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謀殺 (上): 九天前
「我不打算在正式討論前說什麼客套話,因為我感到非常憤怒。」麗莎一手擱在長方形桃木桌上,另一手擺放在黑色皮椅的椅背上,表現出一副傲慢的神情。
「我作為學校的最高領導人,要為發生了這件事感到萬分的歉意。我會盡力去補償過失的,麗莎。」校長的雙拳交握,神色凝重。
「我作為教育委員會的代表,也要為韓秋霞老師的失職感到抱歉。她未能完成你的委託,好好看顧著張凱亮,更讓他成功逃課。」一名身穿黑色行政服裝,套上白色襯衫,頭髮鬈曲蓬鬆的中年婦女,態度誠懇,表現大方得體,挺直腰背,向麗莎低頭致意。
「我是學校家長會的主席。你們知道這件事會對我的聲譽造成什麼程度的影響嗎?」麗莎用手指敲擊桌面。
「家長們會明白的。只要你跟他們解釋清楚,說說道理。」一名繫上紅色領帶,穿上黑色西裝,頭髮光禿的中年男人,抱著肥腫的軀殼,表現出深切的體會。
「秘書長先生,你說出這番話,就表示你完全不明白家長與學校之間密切的關係。」麗莎反駁道。
在長方形會議桌的後方,有兩名與會者,身穿黑色西服和紅色領帶,雙臂交疊胸前,手腕繫上名牌鋼錶,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的姿態,嘴上抹過一道冷笑,隨即回復嚴肅的神情。
她繼續道:「你知道我需要處理一些由蠻橫的家長提出的無理要求,替教師會和董事會解決最前線的問題。如果家長們知道,我連自己的兒子也管理不妥,任由他在學校裡出現狀況,不守紀律,我要如何說服他們,跟他們說出一些輝煌的藉口去推卻他們的申訴啊?我要如何執行學生違規的行為唷?」
「麗莎,請放心。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的。」校長安撫道。
「真的嗎?」麗莎揚起一邊眉毛,睨了一眼身穿整齊深灰色西裝的怪伯伯。
「沒有人認為送別親人而逃課是一項嚴重的罪行。」中年婦女附和道。
「對喔。如果其他人以為他是人類,而不是一頭犬隻。」麗莎嘲諷道。「希望他們不會以為我是一位動物狂熱分子就好了。」
「小孩子的情感是十分單純和直率。因為一時之衝動,令張凱亮做出不恰當的行為。這個解釋是相當合理的。」秘書長接著說。
「那麼,阮美芬也是出於同情而協助我的兒子。是這樣子嗎?」麗莎質問道。
「可以這樣說。」校長微笑道。
「好。那麼,制訂出逃走計劃的成年人,又會是出於什麼原因而教導兩名小孩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舉止呢?」麗莎把頭轉向怪伯伯,目光充滿憤恨。「因為荷爾蒙失衡嗎,駱宇軒先生?」
怪伯伯的一頭灰白色髮絲梳理整齊,鬍鬚也修剪過,腰背挺直,坐在長方形桌的最前端位置,成為眾人的焦點。「周妙英女士。」他傾身向前,雙拳交握,放在枱面。「你介意我叫你麗莎嗎?」
「隨便你。」麗莎揮一揮手,雙臂交疊胸前,身軀向後靠著椅背。
「你有想過教育的意義嗎?」
「我知道你曾經擔任過教師和校長的職務。」
「哇!」他故意表現出讚嘆的神情。「似乎你已經蒐集了不少有關我的資料背景。我相信沈致忠校長給了你不少建議了,對嗎,麗莎?」
「我希望瞭解一下你一直秉持的教學理念。或者,正確來說,是你的思維邏輯。」
「希望我過往的履歷,不致於惹你反感就好了。」
「坦白說,我不太認同那一套教學方式,甚至有點不切實際,多此一舉。」
「我們談及的不是教學。我們應該考慮的是教育。」
麗莎撇一撇嘴,聳聳肩。「有分別嗎?我認為是同一碼子的事。」
「教學、教育,這兩個詞彙,根據字典內的解釋,的確是有所不同。若然你希望更瞭解當中的含意,就要透過孔子的論語去探討一下,可能會令你更清楚明白開辦學校的真正目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重男輕女的儒家思想嘛!」她嘲弄道。
「經過了幾百年的文化革命經歷,大部分的道德定義已經轉變過來。」
「對啊!」她插口道:「你不是也瞭解到時移勢逆的道理嗎?所以,請你不要把守舊的規範模式套用到這個世代。我認為這簡直是不切實際。」
「不過,我認為真理是永恆不變的。正義就是正義;邪惡就是邪惡。古舊時代,犯下殺人滔天大罪,就算是移至現今世代,仍然是一種令人髮指的惡行;古舊時代,寬恕別人是一種美德,就算是移至現今世代,能夠體諒別人、同情別人,也是一種讓人讚頌的行為。我說得對嗎,麗莎?」
「你是在向我求饒嗎,駱先生?」麗莎揚起左邊嘴角,綻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成年人就是成年人。我們不應該侵犯小孩子獨有的純潔思想,也不應該以大人的思維去猜度小孩子的行為舉止。要體諒張凱亮的一顆愛心,要體諒阮美芬的一顆童真的心。」
「駱先生,這個會議的討論項目是關於你……」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向他。「至於阮美芬嘛,我會在家長會上提出議案,另作詳細討論。請你多一點關心自己的問題吧。」
「在那個年代,學生與老師的關係建立於互信。」
「噢!體罰算是建立信任的一種渠道橋樑嗎?」她戲弄道。
「父母親也會用打罵的方法去教導或懲罰自己的子女。」
「因為我們是家長,我們有這個權力。你們沒有,一點也沒有。」
「在學校裡,老師和校長應該代替他們,成為眾人的家長。以這種方式培育小孩,讓他們學習到書本知識之外的學問。我們應該負擔起這個責任。」
「養育兒女的責任不必你們費心了。你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已經足夠。」
「我知道現今的孩童和青少年都被幸福的氛圍濃罩住。正確來說,就是嬌生慣養,被家長們寵壞了。他們要求父母親保護自己,亦懂得利用各種法律條例去保衛自己應有的權利。如果家長們做出了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叫警察來把自己的爸媽拘捕,甚至以死來威脅或洩憤,為求達到目的。你知道為什麼整個社會劇變成這個樣子嗎,麗莎?」
「這是一群怪獸家長所造成的惡果。我在家長會遇見相類似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因為辦學的理念已經被扭曲了。」怪伯伯把頭轉一轉向那兩位擺出事不關己的男人,再把目光落在麗莎身上。「它已經成為一種商業活動了。」
「我十分認同駱先生的說法。」校長插口道。
麗芬睨了他一眼。
校長繼續道:「可是,我們需要顧慮的事情實在是太煩瑣了。從前,我們只要專心一致於編制課程和試卷,留意每一位學生的行為和表現,關心他們的生活習慣。簡單來說,老師的任務就是為了學生能夠在這個混雜的社會裡繼續生存下去。現在嘛,我們會擔心學生們不高興、恐怕家長們跑到學校投訴、接受政府和私人機構的監察,還需要維護學校的聲譽和名譽、擴建校舍、修繕殘破的角落、提供各項新設施。我們已經無法依靠數百名學生所付出的一點點費用來營運校舍。我們需要透過不同的方式去募集資本。辦學變得艱難了,所以我們要依據市場的轉變而作出調整,否則學校消失了,一切努力和理想也只是一場空夢。」
其中一名呆坐著的男人終於按捺不住,拍了幾下手掌。「校長先生不僅僅是教育家,還是一位傑出的思想家唷!」他轉頭望向駱宇軒。「若然無法遵從潮流的趨勢而行,我們就要面臨被淘汰的命運。那麼,無論你擁有多遠大的目標,最終也沒法實踐。」
「駱先生。」麗莎板著臭臉。「我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解釋。為什麼你會不顧後果,義無反顧地幫他逃課哩?我真的無法理解。」
「因為,他需要。」怪伯伯簡短地回應。
麗莎搖搖頭,苦笑道:「其他學生要逃課,你也打算替他們好好安排嗎?要找一輛箱型車把他們送走嗎?」
「他需要的是面對現實,接受殘酷的真相。」他雙眼緊盯著麗莎。「這是他在人生必須經歷的其中一項責任。」
「你讓他違反了一般小學生應該背上的最基本責任喔!」她咆哮道。「你知道是什麼嗎?是上課啊!」
「不,你錯了。我們需要的是學習。」他反駁道。
「你說得對。就是課堂上所學習的知識。」
「他可以在其他場合學懂更多的人生哲理。這也是成長的一部分。」
麗莎不吭聲,怒視著他。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麗莎?」怪伯伯繼續道。
她遲疑片該,開口道:「那就要看看是什麼無聊的提問了。」
「你為什麼要飼養那頭叫毛毛的黃金獵犬哩?」
「這是我的自由。我喜愛買什麼,賣什麼,與你無關。」她敷衍道。
「因為寂寞嗎?希望找個伴侶嗎?或是為了某人,把牠當作是替代品哩?」
「你不用藉故扯開話題了。」
怪伯伯沒有理會她,繼續道:「將責任推卸給自己的兒子,卻不願意讓他承擔應有的權利和義務。你知道照顧每一種生命的意義嗎?還是你認為除了人類以外的生物就不重要嗎?」
「你知道作為母親,感到最憂心的事情是什麼嗎?你們這些男人有替我們分擔過一點痛楚嗎?」麗莎喊罵道。「你們明白我們的感受嗎?」
「你為什麼要阻止張凱亮——」
「你知道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是什麼時候嗎?」她打斷駱宇軒的話,帶著歇斯底里的聲音道:「是離別!永遠的離別!難道要我讓他瞪大雙眼,去見證死亡嗎?我也經歷過這種傷痛,瞧見父親斷氣的時候;瞧見母親生命終結的一刻。我不要他把這個景象深深地印在腦海裡。」
「你知道一生必須經歷的階段是什麼嗎?就是死亡。誰也躲不過,無論是你的親人、朋友、一花一草,甚至自己。」
「我可以為他安排一切,避開悲傷,忘記痛苦。」
「外在的狀況,或許你真的有辦法為他做一點事情。至於內在的情感,你確定自己有這個能力可以撫慰他嗎?你是打算找個心理治療師給他一些建議,給他一些藥物?當然,假設他願意跟你分享心底的話語。」
「保護他,是我最重要的責任。」麗莎的語調緩和了一點。
「那麼,你跟那些怪獸家長有什麼分別嗎?」
「駱先生,你根本分不清楚。」
「有這樣的父母親,就有這樣的孩子。有蠻橫的父母親,就會有喜愛霸凌的小孩;有過度溺愛兒女的父母親,就會有過度自戀和任性妄為的小孩。」
「我所遭遇過的事情,不會讓孩子再受到同一樣的命運折騰他。這種情況,就等於你們的老師,將學生時代的種種經驗投放在制訂新的政策上,不就是希望新一代的小孩不會再遭受以往那些蠻橫守舊的教育思想嗎?你們不是希望進行改革,為了新一代的孩子接受更優良的教育質素嗎?」
怪伯伯吐出一口大氣。「某程度上,我是認同的,麗莎。在那個時代,大部分老師的一般知識比較貧乏。教授數學的,就只有數理的概念;教授英語的,就只有語文的能力。他們並沒有像現今的老師一樣,不斷地為自己的知識增值,繼續研習,繼續上學。一般常識就停留在某個階段,追不上日新月異的環境。不過,我要強調一點的,就是他們的熱誠,不比我們學校的老師遜色,甚至更優勝。因為現今的老師,都受到社會的規範所影響。就是所謂的拜金主義、功利主義。新的思維替代了舊有的制度,但是有些方法,我們是應該確實地面對的。沒有父母親希望自己的兒女受到傷害,就算是輕微的擦傷也要盡力去避免。他們在一條平坦的道路上行走,沒有遭遇到什麼障礙,沒有受到什麼突如其來的考驗。他們一頭栽地向前狂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步法是否正確,不知道自己應否停下腳步,休息片刻。他們無法體會跌倒的滋味,也不懂得靠自己的力量爬起身,繼續接受挑戰。這是我們未來主宰這個城市的人嗎?他們有能力分辨對與錯,甚至更複雜的問題嗎?」
「這算是你替自己辯護的供詞嗎?」麗莎輕蔑道。「說得十分動聽。不過,當你負上親職的責任,你能處之泰然嗎?」
「從小到大,孩童時期、中學生、會計師、基金經理,你必定碰過不少的挫折,遇上了多少次的失敗。迄今,你擁有的成就,不是靠這些經歷累積而來的嗎?父母希望瞧見自己的兒女成為另一個自己,即是迷你的我。如果張凱亮不曾經歷任何事情;如果張凱亮不曾感受到各種甜酸苦辣的味道,你確定他可以承繼你的事業嗎?」
麗莎臉色一沉,緊抿雙唇。
「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的,對吧?人類是一種脆弱的生物,不僅僅是肉體,還有心靈。他們可以一下子承受頓然卸下的壓力嗎?他們正處於日間庇護所內,一旦踏進社會這個大溶爐,就如步入了競技場。要生存下去,就要把以往所學習的技巧發揮、運用。」
「哇!」她裝出詫異的神情。「你比我更憂心張凱亮的前途唷!真的感謝你。」
怪伯伯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那麼,你還有什麼要補充嗎?」她舉起右手瞄一瞄手腕上的鋼錶。「我不想耽誤各位的寶貴時間。」
他搖一搖頭。「沒有。」
「好了。請各位投票吧。」麗莎舉抬起右手,然後凝視著秘書長。
秘書長不知所措,垂下頭來,玩弄著手中的筆枝。
中年婦女擺出堅定的眼神,雙手交疊在胸前,表現出反對的決心。
麗莎把視線轉移至兩位態度冷漠的男人。他們迅速將目光朝沈致忠校長望過去。
她知道決定性的一票落在校長身上,隨即把頭扭過去。「校長先生,你有決定了嗎?」
校長瞥了一眼駱宇軒,再瞄一瞄麗莎,然後露出一副左右為難的神情,眉頭緊鎖,十根指尖輕觸,形成三角錐形,拇指抿著嘴唇。
麗莎瞪大雙眼,怒目而視,造成一股沉重的氛圍壓向校長。
他緩緩地轉身,面向駱宇軒,然後舉抬起右手。兩名男子見狀,也毫不猶豫地抬高手來。
「最終有結果了。」麗莎翹起嘴角。「謝謝你們。」
兩名男子推開座椅,立起身,整理一下西裝,把鈕釦繫上,隨即轉身離開。
麗莎緩緩地站起來,笑了一笑。「駱先生,你有七天時間向我們提出上訴。當然,你必須有更充分的理據。我希望所有議案也能夠在學校的會議上解決掉,不用把它搬上法庭就好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這種無聊的事情影響學生的情緒,也不希望給媒體一個機會大肆渲染一番。因為這是教育界的恥辱。」
她微微地點一點頭。「很好。你是一位明白事理和懂得審時度勢的人,駱先生。」說罷,她輕輕轉身,跟隨沈致忠校長的身影向會議室的大門走去。
中年婦女湊近怪伯伯,壓低語調道:「我會向局長先生彙報最新的狀況的。」
「希望我這位在小賣部工作的老人家,不會給局長先生帶來更多的麻煩就好了。」
「嗯。我們會盡快跟你聯絡的。」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