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張子銘,我正潛身於澳洲塔斯曼尼亞某個農莊裡。我一直以為我今年二十八歲,原來卻不知就裡地步進了三十歲。我用我在巴哈馬的公司戶口買下了這個農莊,而離這農莊最近的小鎮,差不多需要四十五分鐘車程。
 
對,就像《重慶森林》裡的王菲一樣,她離開了蘭桂坊的California酒廊,走到美國的加州。而我則告別了蘭桂坊的Tazmania Ballroom,走到杳無人煙的Tasmania。
 
我家裡沒有電視。跟往時一樣,我也沒有在讀這邊的報章雜誌。我跟外界的聯繫就只限於一台勉強可以連線上網的電腦。每逢週末,我會到小鎮的一間酒吧當酒保。我記得每一個客人的名字和他們常點的酒。我也記得他們的職業。
 
不過在這小鎮裡,每個人都記得每個人的名字,所以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當我在寫這個故事的尾聲時,我還未開始讀《追憶逝水年華》,但一整套書已經被我買下來放到書櫃了。也許當這個故事完滿地結束後,我就會準備好去讀這本二百多萬字的書。
 




這樣的日子對於一般三十歲的男人來說,可算是沉悶非常。可是我不但十分享受,而且有一直定居下來的打算。
 
二十歲的時候,以為像《壹號皇庭》的歐陽震華和陶大宇般,每晚在蘭桂坊喝酒聊天,就是所謂的生活。現在看看十年前的自己,是多麼的陌生。
 
當我四十歲的時候,再看回現在的我,又會怎樣評價我現在的生活呢?
 
這裡的生活也許有點太過遊閒,所以除了Heidi以外,我並沒有主動再跟Inner Circle的人保持聯絡。
 
她沒有跟我說起那個週末之後發生的事情。她既然沒有說起,我也不必多問。
 




我們這樣電郵往來了快七個月,談的總是閒話家常。唯一有關Inner Circle的事情,是她哥哥終於肯首,去替Michael的媽媽治病。
 
由於電郵通訊並不需要見面,Heidi總算不能再輕易讀到我的想法。(我們有試過用Skype通話,可是我總是認為她仍能從畫面中使用她的能力,所以便堅持只用電郵聯絡。)
 
但很奇怪,儘管只是電郵往來,我們之間還是有一種難以理解的默契。
 
故此當我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包裹時,我就知道是她寄來的東西。
 
包裹就只有一張便利貼和一堆剪報。她既然知道我平常不看新聞,這些剪報自然有特別的含意。而便利貼上也沒有太多的提示,只是簡單的寫著兩句說話:「Job's almost done. Will come over soon.」
 




我一邊看著剪報,一邊嘗試將那個週末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
 
*     *     *
 
2月13日──前政務司司長兼特首候選人被報章揭發,其位於九龍塘的大宅涉嫌僭建地庫。
 
2月29日──某上市地產公司董事會主席兼執行董事宣布退任,由其長子接任其職位。
 
3月9日──某上市地產公司行政總裁宣布辭任。公司第三代家族成員同日由非執行主席轉任執行主席。
 
3月25日──第四屆行政長官選舉結束,原被認為由中央欽點的前政務司司長落選。輿論認為其九龍塘大宅的僭建問題,成為選情出現落差的原因。另一位同屬親中建制派陣營的候選人,則成功當選。
 
3月29日──香港廉政公署邀請某上市地產公司聯席主席,以及某前政府高官協助調查一宗貪污案。同日傍晚廉政公署正式宣佈拘捕三人。
 
4月16日──某澳門司長級官員涉嫌貪污,於第三階段審訊期間,兩名香港商人被揭或與案情有關。同年5月23日,兩名香港商人被正式起訴。




 
5月26日──某上市地產公司主席於股東會後向記者透露,現有上市公司業務在他退休後將由長子接手。而他將會準備充裕資金給予次子收購新業務。
 
*     *     *
 
我看罷了剪報,深深吸了一口氣。五個地產商家族之中,看來其中三個的世代交接已經再無懸念。反而是老闆的爸爸,仍遲遲未有退休的打算。
 
而行政長官的選舉,看來背後有過一番明爭暗鬥。Heidi既然了附上了剪報,就可以說明我們發現了司長那個僭建的地庫,不知甚麼原因被報章揭發,而該原因一定和我們有關。可是老闆、打工皇帝、和其他一線大地產商,都理應支持這個前政務司司長。中間的轉折,我一時間可弄不明白。
 
而剩下兩宗案件的報道,其詳情我已經在那些機密文件中看過。Heidi的意思,就是老闆或者其他人,利用了那些機密文件去打擊其商業對手。
 
我不禁不住搖頭。
 
單憑這幾宗新聞,很難想像過去幾個月來,那遙遠的城市裡的官場和商場上,你虞我詐的交鋒有多醜陋可怕。Heidi大概知道我走到澳洲,就是為了避開這些煩擾紛爭,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跟我細說一切。
 




現在我既然知道Heidi將要來澳洲找我,我也不必自尋煩惱。待她來到之後,她自然會跟我說過明白。
 
我正想開始執拾家中的雜物,好準備Heidi來到時,卻忽然聽到有汽車駛過停下的聲音。
 
對了,包裹寄來這裡,起碼要五、六天。我想Heidi一把事情辦妥,便立即起程來到這裡。
 
我打開門口。
 
不是別人,正是半年沒見的馮小柔。
 
我不知道兩個不是戀人卻發生過關係、而又六個月沒見面的男女,相見時的基本禮貌應該是甚麼。但我們還是深深地相擁了一下。
 
她出現得太突然,我也沒有想過太多。也許一個簡單的吻會更加合適,可是見面那一刻時間瞬間即逝,那機會走了,便不會再回來。
 
「唏……」我找不到甚麼開場白。




 
「唏……」Heidi說。「你點呀?」
 
「幾好丫。」這是無可再客套的對答。「Well...入嚟坐低先講。」
 
六月的塔斯曼尼亞,氣溫只徘徊在三、四度左右。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底下是一條連身裙,再配上一對高筒靴,散發著跟往日一樣的女人味。
 
她把外套除下,而我則多放兩根木柴進火爐裡,房間片刻就和暖起來。對,七個月前,我不會想到我家裡有一個真正的火爐。
 
我酌了兩杯本地的紅酒,把其中一杯給了Heidi。
 
「住喺度一定好relax。」
 
「係就係幾relax嘅,有時悶啲囉。」
 




「悶嘅話……你唔返香港?」
 
「香港咁亂有乜好?」我一邊說,一邊打開她寄過來的剪報。
 
她沒有說甚麼,我就喝著紅酒在等她。
 
我一心想著她在一直為老闆的事情煩惱著,所以我沒有在意她表情上的變化。
 
如果個過去那六個月都在香港的話,事情可能會有不同的發展。我可能也會察覺到Heidi臉上的憂愁,原來跟老闆的事情全無關聯。
 
太多「可能」了。
 
當她把一切告訴我的時候,已經是時近午夜。
 
這一刻的她,還是注專在原本的話題上。她瞄了一下那些剪報,說:「你咁叻……睇完呢啲報道之後,你應該可以估到成件事嘅來龍去脈啦。」
 
「我太約估到八、九成……」我遲疑了一下。「但係我唔明……點解嗰個政務司司長選唔到特首。」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包括幾個大地產商順利交接、老闆或其手下把商業對手的犯罪資料洩露出去等。
 
Heidi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又嘆了一口氣。她從她的行李箱裡,拿出了一個公文袋遞了給我。我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跟著也嘆了一口氣。
 
不消說,這是另一份剪報。Heidi笑的原因,是她知道我除了她給我的剪報外,我根本不會看其他新聞。她故意寄漏了其中一篇報道給我,就是想看看我是否真的沒有在注意香港的新聞。
 
我嘆氣的原因──也就是Heidi嘆氣的原因──是那份剪報上的內容。
 
這是一篇有關那個前政務司司長之婚外情的新聞。這個司長也不簡單,報紙上大大小小羅列了數名可能跟這司長有染的女士。正所謂空穴來風,就算不能確定這些女士都跟司長有過親密關係,真實的情況相信也不會差多少距離。
 
可是,這些報道早在去年九、十月時已經傳出,而那司長也早有站出來公開承認有婚外情。而且真正讓他輸掉選舉的決定性因素,是有關他的僭建問題,而不是他的婚外情。那麼這篇剪報,如何可以將所有東西串聯起來呢?
 
我聳聳肩,示意Heidi要給我多一點提示。
 
她沒有說甚麼,只是喝乾了手上的紅酒。
 
在我記憶中,那些機密文件並沒有提及過那司長的感情生活。
 
但她既然給我看這則報道,就是說上面的內容確實跟六個月前的行動有關。
 
忽然間,有一個迷糊的想法在我腦海中浮現。
 
不是有關該報道的想法,而是有關Heidi的想法。
 
為甚麼她要千山萬水,專程走來塔斯曼尼亞找我?
 
那原因不會是帶一篇剪報來,跟我玩玩解謎遊戲。
 
一定有甚麼更.加.重.要.的事情,她要親口告訴我。
 
我想起那個星期五晚。那個晚上,我身體上就是瀰漫著跟現在一樣的不安。
 
「呢幾個女人當中,有一個算係老闆嘅女人。」
 
幹嘛?Heidi明明知道我在想甚麼,她卻佯作不知道,硬要繼續在這話題上說下去。
 
「你有冇聽我講嘢架?」
 
她要裝作不知道我想甚麼,可是她也知道我懂得她在使詐。要是我也裝作若無其事的話,她當然也會知道。既然雙方都知道對方戴著假面具說話,為甚麼不坦誠相告一切?
 
「有……我一路有聽緊。」我忍著不發作。
 
「老闆知道嗰個女人同司長搞埋一齊之後,就同佢攤牌……」
 
「等陣……老闆又信佛又冇結緍……」我剛開始專注她的說話,才發現其中大有問題。「點解無端端有個女人走出嚟?」
 
「佢信佛同唔結婚……唔代表佢對女人冇興趣……」
 
「Fuck...」
 
「個女人為咗討好返老闆,就將司長嘅秘密講咗俾老闆聽……」
 
這個秘密,當然就是這個司長,把政治部留下的機密文件竊取後,放在自己家中一事。
 
「無錯……呢個司長唔單止帶唔同嘅女人去佢屋企,仲將呢啲機密文件攞出嚟威……」
 
「老闆因為呢件事,條氣一直都唔順……最後俾佢知道司長僭建咗個咁大嘅地牢之後,就用咗嚟公報私仇,拉咗佢落馬……」
 
我越聽怒火便越盛。到Heidi說到最後時,那滑稽和可笑的程度,我的憤怒變成一個無奈的苦笑──我差點以為,我又回到那個荒謬的城市。
 
司長把機密文件偷掉,然後用來在家裡接待情婦,為的就是博紅顏一笑,這已經夠滑稽了;老闆篤信佛學,卻因為自己的女人被人搶走,從而觸發之後一連串的事件。這位不知可憐還是可笑的司長在特首選舉中被拉下馬,背後原來只是一場不過爾爾的私人恩怨。老闆當天偉論連連,說要確保這城市的世代交接平穩無誤,但卻為了一己私欲,令來屆政府風起雲湧。
 
是那城市的人的心態扭曲了嗎?還是我們扭曲了那城市去遷就我們?為甚麼我們可以縱容這些事情在那城市發生?
 
更諷刺的是,我竟然成為了這件事情上的幫兇。
 
「呢啲嘢……老闆親口同你講嘅?」
 
「Well...你知老闆一路都唔肯見我。」Heidi說。「係打工皇帝講嘅。」
 
「其他人呢?」
 
「我將件事講咗俾阿哥、 Michael、Carolyn聽……」Heidi望著我。「最後我哋決定解散Inner Circle。」
 
「Good call.」
 
「打工皇帝話老闆唔會再叫我哋做任何嘢,但係會繼續保護我哋。」
 
我不知道老闆口中所謂的「保護」,究竟跟「監視」有多少差別。
 
我也不知道,誰當選特首、或者誰接替了誰的家族生意,究竟有多重要。
 
也許誰也不比誰好多少。也許誰也不比誰差多少。
 
我對這一切已經變得麻木。
 
或者在世界上任何的一個角落,都有同樣荒謬的事情在發生著。但在那城市,我已經回不了過去那簡單的生活。到處都是可疑的人物、到處都是一個跟一個的陰謀。我只要一看到那七百萬人在吵吵鬧鬧,卻連事實的邊際都觸不及時,我就感到那城市的可悲。
 
我所關心的,就是當下一刻。
 
這裡。我跟馮小柔。啪喇作響的火爐。唱機上播放著王菲的《天與地》。
 
「馮小柔……你點解要嚟Tasmania搵我?」我不想再玩這個猜心遊戲,便乾脆把心裡的問題直截說出來。
 
「我……近排識咗個幾好嘅男人。」Heidi說的時候,一直迴避我的目光。
 
我還記得,她那個星期五晚上,如何用她那清瑩的雙眼緊盯著我。
 
這一刻,她卻不敢望著我。
 
「佢乜嘢星座?」我不其然問道。
 
「天蝎座。」她繼續說。「其實唔關乜嘢星座事……我知唔知道佢諗乜都唔緊要,我feel到……佢係我可以同佢一齊生活嘅人……」
 
「我識唔識嘅?」我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問。其實我跟她,根本就沒甚麼共同認識的朋友。
 
「你唔識嘅……」Heidi低著頭說。「佢只係個普通人。」
 
我不知道要說些甚麼才好。
 
她闖進了我的世界,然後忽然又要離開。
 
我享受了六個月的安寧。她一出現,又再擾亂我的生活。
 
當我一想到,她剛進來時我還想親吻她,是有多麼的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當然知道我的想法。
 
「It's nothing personal...」她說。
 
我還是不知道要說些甚麼才好。
 
這裡對她而言,也許只是一個沒有中斷過的長途旅程。而我,只是她旅程裡的其中一個過客。
 
我簡單地說了一句:「Wish the best for both of you.」
 
我們敲了酒杯,把酒都喝盡。
 
「我係town book咗間房……我諗我都係走先。」
 
「出面咁凍……你今晚係客房過啦。」我仍然裝作大方的說。
 
她沒有拒絕。
 
她知道我的想法。
 
她知道我從剛才那一刻開始,已經對她死心。
 
我們不是戀人。也不是舊情人。
 
我們只是上過兩次床的一對男女。
 
我們一起吃過晚飯。
 
我們談到了那城市的歷史。我們談到了蘭桂坊的歷史。我們談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元旦。我們談到了塔斯曼尼亞的紅酒。我們又再喝了一瓶紅酒。我們談到了德州撲克。我們談到了王菲。我們談到了《重慶森林》。我們談到了《斷了氣》。我們甚麼也談。
 
除了我們之間的事情。
 
她累了,洗過澡後,便在客房裡睡著。
 
我走出了家的大門,迎來是颼颼的風。我抬起頭來,看到倒轉了的獵戶座。獵戶座指著的,仍是天狼星。
 
我一直以為,南半球的星座跟北半球的星座是完全不同的。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中間也有重疊的星群,而獵戶座就是其中之一。
 
我點起了一根薄荷煙。
 
離開了香港以後,這是我第一次再次抽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出來的,卻不是寂寞。
 
甚麼都不是。
 
小柔。
 
晚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