眸變得通紅,迷彩軍服的外露部分,已經充滿血絲,與暴徒一樣。駿上士左手握著槍托,右手的手指放在槍把上。


「軍士長!這是最後的警告!」





嗚吼吼吼吼!





軍士長無視威嚇,衝過來。




砰!




眉心,出現一個血洞。軍士長倒下,怪叫中斷。


「嗚……哇……」


駿上士匆匆地打開他們的軍用背包,拿出數包血盾。翟峰痛苦地呻吟和喘氣。


「不……別……浪……費……」


翟峰每說一隻字,臉部便會抽搐一次,想必是非常痛楚。我不知道能夠幫助甚麼,只能急切地盯著他的傷口。


駿上士彷如未聞,打開血盾的包裝。翟峰用滿是鮮血的手,制止他。


「會……傳染………死……必死……告訴小萍……和兒子……我愛他們……」


翟峰忍耐痛楚說話,亦令白骨與鮮血揉合成一個恐怖的畫面。駿上士低下頭,握著血盾的右手在顫抖。


此時,我找到自己的價值,便是展示手臂上的咬痕。


「你們看!我也曾被咬,沒有變異!不要放棄!」


駿上士抓起我的手臂,匆匆地看了一眼,便立刻把血盾倒在翟峰的臉頰。


「嗚啊啊!」


翟峰痛叫,然後暈倒。


駿上士拿出醫療針線,嘗試把破開的肌膚縫合起來。


「阿軒!漁船上有暴徒嗎?」


我聽到小雨等人的叫聲,從另一艘漁船傳來。他們看不見船艙內部的情況,想必著急得很。不過,我沒心情去回應他們。因為,駿上士的技巧不好,鮮血依然源源湧出。


「我來。」


我接過針線,開始用第二條線,在半縫的皮膚上再多縫一次。我不懂得縫針,但我彷彿已有經驗,凝神細看,務求將每一針都預算得平均而恰當。


傷口的出血量,終於減少。


不過,翟峰的外貌已與電影蝙蝠俠裡的小丑無異。


「小兄弟,感激你的協助。現在,立刻拿起弓箭,游回朋友的船上,不要讓他們擔心。」


「你們還需要……」


「我不能讓平民承受這樣的危險。」


駿上士專注地照顧昏迷的戰友,用毛巾抹走滲出的血液。他擔心翟峰一早變成暴徒,我會有危險。


「我……」


「你已幫助很多。去,不要讓朋友擔心。況且,若小峰變成怪物,我想親手結束他的痛苦。請你回去自己的船上,我會一直觀察他。」


駿上士的態度很堅決。


我拿起弓箭,走出船艙,向還在叫喊的同伴們示意安全,便游回漁船。剛上船,小雨便用毛巾替我拭乾海水。家璇也把剛煮熱的好立克交到我的手上。首領和朱古力擔心我的狀況,但更擔心剛才發生的事情。


解放軍的漁船,看起來很平靜。我把軍士長的變異,告訴他們。他們很驚訝,重覆又重覆地詢問細節。


「為何要欺騙我和小雨!?」


毫無預警之下,首領粗魯地把我舉起,壓在漁船的木牆上,雙腳離地。他的眼神不是凶狠,反而是充滿疑惑。


「我……欺騙你們?」


我震驚得口吃。我望著小雨,她低下頭。


「第一個告訴我們被咬絕對不會變異的人,是你!你為何要瞞騙我們啊?你被咬,但根本不會變異,那麼為何要說謊!?」


我無力地垂下手,浪費了新鮮的好立克。說謊的人,不是溫老師,竟然是我?


「我……不知道。」


「哥……你曾被咬,也沒有變異……那就算吧……」


小雨和家璇為我求情。首領歎了口氣,把我放下。我坐在地上,思前想後,也想不出究竟。我做到的,只有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去道歉。


這次的重聚,氣氛實在不好。


小雨拉著哥哥,走到船頭,應該是在替首領消消氣。


家璇扶著我進入船艙,並重新替我倒滿一杯好立克。此外,我啜飲一些,又吃了些熱食,身體總算溫和起來,卻食不知味。


「原來,你也懂得欺騙他人。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傻頭傻腦的直腸子傢伙。」


朱古力不忘把我的弓箭抹乾,亦不忘揶揄我。他立刻卻被家璇喝走,笑嘻嘻地離開船艙。


「阿軒,忘掉的十天,看來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家璇拿起一條餐巾,抹走我的額頭上的鹽份。


「你在船上頭痛,是否回憶起一些片段?有關於螢螢的消息嗎?」


秘密,又增加一個。


「我們遇上意外,溫老師等人救了我們。所以,我們不能回到污水站。」


家璇執意地詢問細節,我只好胡謅。她聽到那一天的「真相」,不禁微笑,還說我們果然沒有丟下她,很想立刻見到美螢。


美螢的決定,我要封鎖成永遠的秘密。


我很討厭說謊。


後來,首領氣消了。他走進來,主動向我道歉。他重申,不理解我說謊的原因,希望以後想起甚麼,便第一時間告訴他們,絕不能再有所隱瞞。又說,若非他已經非常信任我,他早已把我打得半死,再丟到大海餵魚。


然後,我們在船上靜養,輪替休息。


解放軍的漁船,一直沒聲沒氣,非常平靜。


大海開始退潮。溺死的暴徒屍體,被沖到漁船的附近。漁船與漁船之間,幾乎被屍體填滿,非常可怕。家璇不敢步出船艙,寧願把毛巾蓋在臉上,勉強去睡。


岸上的唐氏消失。可能,我們沒有跡象會游回三聖,令牠們覺得沒趣。三聖的暴徒,依然活躍地跑來跑去。不過,牠們只能瘋叫,根本沒辦法傷害我們。


我獨自走到船頭,躺在細小的甲板上,望著天空。天空變得昏暗,太陽卻紅得像個蛋黃。


看一看錶,下午五時半。


我們被困在漁船,已有十二小時。我們沒法子上岸,他們亦沒法攻擊我們。我們和暴徒如同戰爭膠著中的兩國,劍拔弩張,互相監視,等待對方的犯錯。


「軒。」


小雨向我打招呼,沒待我的同意,便躺在我的旁邊。我們一同托著頭,一同望著逐漸落下的蛋黃。


「不去睡嗎?」


「不了,讓哥哥休息多些。他很累。」


然後,我們沉默地看著夕陽。漁船隨著波浪搖晃,微風清爽,很舒服。


「我擔心你。」


當一群海鷗自由地越過我們的上空時,小雨忽然這樣說。我愕然地坐起來,皺眉望著她。


「擔心我?為何?」


「擔心你變回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


「初見時的冷酷。」


我再次躺下來,心亂如麻。他們曾經說,在失去記憶前,我是非常冷酷。


「軒,你是個大好人,很值得信賴的對象。我一直在想,是多麼恐怖的經歷,才會把你扭曲成那樣。」


她忽爾微笑。


「老實說,冷酷的你,是非常有魅力的。不過,這刻的你才是真實的你。我不希望你的性格因為回憶而變質。還是那一句,如果有不開心,可以跟我分享。」


我側眼望著小雨,她專注地欣賞日落。


每當我的心情有波動,又或是有危險……她總是第一個發現,第一個擔心,第一個安慰我。她只有十六歲,卻有這樣敏感的心靈。


幼年的慘痛經歷,使她未擁有成熟的身體,卻提早成為成熟的女人。


「阿軒,我很久沒有花時間去看日落。你呢?」


她改變話題。


「這時候,我還在辦公室裡趕死線。」


「我也是。黃昏的時候,我大多在自修室溫習,又或者參與那些課外工作……為未來而努力。原來,忘記未來,不想過去,專注於現在,便可以發現這個世界其實很美的。」


落霞,為天空染上多層次的色彩。


此時,也有一個人步出船艙,欣賞這樣壯麗的景色。


「駿上士?」


我立刻跳起來,向對面的漁船大叫。他見到我們,也大叫。


「你們很合襯啊。」


我被他逗笑,小雨也在微笑。這樣的誤會,也沒必要急於解釋。


「翟峰的情況如何?」


「他已經有知覺,可以跟我對話。他流失的血液不多,沒有傷到動脈,也沒有再滲血。此刻,只是有點體弱,休息一會便可以。」


「那就好……他是左撇子嗎?」


「對啊。」


翟峰沒有變異,是好消息,亦進一步印證左撇子不會變成暴徒的可信性。我們沒有欺騙首領,只是隱瞞一些內情。


駿上士忽然作出拉弓的姿勢,拋出一件筒型的硬物,準確地落在甲板上。他指著那個硬物,大叫。


「這十二個小時,我沒有閒著,草擬了一個計劃。我不喜歡隔著大海對叫,像個瘋子。你們看看和其他商議一下,覺得可行,再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