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惟一一次看到堂哥哭,就是在他母親的喪禮上。我那時才小二,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段記憶在我腦海之中格外清晰,無論是那天的天氣、時間都記得牢牢的,所有的情景都歷歷在目,連老爸牽著我的手緩緩步入靈堂的觸感也記得一清二楚。
 
堂哥身穿孝服站在旁邊,低著頭。我那時和他關係很好,便想走過去打招呼,卻被老爸拉住了。我只好放棄,兩眼轉而望向前方,只見靈堂上方懸著阿姨的黑白照片,下頭寫著一個複雜的字,常夜燈、香爐、蠟燭、供品井井有條地列在一張鋪白布的桌子上,一口棺材就停在那桌前。我那時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德叔和堂哥兩人一襲白衫,臉色蒼白,隱約覺得有糟糕的事發生了。再抬頭去看老爸,見他緊抿著嘴脣,臉上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似有幾分悲哀,幾分惋惜,還有幾分慍色。
 
我和老爸先後跪拜過後,他牽著我的手退到一邊,正好就在堂哥旁邊。我想跟他搭話,但見他低垂著頭,我沒來由地感到害怕,嘴脣蠕動了一會,還是想不到可以怎樣開口。這時,老爸突然放開了我的手,我轉頭去看,只見老爸已走到德叔面前,壓低了聲音說話。我好奇地慢慢挪近他們,豎起耳朵想要偷聽,但只零星聽到幾個單詞,像是「懲罰」、「規矩」之類的。老爸一路在說話,德叔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神空洞,臉上現出一種無比絕望的表情,好像魂魄已脫離了軀體飛上九天之外;而老爸的臉色卻是非常嚴肅,看起來很嚇人。
 
我還想再挨近一點,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卻被一人拉住。我回頭一看,是堂哥。我把食指湊到脣前噓了他一聲,就想甩開他的手,他卻死死地捉住不放。我有點不耐煩,跟他較起勁來。正拉扯間,老爸卻已發現我們的動靜,堂哥見老爸的目光射來,幾乎是即時縮了手。
 
老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中斷了與德叔的談話,走到我旁邊,彎下腰揉了揉我的頭髮:「你陪下呀前啦,唔好咁百厭。」
 




我看向了堂哥,他這時也在看著我,視線一接,我就心裡發虛。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悲慟欲絕,只是覺得,看到堂哥的那種眼神,我就像被捏住了頸項,難以呼吸,喉頭像有什麼卡住,讓我不敢再看他。
 
我在很久之後回想起那眼神,還是無法領會他到底有多痛苦。那不僅是一場嚴重車禍奪去了他母親的生命,更是直接摧毀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組成元素之一:家庭。或許是因為這件事,讓他在長成後一直具有自毀傾向,因此才會心甘情願挑起那麼沉重的負擔──雖然我知道他沒有別的路可選擇。他不像我,有紅藍藥丸兩個選擇。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後想起這事時的感慨。那時的我,因為在他身邊看到他那模樣覺得難受,就沒有理睬他,走遠了自顧自的發呆。直到老爸拍了拍我的肩頭柔聲說道:「呀臨,我地翻屋企喇。」我這才從白日夢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東張西望,視線範圍裡看不到堂哥,我隱隱有點擔心,扯扯老爸的袖角:「堂哥呢?」
 
「佢去左洗手間,你頭先冇睇住佢咩?」
 
我含糊地應了幾句,就急步奔去洗手間。甫推開洗手間的門,就看到堂哥正傾身在洗手盤前,捧著水向臉上潑。看到有人進來,他立即停住手,舉袖擦了擦臉,看到是我,倒是沒有任何反應。我卻留意到他眼圈泛紅,眼神依然如剛才那樣令人窒息地悲傷。他定定地看著我,眼也不眨,我開始有點後悔自己貿然闖進來。
 




「乜你……係度呀?」我侷促不安地說道。
 
他不發一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濡濕的額髮,我看到一行水珠沿著他頰骨下滑,落在地上。這讓我更加忐忑,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踏前了一步,這讓我和他的距離稍微縮短,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那潤濕的眼珠。我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然後──我猛地轉過身來拉開門跑了出去。
 
是的,我知道我這樣做蠢斃了,但你能對一個小二學生要求什麼?我丟下了堂哥逃了出去,是因為我實在無法忍受那麼死寂絕望的氣氛。其實我知道他在哭,我知道我應該安慰他,就算只是拍拍他肩頭也好,但我沒有這樣做。為什麼?我說不出。人類總是害怕看到別人受苦,有些人會去與那人共同進退,有些人會假裝看不到而逃走。我是後者。
 
在那之後,我幾乎沒看過除了說話外,任何更人性化的行為出現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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