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第一個腳踏實地的人。


有鼻鼾聲。


腳尖觸地的一刻,朱古力和小雨已伏在平台的花槽後,尋找鼻鼾聲的來源。家璇為我解開粗繩,對二樓的首領舉起姆指。


月光,冷澈而明亮。我們不需要電筒,也可見到住宅大堂內部的情況。暴徒不介意地方狹小,沒有規律地擠在一起呼呼大睡,用集中營來形容,絕不誇張。






這個場面,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在十米的範圍內觀賞,便是首次。牠們臭得像是一隻隻豬圈裡的家豚,又像是互相積疊的豬屍。


我捏著鼻子,見到小便和大便的痕跡。暴徒的生理活動,果然和動物是一樣的。


「如何?」






首領沿著水渠落到平台,把粗繩塞進朱古力的背囊,搭著我的膊頭。


「跟隨我來。」


我逐一提示他們要保持輕聲。然後,我帶領他們在平台裡繞了一圈,避免經過住宅大堂。我不希望有任何差錯。最後,我們推開鐵閘,成功離開屯門市廣場三期的範圍。






我、首領、小雨三人已開始對黑暗的恐懼免疫。朱古力獨自求生多天,也應付自如。


「怎麼啦?應去哪一個方向啊?該離開了嗎?」


家璇是最緊張的一位。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是不安情緒的具體表現。


「殊!」


小雨皺著眉,阻止她繼續說話。






我們站在杯渡輕鐵站的月台上,仔細地聆聽四方的動靜。除了屯門市廣場一期和二期的爆炸聲和火花聲外,沒有其他可疑的聲音。那片火海還在擴張,讓我感到很抑鬱。


「若有風吹草動,用手勢示意。慢慢跟我來。」


我們緊貼著對方,不敢離得太開,對寂靜也不敢鬆懈。每人注意著一個方向,留神黑暗裡的殺機。


一個破爛的輕鐵車廂裡,睡著幾個年輕的暴徒。我們不敢打擾,遠離輕鐵路軌,往下行,去到青山公路的屯門路段。


「右。」






向右走沒多久,便見到一座燃燒中的樓宇,是美螢和家璇同居的怡峰園。


她們的家毀了。


「我曾經幻想,美螢拿了許多食物和雪糕,躲在我們的家裡,在等候我們和其他朋友。我們會戲劇性地見面,相擁而泣。然後,這個世界回復正常。我們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果然……只是幻想。」


家璇望著艷麗的火舌,表情悲傷。我輕拍她的肩頭,用心意支持她。小雨也有樣學樣,裝著成熟地安慰家璇。


家璇沒有哭,也沒有表現得軟弱。她只是一邊走,一邊回望怡峰園,一邊咬著嘴唇。






「停,電筒。」


走在最前的首領,忽然停下。朱古力把電筒光較至最小,照著前路。怡峰園外的行車十字路口,全都塌到地底。


如無意外,是發生了一次非常巨型的爆炸。地下水管爆裂,水跡斑斑,但不見有水柱噴出,看來已發生一段時間。


「這就是污水道不能通向置樂花園的原因嗎?」


「哪種程度的爆炸,才可令地面塌成這樣呢?」






大家對這個情況,都表現得非常震驚。附近是有一個發電站,但它的爆炸應不足以造成這種破壞。


「路面安全嗎?」


首領拿著電筒,伸出左腳,試探公路的表面完整部分。不過,它們似乎曾被高溫烤過,所以結構已不穩固。首領每踏出一步,便聽到輕微的碎裂聲,也見到微形的裂縫。


「首領,太危險。別再向前行。繞路吧。」


「這是最節省時間的路徑!」


「我們可以快,但不能急!」


我知道首領非常著急,希望小雨可以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生活。一旦心急,便會下錯決定。我敢肯定,直接向前行是大錯特錯。


我心知無法說服首領,所以望著小雨。


她越來越聰明,一點便透。


「哥,我不敢穿過這個十字路口……」


「若不通過這裡,我們沒可能趕上在天亮時抵達黃金海岸!」


「哥,你就聽我和阿軒的說話吧。凡事總有轉機的。」


首領對小雨的堅持,根本沒有應付的方法。他痛惜地望著一片狼藉的前路,嘆了口氣,決定繞路。我們走上一條行車天橋,在廢車群穿梭,以免被發現。


我望著腕錶,秒針無情地在轉動。


依舊的平靜。


當我仰視星晨時,我見到一座很面熟的建築物,是屯門柏麗廣場。


「那是……」


我示意所有人都停下來。他們都望著柏麗廣場的高層。二十多樓的辦公室層,有一點點的螢光在搖曳。


「那是我們在屯門時代廣場時見到大布條的那一層嗎?」


「對!」


在黑暗裡,我們看不清那一層的真實狀況。稍微一數,共有十多個螢光點。晃動的閃光,看來是有意吸引我們的目光。


「你看!」


有人開啟了電筒!可是,那麼遠的距離是沒可能看得清楚。


我拿出望遠鏡調較焦距。然後,我見到有一個很瘦弱的男人在照著自己的脫孔,又在揮手。他再照一照其他窗戶,還有不少的人影。


我不知道他們能否看見,但我也揮手回應。那個男人很興奮,立刻把電筒照向大布條。



上面寫著十二個字……





軍隊,請救我們。有小孩,快斷糧。





我立刻把望遠鏡交給大家,讓他們可以觀察得更清楚。


「是生還者嗎?看來有十多個!還有小孩!」


「軍隊?哪裡有軍隊?」


「他們只是期望有軍隊,哪裡會有!」


家璇和小雨對有那麼多的生還者出現,感到非常雀躍。我們並不孤獨,還有不少人類在奮鬥生存。


那一刻,我只是想著如何拯救他們。


「走吧。」


首領咬一咬牙,繼續向前行。朱古力調較背囊的肩帶,無視這些求救的人們。


我走上前拉著他們。


「你們是要見死不救嗎?」


首領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


「能力範圍內,我一定會去救的。不過,柏麗廣場的底層,一定睡著許多的暴徒。我們不可能潛入裡面,更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去到二十多樓。即使我們真的去到那一層,我們又能做些甚麼?安慰他們嗎?一起被困嗎?我們有足夠的食物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離開嗎?我們又知道上面真的有小孩嗎?況且,我們對那些人的背景一無所知,怎能為這些陌生人而將自己推至死亡的邊緣?」


「哥,你很無情。」


小雨望著首領,神情相當不悅。這一次,她也不能打動她的哥哥。


「我們也不是很安全!隨時會有暴徒跳出來的!我們還應該在這裡討論這個話題嗎?我不是無情,而是要認清現實!你們明白嗎?我們不是見死不救,而是無能為力。」


朱古力在點頭,看來很同意首領的說話。


我明白首領的考慮和邏輯。可是,這些人活生生地在我們的面前求救。他們膽敢在晚上打開窗戶,暴露自己的行蹤,想必真是窮途末路。


首領找到離開行車天橋的樓梯,揮手示意我們該走。


「真的要見死不救嗎?」


小雨和家璇依然抬著頭,望向柏麗廣場。那些螢光點,已沒有剛才那麼活潑。它們遲滯地搖曳,像是預計到我們的抉擇。


「無可奈何。」


兩個女人同時嘆氣,不再望著微弱的螢火。有一個螢光點從二十多樓往下掉,是有人把螢光棒拋向我們以表示失望嗎?


無論是否有足夠能力,我們確是見死不救。


這是事實。


我們會合首領,正要步下樓梯。




嘻嘶……




熟悉的聲音,從行車天橋的另一邊傳來。




嘻嘶……




樓梯底部的行人隧道裡,有另一把聲音在回應。


所有人臉色一變。


大家立刻遠離樓梯,不敢說話。我慌忙地東張西望,見到一輛沒有翻側的貨車,立刻指著它,然後躲進車底。


其他人見狀,也衝過來一起躲在車底,再嘗試找一些雜物遮著自己。可是,雜物不足,根本沒用。



嘻嘶……




又有另一把更低沉的嘶聲,距離較遠。


貨車停泊在馬路的中心,有其他的壞車作為阻擋,可算是沒有選擇下的最好選擇。這個選擇卻限制了我們的視野。我們只能從車輛與車輛之間鵝空隙和車底,看到外面的情況。


一對充滿血痂的變異大腳,緩緩步上樓梯,在我們十多米外的地方站著。


家璇伏在我的旁邊,在抖擻。


朱古力的呼吸很急促,但還能控制著聲響。


小雨拖著我的手,首領又拖著她的手。


我們互相依靠,盡可能把身體每一個部位都縮在車底。


如果唐氏變異人經過這輛貨車的旁邊,觸覺敏銳的牠們一定會發現我們的存在。





嘻嘶……




牠們在溝通。


牠們的嘶聲,頻率和尖銳程度皆有不同。我不知道這是代表甚麼,但我確定至少有三個唐氏變異人在附近。


一個,我們也應付不了。更何況,是三個。


家璇唸唸有詞,像在暗暗祈禱牠們不會發現我們。




嘻嘶嘶嘶嘶!!!!




忽然,唐氏變異人用不尋常的聲量,同時在尖叫,讓我們全都渾身一震,耳膜一痛。


在樓梯的血痂大腳,瞬間消失。


縱然很恐懼,我努力保持理智。我把耳朵貼著冰冷的馬路,聲音立時被放大。




嗚啊啊啊!!!!




沉睡中的暴徒被喚醒嗎?


左耳聽著瘋狂的吼叫聲,貼著地面的右耳聽著奔騰的跑步聲。


一對對正常體積的血紅雙腳,開始在樓梯口出現,又迅即奔離我的視線。


此外,貨車的後方也有腳步聲奔向這裡。我們感到大限將至,卻沒有人敢移動半分,敢去逃跑,敢去挑戰。


我閉上眼睛,聽著由遠漸近的腳步聲。牠們沒有減速,沒有遲疑。右邊的一輛七人車的倒後鏡被撞飛,滾到我的面前,差點擊中我的頭顱。


我們五人靠得極近,手牽著手,頭貼著頭,認命的表情,掌心滿是汗水。





嗚啊啊啊!!!!





然而,暴徒們只是從貨車的旁邊略過,繼續全速向前跑,繼續瘋叫。在這個喧鬧的戰場上,我們變成隱形的存在。


牠們應該是有更明確的目標。


腦中立刻浮現那些絕望的螢光。我暗自期望我的預測是錯誤。


過了不久,再沒有暴徒跑過我們的旁邊。貨車的前方依然嘈雜,但逐漸遠離。


「爬出去……」


首領伸出頭去觀察,然後我們小心翼翼地爬出車底。我立刻找個良好的掩護,拿起望遠鏡,看著四周。他們站在我的身後,等待我的答案。


柏麗廣場的情況,讓我的心臟劇痛。


三個唐氏變異人站在柏麗廣場的大門,指揮暴徒們衝入內部。牠們發出嘶聲,爆紅的雙眸不是望向底層,而是抬頭望著黑暗的上方。


螢光消失,電筒光也已消失。


生還者……也心知行蹤已敗露嗎?


「趁著這個時候,快走!我們全速離開這裡!」


朱古力對我們低喝。


這時候,確是逃跑的最好時機。當暴徒的注意力落在一個明顯的目標時,牠們的察覺能力便會降低,難以發現其他人類的存在。


我和小雨逃離IVE時,也是因為狗群吸引暴徒的注意,才可以安全回到聖彼得堂。溫老師也是在那一刻大模斯樣地離開我們的隊伍。


理性上,我們該走了。


那麼,為何我的雙腿不能動呢?


小雨、家璇和首領也是癡呆地停留在原地,不理朱古力多番的催促,只是望著柏麗廣場的情況。


我們不是受傷,也不是嚇得腳軟。


內疚。


內疚,令我們不能動彈,強迫我們目擊那些生還者的結局。


他們是對我們有期望,才會冒著極大的風險在這麼顯眼的高樓,用閃光去吸引我們。如果他們對暴徒有所認識,便會知道他們對光線是最敏感的。即使牠們在睡覺,還可能會吸收更恐怖的敵人。


最後一個暴徒,也進入柏麗商場。


唐氏變異人對獵殺的興趣,看來不大。牠們抱著雙手,抬頭望著二十多樓,像是等待好戲的來臨。我不想用望遠鏡去細看牠們的模樣。我知道,必定是非常興奮和殘酷。


這些唐氏對人類的仇恨,是意想不到的根深蒂固。


牠們不似是為了獵食,似是有一個單純和強烈的願望去折磨和虐殺人類。


「求求你們,快點離開。再不走,我們便走不了……」


朱古力多次來往樓梯和我們之間,不斷催促。首領拉著小雨,開始向樓梯後退,但目光依舊停留在柏麗廣場。


上空,傳來人類的尖叫聲。


我們不需利用望遠鏡,也可見到數個黯淡的人影站在窗邊,而且全都是拖著手。兩秒後,他們一同從高處躍下。


刺耳的慘叫聲,從高向低。


唐氏變異人一邊狂叫,一邊拍手。人類觸及地面的一刻,牠們舉手狂嘶。


「家璇,走吧……」


家璇抱著頭顱,不停低吟著單字的粗口。


我強行把她推向樓梯,準備逃離這些恐怖的怪物。這時候,柏麗廣場傳來數下的槍鳴。一些人在絕望中選擇跳樓,一些人選擇戰死方休。


這次,我們見死不救。


我討厭殘酷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