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 往青山醫院,趕快!謝謝!」


聖彼得堂附近的小路上,轉出一輛沒有乘客的計程車。我們立刻截停它,著急地坐進車廂裡。


在途中,美螢不停地在電話裡說著一些我不懂的英文醫學名詞。我只能在她身旁乾著急,緊握著美螢微冷的手。最後,美螢終於中斷對話,催促司機駛得更快。


「螢,光仔病了?為何送進青山醫院?那間不是精神科的醫院嗎?」






「軒,不要問,我不知道……我也聽得一頭霧水。司機,再快一點!」


計程車司機碎碎念地暗罵我們。然而,他很合作,我們很快便到達青山醫院的大門外。


我從沒有來過青山醫院,但美螢卻顯得非常熟悉。她拉著我的左手,越過由雲石和青瓷建成的拱形大門。






美螢是個精神科護士,現於屯門醫院工作。在護士學校時,她曾在青山醫院實習了一段長時間。而且,她交遊廣闊,與各間醫院的不少護士和醫生皆有聯絡。


所以,她選擇和我交往,我是非常感恩的。


剛進入青山醫院的內部,我便感覺到異常緊張的氣氛。






穿著不同顏色制服的護士在大堂裡左穿右插,完全無視我這個陌生人的存在。她們有些拿著一盒盒的綿花和繃帶,有些推著一張張染滿血跡的空病床。更讓我驚訝的,是有些很年輕的護士,在失控地坐在椅上抱頭哭泣。


公開開放的精神病日間診所,現在卻沒有任何求診的病人。只剩下一些當值護士和清潔工人,忙亂地一邊工作,一邊交頭接耳。


這是精神病醫院該有的氣氛嗎?


反而,這就像沙士時期的屯門醫院!


「感謝主!琳,你還在這裡工作!」






美螢的目光落在一個在指揮著其他護士的女人身上。那個女人非常緊張,臉上配上一個很專業的口罩,雙手則戴著一對染有鮮血的醫學手套。她聽見美螢的叫聲,向我們的方向看來,便急促地向一個很年輕的護士交待數句,匆匆跑過來。


「美螢?為何你會在這裡?」


「小方跟我說,我的義工服務對象被送進這裡。他是一位唐氏綜合症病人,名叫光仔………」


我看著她的制服顏色,琳是個護士長。她憤怒地斥責一個不停抽泣的護士,但那護士還是嗚咽不止。她在服務站裡拿起一份病人名單。


「一個?有很多很多個啊!從今天的中午開始,便陸續有唐氏綜合症患者被送進來!一個個像失心瘋的,全身出血又出膿!媽的,這裡是精神科醫院,能夠治理這些像有急病的患者嗎?這算甚麼?誰作決策的?是因為害怕嚇壞屯門醫院的病人嗎?那麼,我們青山醫院的精神病患者就不是人嗎?他奶奶的!」






琳好像受到很大的精神壓力。她說得既快,而又粗鄙,與她的專業形象絕不相配。


「光仔……光仔……啊,在這裡的盡頭,1012室。」


「謝謝!」


美螢拉著我,便往隔離病房的方向跑去。但是,琳立刻張大雙手阻止我們!


「不行!裡面危險!裡面的唐氏都像瘋了一樣!院長早已下令,所有訪客不能接近隔離病房!你知道嗎?我們好不容易才制服他們!有一些護士還受傷了……而且是被咬傷!」






「咬傷?」


我愕然地插嘴說。琳焦急地放回手上的病人名單,然後換上全新的手套。


「就是咬傷!媽的,真是瘋了!我們替他們注射極高份量的鎮靜劑後,情況才稍為改善了一點!」


「但……」


美螢還在哀求琳,希望能看光仔一面。但是,琳一次又一次拒絕。






「不要再說!那些從屯門醫院趕來的醫生們,正在隔離病房裡診斷。美螢,往後再說吧!」


「屯門醫院?皮膚科的李醫生也在嗎?」


「在啊。」


美螢和琳又開始說起一些我不明白的醫學字詞。她一邊聽著琳的解釋,顯得越來越不安。我不了解她們在說甚麼,唯有留神著那幾個哭泣的護士。


我聽到,她們在重覆著「痛」、「咬」、「血」等字。


忽然,通往隔離病房的走廊盡頭,傳來一陣騷動。





呀呀呀呀!!





忽然,通往隔離病房的走廊盡頭,傳來歇斯底里的痛叫聲!


「毛巾脫下了!快塞回他的嘴裡,以免他咬斷自己的舌頭!」


「鎮靜劑!再注入多一些!讓他昏迷!」


在大堂裡的護士亂作一團。琳立刻控制大局,指揮各位較空閒的護士,趕去不同的崗位。然後,她和幾位護士,趕往走廊的方向。


我和美螢,也在沒有護士察覺下,慢慢地步過去。


走廊的盡頭,是一群穿著生化保護衣物的人。藍色的保護外衣,透明的臉罩,讓我想起沙士時間的慘況。


臉罩下,他們飛快地在交談。一名男護士推著一張病床,緊張得臉色發白。上面的患者看似動彈不得,卻在床上不斷瘋狂掙扎。


在旁的女護士嘗試替他注射鎮靜劑,可是,因為劇烈的掙扎,多次嘗試也失敗告終。琳搶過注射器,命令所有男護士一起按緊病人後,最終成功注射。


白晢的床單,卻被染上一點點的紅。


鎮靜劑看來很有效。數十秒間,病人已開始停止亂動。


美螢臉色發白,看來她和我也一樣,沒有想到情況會這些糟糕。走廊盡頭的那群人士,在確認病人開始失去知覺時,開始推著染血的病床,緩緩地向著我們的方向步過來。


大堂的護士紛紛退往一旁。較有經驗的護士,則開始傳達預備救護車的命令。


病床被推到我們臉前。


「光仔!」


美螢大叫。


我詫異地一看,真是的光仔!


他被護士們用鐵扣將四肢扣到病床上,連頭顱也被他們用一些器具固定於床上。另外,他被強迫用毛巾封著嘴巴。


光仔做錯了甚麼!為何要這樣對他!


更讓我擔心的是他的身體狀況!


他的全身,無論是臉頰、手臂、頸項還是腳丫,都長滿一粒粒大小不一的紅斑。這些紅斑既滲著膿液,又滲著鮮血。傷口附近的肌膚,也全都紅腫發炎。


光仔精神恍怫地四處張看,充滿紅筋的雙眼看著我們。最後,彷彿體力用盡,雙眼緩緩合上。


「送往屯門醫院的化驗室,快!」


美螢掩著嘴巴,雙腳謹慎地緩緩向前,但她還是畏懼地不敢再步近病床。況且,強壯的男護士也立刻阻止想接近光仔的我。


數名穿著生化裝束的人員,與護士一起推著光仔的病床,急步走向青山醫院的大門。美螢想跟上去時,一隻大手卻搭在她的肩頭上。


「美螢,何以你會在這裡的?」


「李醫生?」


數名醫生沒有跟隨光仔前往救護車。其中一人慢慢脫下防護頭罩,露出一副蒼老疲憊的憂愁臉孔。


「美螢,別妨礙醫生辦事。」


「真的是你!李醫生,光仔這全身的紅腫出血……」


「我不方便跟你說……況且,還需更多的化驗報告。」


可是,美螢不肯放棄。李醫生敵不過她倔強的目光,拉著美螢站在一個自助售賣器旁。而我站在她的身後。李醫生孤疑地望著我。


「這位是……?」


「他……是我的男朋友。」


美螢緊握著我的手,雙眼卻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光仔被送進救護車的情況。醫生們也跳上救護車。車門一關,它駛走了。


「原來如此……你是記者嗎?」


他嚴厲地看著我。我立刻否認。然後,他思索了數秒,對美螢慢聲說。


「上壓220,下壓140,心跳每分鐘一百二十多次。血壓和心跳頻率太不正常了……」


「天啊……」


美螢掩著嘴,一臉擔憂。


「可是,他沒有心臟病的跡象。他的徵狀,更像是某種急性的化學敏感症……可是,在詳細觀察所有唐氏綜合症患者的紅瘡後,我想到的是……」


他有點欲言又止。他再警戒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徐徐說。


「我想起HPV病毒的傷口潰爛情況……」


「HPV?這不可能!不可能會有這麼大範圍的感染!HPV病毒發作多是局部性,炎症多集中於某些部位,如發生於手指間的皮膚或是性器官的附近嗎?」


「對,沒有錯誤。所以,我也……」


這時候,琳急步走過來。她輕輕地喘著氣,望著李醫生,說。


「院長要求所有留在這裡的醫生,立刻趕往院長的辦公室。據聞,會有衛生署和保安局的人員來到開會……」


「保安局?與保安局何干?」


李醫生敏銳地反駁。琳連忙解釋她只是傳達命令,便立刻趕去通知其他醫生。


「你們不要留在這裡,快回家。化驗結果有甚麼消息,我會再致電你們。緊記,不要通知傳媒。美螢,我信得過你,也希望你的男友是可信的。你們不要擔心光仔,他會沒事的……快去休息。」


李醫生與我們握手後,便急步離開。


「HPV病毒……是甚麼來的?」


「人類乳突病毒,HumanPapillomavirus。即是那種在電視廣告裡常提到,會引致子宮頸癌的基因性病毒……可是,光仔的病徵,絕對不是典型的HPV感染……HPV病毒不會入侵血管的,但這卻是血管系統病變的徵狀……」


美螢茫然地拖著我的手。

各種職級的護士繼續在我們的身旁緊張地東奔西跳,從走廊的盡頭,彷彿又傳來其他唐氏綜合症患者的叫聲。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輕輕抱著美螢的纖腰。


可能,某種可怕的大事正在發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