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便醒了過來,甚至比Heidi還要早幾分鐘。
 
我很久沒有看新聞。但我倒想知道,新聞報導會如何描述昨晚眾多的事情。
 
「澳門黑幫廝殺」?「美軍借醉鬧事」?「前政務司司長住所被爆竊」?
 
我扭開了電視機,把音量較到最小,卻猛然想起,星期日的早上並沒有《香港早晨》。
 
「唏……早晨。」Heidi醒了過來。
 




「早晨。」我往她的額上親了一下。「小柔。」
 
「想睇新聞?」
 
「咁多年冇睇過,今日想睇番。」我望了一望散落地上的文件。「Now what?」
 
Heidi沒有回答我,逕自走進了浴室。
 
她的背,是多麼的迷人。
 




房間跟浴室間就只有那塊玻璃,所以我特意轉過了身,以免她感到尷尬。
 
如果星期五晚的我算是Tony的代替品,那昨晚的我又是甚麼?
 
不知道是否每一對來到時鐘酒店的情侶,翌日早上都有跟我同樣的失落感。我摸摸自己的眼角,血塊已經凝結一片。身上各處的瘀傷,像要把我體內僅餘的力氣都消耗掉。
 
我待她出來,再問了一次一個最簡單、最直接、但也最含糊的問題:「Now what?」
 
「呢兩份文件,我攞返去俾老闆。」Heidi說。
 




「呢份呢?」我指著最後的那一份文件。一份記錄了我們幾個人的生命的文件。
 
「你睇完之後,燒咗佢。」
 
「吓?」
 
「Yes。老闆吩附落。」
 
等一下。
 
老闆的計劃可謂無懈可擊。既獲得了商界和政壇上的大量機密情報,同時間亦銷毁了不利於他的資料。難怪澳門那幫人對Inner Circle來說,是何等次要的一回事。
 
但Heidi為甚麼是我先把文件翻閱,才把它們銷毁?
 
她必然知道,我只要翻閱了一遍,就可以記下所有內容。




 
對,她一定知道。
 
「你一開始嘅時候,就係諗住咁樣利用我?」事情發展到這刻,終於有個大概。
 
「我尋晚先諗到嘅……」Heidi說。「只係買個保險。」
 
「而且你知道,份文件冇咗之後,我就係唯一一個知道裡面全部內容嘅人?」
 
「嗯哼。」
 
「Right... 」我感到一陣寒意,就像被至親的人出賣一樣。「如果有咩人知道呢件事嘅話,我咪要成世著草?」
 
「冇人會知。」Heidi竟然就這樣輕輕帶過。
 




「Damn.」
 
「其實保安局好可能會開番個file,重新開始收集番啲資料。所以我先至話,當係買個保險。更何況,攞住呢兩份文件,又唔肯燒咗佢嘅人,其實仲危險。」她說的,自然是指老闆。「返到屋企打俾我,Ok?」
 
Heidi拿起了那兩份文件,給了我一個吻別,就離開了房間。
 
我默默地望著剩下的一份文件,連爭拗的餘地都沒有。
 
*     *     *
 
我回到羅便臣道,剛好又在管理處碰到那個好管閒事的看更。
 
「早晨呀張生,你冇唔見太多嘢嘛?其實呢……錢財身外物,咪當係破財擋災囉。」他一邊說,我一邊不耐煩地按著升降機的按鈕。
 
「你有冇買家居保險呀?冇嘅話呢……我個女婿做保險嘅,或者我可以介紹佢俾你識……」升降機的門關上後,我還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張生、張生,你趕時間嘅話我……」




 
家裡的情況,跟昨天我離開的時候沒有兩樣。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一口乾掉。
 
我一邊執拾著家中的雜物,一邊看著午間新聞報道。
 
嗯,如其說執拾,倒不如說扔掉。任何破掉的東西、多餘的東西、或者僅僅是我看不順眼的東西,都全給我扔掉。
 
這天午間新聞的主播是潘蔚林。
 
新聞裡如此報道:澳門黑幫與本地黑幫於蘭桂坊爆發槍戰及毆鬥,造成四死九傷,共十八人被捕,另有數個涉案人士在逃。美軍牽涉入毆鬥之中,則完全沒有提及。
 
然後是The Club涉嫌無牌經營酒吧,不過只用了少許的篇幅報道。那是警方代號所謂「Mockplayers」的大型反罪惡行動云云。The Club的懷疑經營者被帶返警署協助調查,另外有三名未成年少女須家長前往警署領走。報道裡並無「富二代」、「富三代」、「吸毒」、「藏毒」等字眼,如果稍不留神的話,便會把其當成普通的新聞看待。而那個所謂的經營者,大概是打工皇帝找來的替死鬼吧。
 




最後的本地新聞,是一輛七人保姆車於西貢意外墮海,年約四十歲的男司機受輕傷。事件並無可疑,而警方將其列作車輛意外墮海處理。
 
「四十歲的男司機」,恐怕又是另一隻替死鬼。
 
接下來,經已是國際新聞。
 
至於九龍塘發生的事情,全部憑空蒸發。政務司司長不想讓人知道他家裡被爆竊,自然是情有可原。畢竟,被盜的是他擅自從保安局拿走的最高機密文件。可是我確實聽到那兩個巡警鳴槍,那他們如何能夠避過傳媒的報道呢?
 
不過約略我想了一想,也只好怪自己太過無知。
 
既然美軍可以隱去、富二代可以刪掉,那巡警開槍也可以從沒發生過。
 
我們每天看的新聞,究竟如實報道了這城市裡多少事情呢?
 
算了。
 
我給Heidi傳了一個短訊,詢問她Michael和Carolyn的安危。
 
她傳回一個短訊給我,說昨晚一直被澳門那邊剩餘的黨羽、以及保安局派過來的人員在公路上飛車追逐。她不知道Michael和Carolyn最後如何脫險,反正車子已經沉到西貢海裡,而Michael和Carolyn則平安無事各自回到家中,她也沒有深究。
 
我把Heidi的短訊讀了兩遍,想像著三幫人的車輛在公路上追逐,是如何驚險。
 
我又傳了一個短訊給她。
 
「Take care.」
 
有人說,人生如戲。
 
要是人生真的像電影一般的話,每個人必然總會錯過某些幕後花絮。不是說這些事情不重要,而是在現實條件的規限下,沒有單一一個人得夠經歷一切事情。那就像《花樣年華》裡,梁朝偉與張曼玉那段被刪剪掉的床上戲一樣,雖然沒有在螢光幕前出現,但觀眾卻知道那事情確實在他們之間存在過。
 
我雖然不知道Michael和Carolyn如何脫險,但他們也不會知道,我跟Heidi在理想酒店發生了甚麼事一樣。
 
或許這城市裡的其他角落,也有其他各式各樣生死相搏、愛慾情迷、存亡興衰的故事在發生著。
 
我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對蘭桂坊感到厭倦的話,大概便見證了我生命裡一個時期的終結。我想不到的是,原來我也見證了這城市一個時代的終結。
 
這裡充滿著各種的可能性,到最後每個人卻做著同一樣的工作,過著同一樣的生活。這是這城市的悲哀。
 
We are not unique snowflakes.
 
我們不是獨一無二的雪花。
 
那個週末過後,這城市的氣氛變得不一樣。不是一朝一夕間可以察覺到的轉變,可是你可以看到、可以嗅到、可以觸摸到,這種令人憂鬱,正不斷地滲透在街道上的每一個角落。
 
那是一種柔弱的悲鳴。就像一個人坐在家裡太久、望著四道牆壁時的憂結。
 
沒有人可以逃避。也沒有人能夠選擇這城市的氣氛。
 
不。
 
當所有選擇都被否決時,其實還有一個選擇。我們習慣去忽視它,但它一直存在著。我們去到最後最後最後,都被賦予這一個選擇。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
 
這些事情在我眼前,已經跟我再沒關係。 我站在這露台上,一直想了很久。大概由中午的時份,直到傍晚日落。
 
然後我又再等多了一會兒,直到晚空的月光露了面。
 
由這天開始,我明白到,我已經死去了一部份。
 
剩下來的軀殼,我應該如何去處理?
 
我吸了最後一口薄荷煙,然後像林一峰所唱那樣,「把煙頭彈向夜空中,沒有絲毫留戀」。
 
每個人,總有要離開的一天。
 
沒有絲毫留戀,其實只是個裝瀟灑的玩笑。
 
這時候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