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服……」


海水,不能冷卻我的驚訝和震憾。


兩個手持自動步槍的中年男人站在船頭。他們的槍口,正正對著浮在前方的首領等人。他們非常健碩,清爽的陸軍頭,滿臉的傷痕,身穿略見破爛的迷彩軍服,表情冷峻。


岸上的吵嚷,變得劇烈。回首一看,暴徒們發現浮在海上的我們,狂燥地尖叫,在岸邊亂跑亂叫,不敢躍入水中。






「我們不會上來!我們去另外一艘漁船,大家互不干涉!」


首領用標準的普通話,與船上的兩個男人對話。


「我們會保護你們!我看見你肩上的繃帶,你們一定有急救的藥品!軍士長需要你們!請上來吧!」






軍士長?


平凡的我,竟然在現實裡聽到這一個名詞。


「我們不知道船上的情況,也不相信用槍口對著我們的人!」






那兩個男人的普通話非常繞舌,令我理解很辛苦。較年輕的迷彩男表現得很焦急,不時望向船艙。


「駿上士!軍士長又再大量出血!」


「小峰!去!快去按著軍士長的傷口!」


駿上士繼續用自動步槍對著我們,而年輕的小峰立刻消失在眼前。


我和小雨加快速度向前游。






「你們只是平民,沒有足夠的能力對抗牠們!我們的軍官需要你們,你們也需要我們!」


家璇看見我們,立刻游過來扶著小雨,並對我解釋現時的情況。


原來,他們游到這裡時,這兩個男人走出船艙對他們大叫,說他們的急救用品都已用光,需要我們的幫助去救人。首領和朱古力不信任他們,立刻拒絕。他們游向另一艘漁船時,竟然被這兩個男人用步槍威脅。


他們,自稱是駐港解放軍。


在交通控制中心裡,肥祥曾提到公路上有裝甲車出沒。在回憶中,也有討論區帖子提到解放軍的怪異調動。而且,柏麗廣場的大布條上的「軍隊」,莫非也是真實存在的嗎?






「用槍口對著平民,是解放軍的風範嗎?」


首領大罵,令船上的男人嘆了口氣。駿上士相貌堂堂,劍眉、狼目、直鼻、方口,活生生是一個威風凜凜的軍人。不過,他很落魄,也受了不少傷。


我怎能相信他們能夠保護我們?又怎樣確認他們的身份呢?


他放下自動步槍,跪在船邊,盡可能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他著急地指著迷彩服的一個位置,是一個紅色的肩章。


「你不相信我,也請相信這一面國旗!」






「我就是不相信這一面國旗!!」


朱古力用廣東話罵他。不過,駿上士的態度很誠懇。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麼我們是否應該伸出援手呢?


「不如,我們去幫助他們吧?」


「阿軒?」


首領游過來,高興地從我的懷中接過小雨。朱古力見到我,立刻低聲對我抱怨。






「你不是接受這些蝗兵的說法吧?傻的嗎?而且,他們可能不是蝗兵,只是一些蝗賊搶去蝗兵的軍服,在裝模作樣!又可以他們本來是蝗兵,現在已經是蝗賊。」


每說一次「蝗」字,首領和小雨的眉毛便跳動一次。


朱古力不知道他們是新移民。


「我們還要浸在水裡多久呢?很冷。」


波浪很大,浮水需要不少的體力。這對受了傷的家璇來說,是非常辛苦。我們不能在這裡僵持,對哪一方也沒有好處。


「駿上士,倒不如這樣……我一個人上來,讓他們游去另一艘漁船。我懂得急救,能夠幫助你們。朱古力,把你的背囊交給我。」


我用不純正的普通話,大叫。


「阿軒,你真是傻的嗎?不只是藥物,裡面還有我們僅餘的食物!你不知道他們的確實人數,又不了解這些蝗兵的性格。這些蝗蟲,信不過。」


朱古力緊抱著背囊,不願交給我。


「這位同志,你最勇敢,最明白事理!那麼,快上來吧!」


駿上士不再舉起步槍,興奮地指著船邊的一條鐵梯。與此同時,所有人都反對我的決定。


「太危險了!人心難測!」


「如果他們是壞人,怎麼辦?」


「他們很健碩,一隻手指便能按扁你!」


他們拉著我,希望我食言。


不過,我拒絕。


「別再囉嗦。朱古力,你把急救用品交給我,食物和其他用品留在背囊。你們立刻游去右邊的漁船。我們這麼吵鬧,船上也沒有動靜,定必是安全的。可能,我們真的沒有能力去救柏麗的那些人。不過,這次我們絕對有能力伸出援手。如果再不去救,我過不了自己的良心。」


提及柏麗廣場,所有的反對聲音立時變弱。


我接過急救包,接受他們的祝福,游向漁船的鐵梯。然後,我離開水面,柔和的海風使我微微覺冷。駿上士伸出右手,協助我爬上去,友善地微笑。


漁船不大,一目了然,沒有異樣。他們沒有說謊,船上只有三個人。


躺在地上昏迷的年長男人,應該就是軍士長。


首領等人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欲,是替我擔心嗎?我舉起拇指,他們才開始游向另一艘漁船。


「小兄弟,快過來!」


駿上士見到軍士長的情況,從容的神情立刻消失。他完全沒有反應,臂上的傷口不是很大,卻不斷流出鮮血。小峰用毛巾按著傷口,未能制止出血。船艙裡滿是染血的布條和少數的物資。


「軍士長,要挺著啊!」


「小峰,再用血盾。」


「是!」


血盾?


溫老師曾用這種止血藥粉,救了首領的性命。想不到,也是駐港解放軍的裝備之一。


小峰打開包裝,小心翼翼地倒進軍士長的傷口,令他痛得恢復知覺和抽搐。駿上士從急救包拿出繃帶,出盡全力紮著傷口,鼓起的肌肉比首領更結實。


不過,鮮血只是減少,沒有凝結的跡象。


「再來一包!」


他解開繃帶,再開啟了一包血盾,重覆劇烈的包紮動作。這一次,我們三人同時出力,總算將流血的程度減至最低。軍士長的皮膚很灼手,在發高熱。


我們疲憊地坐在船艙的木地板上。


「小兄弟,謝謝你。」


「舉收豬腦。」


我的發音錯誤,他們也聽得明白。然後,他們拿出一些乾糧,想要請我吃。我看見數量非常少,連忙拒絕。


「那麼,你是不給面子嗎?」


他們堅持。我只好應酬地吃了數口。


「小兄弟,我們太失禮數,還沒有介紹自己。我們是駐守石崗軍營的駐港解放軍。我,是陸軍步兵一營的梁駿軒上士。這個健壯的年輕人,是空軍直昇機團的列兵,叫翟峰。軍士長是步兵營數一數二的神槍手。」


「我是王啟軒……香港市民……箭術比賽冠軍……多多指教……叫我阿軒便可以……」


他們熟絡地跟我握手,還把玩我的反曲弓。


我很討厭正式的介紹形式。不過,他們是軍人,我願意配合他們的禮節。


我脫下衣服,走到船邊,看見首領等人已經安全地抵達漁船。他們見到我,也表現得很雀躍。家璇和小雨同時露出寬心的表情。我對他們大叫,說要在這艘船上多留一會,他們先去休息和吃東西。


岸上的暴徒數量越來越多,沒有一千,也有數百。如果我沒有看錯,還有六至七隻唐氏變異人在三聖大動肝火,把暴徒拋到我們的方向。不過,距離太遠,落在海中心,然後沉進海裡。


「我的山東老鄉常常說,香港人是很有善心的。今天一見,果然如此。」


駿上士走過來。他的外貌威嚴,微笑卻非常和善,沒法令我提起戒心。我不懂得分辨軍服的真假。不過,造工精美的軍章,令我無法質疑他們的身份。


「你們是相識很久的老朋友嗎?」


「不……相識只有數十小時。」


「你們的感情很好啊。」


數十米外的漁船上,小雨和家璇替對方抹乾背上的水珠,彷如一對好姊妹。朱古力和首領脫下上衣和鞋襪,把它們掛到船艙外。他們不時對我揮手,像是要確認我的安全。


「嗯……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如果他們有任何一個喪生,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駿上士的雙眸,有一種讓人心安的魅力。


「剛才,我們用步槍指著你們,實在是對不起。我們用了數包血盾,也止不了血,實在讓我們急得快瘋。沒有軍士長,我們是到達不了這裡的。所以……對不起。」


一位陌生的解放軍,用濃厚的北方口音,鄭重地向我這等平民道歉。這種情況,小說家也不敢去幻想。


「軍士長的情況很惡劣,唉。」


「其實……你知道是甚麼原因,令這些人變成怪物嗎?」


我留在這艘船上,就是為了打聽更多的資訊。他們是解放軍,一定比我們知道得更多。


「不知道……我說真的。」


他看見我質疑的眼神,連忙補充。


「我們只是執行命令的軍人。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我們人民解放軍知道這種慘事的起因,也只有軍政界的高層才會通曉全局。我的責任,是保護香港,保證市民。別的,我不理會。」


他忽然引用古文,令我語塞。不過,他不像是在敷衍我。


唐氏變異人繼續把暴徒拋進海中。牠們令我聯想起小時候被頑皮的同學放進水缸中的蟑螂,苦苦掙扎,然後浮屍海面。


「對了。你們的05式衝鋒槍,是從哪裡拿來的?」


「它……真的是解放軍的槍械嗎?」


「當然。」


「那麼,我們作個小交易。我把所有知道的告訴你,你把所有知道的告訴我。如果有一些太機密的,可以不說。」


「啊,你這個小娃兒,也不傻的。那好,這個交易很公平。而且,我也覺得平民應該知道更多。如果我們早一點兒對市民提供更多的消息,死亡的人數也可能沒有那麼多。所以,也沒有甚麼值得再機密的。」


他指著三聖的暴徒群,說。


「我第一次聽到這些怪物的存在,是三月十五日,慘事的前一天。我們如常進行訓練,所有士兵突然被召集在一起,要做一個甚麼……病毒……的測試。軍官們把抹片放在我們的舌頭上。抹片變藍色的站在一邊,紅色的站在另一邊。藍色的數目比較少,我是其中之一。紅色的兄弟們在晚上被撤離軍營。去了哪兒,我也不知道。」


我心頭一凜。


這不是說,解放軍把有HPV和沒有HPV病毒的士兵分隔。這也代表,高層很可能知道人類會出現變異。


「然後,留在軍營的兄弟,不多於三百個。我們在營裡猜想,是不是有特別的任務要去幹。小兄弟,你也知道那一夜的通訊大多失效的。我們好不容易才接到司令部的命令,要提升警戒級別,防守軍營,必要時能使用致命的武力,直至另外通知。我們在想,是不是要進行反恐的工作啊。」


駿上士的臉色,越來越差。


「那時候,我們很樂觀。只要做好執行的工作,其他的消息在任務正式執行時,便自然會被通知。誰也不能料到,這種慘況在三月十六日的下午會無聲無息地發生。牠們翻越牆壁,源源不絕地殺進來。我們睡不安寧,息不能休,一直在作戰。我們在軍營死守了二天,折損了一些兄弟。不過,不打緊,我們的軍備可以準付超過十天的戰事。這些普通的怪物,沒甚麼大不了,只是一些發瘋的暴民,擋得住。」


他朝著那些唐氏變異者,伸出拳頭,十指的關節握得發白。


「然後,牠們出現,軍營失守。深夜,數十隻這樣的怪物突擊。牠們太快,太有組織力。我們措手不及,殺了一些怪物,卻損失了不少老兵。我們只能把槍械放進裝甲車,撤離軍營。為了牽制牠們,有些兄弟自告奮勇,進行殿後的工作。我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那時候,一個瀕死的陸軍少尉,對我們透露他知道的一些內情。香港的其他軍營,接到相同的命令,會一直堅守,直至無法再守下去。此外,香港政府也設立了三個作戰地點:赤柱監獄、小欖監獄和赤臘角機場……」


聽見赤臘角機場,我立刻望去那些燈火。陽光已漸漸照耀大地,它們消失了。


「最接近我們的,是小欖監獄。據悉,它是一個擁有全港最高圍牆的高設防監獄。所以,我們朝著屯門的方向前來。誰知,在上水的附近,有一些低級士兵嘩變,要強迫我們離開香港,回到內地。我明白他們是掛念家鄉的家人,不過……」


他黯然神傷。


「我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車隊再次遇到突襲,大部分的弟兄都被殺。我、小峰和軍士長是這次殿後的一份子。我們堅持到最後一刻,殺了數十隻變異怪物,再一個接一個被虐殺,只好向山區撤退。幸好,有十多個最精銳的弟兄成功帶著大量的軍火,駕著兩輛裝甲車,撤出上水。他們的目的地,應該就是小欖監獄。所以,我們用走的,一步一步繞山前進,避過牠們,來到屯門。昨晚,我們碰上數個怪物,軍士長被咬傷。然後,我們像隻落水狗,被困到這裡。」


他放下自動步槍,摸一摸自己的右手。


「這隻持槍的右手,也在昨晚被怪力撞傷,現在也感覺不自然。」


右手?


他帶給我的任何一個消息,也比不比最後的這一句閒話,更讓我震撼。


我退後數步,蹲下去,抱著頭。


回憶,又令我再次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