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襟》: 冬至－４

　　「唉呀，傑仔，為什麼你不帶你女朋友來啊？」外婆咬了一口雞肉，口齒不清地問道。

　　「她忙啊，最近學校要考試，忙著批改試卷。」我夾起那石斑第一面僅餘的一片魚腩肉，然後將整尾魚翻過來。

　　「你們也快要結婚了吧？」姨母假裝不經意地問道，但我感覺到坐在身旁的老爸跟老媽，動作忽然變得遲滯，明顯分了心神。

　　沒想到同一天居然兩次被追問婚期，我正盤算著該如何回答之時，大表哥便清清喉嚨，為我解圍：「哎呀，媽，阿傑他們自己有想法的啦。現在年輕人多半都是遲婚，要有事業基礎嘛。最起碼也得儲足首期買樓啊！像我這樣，還不是前年才結婚嗎？阿傑還不算遲啦！」

　　我感激地看著大表哥，沒想到他為了替我說話，還願意貶低一下自己。





　　「那是你太遲結婚了。」姨丈反駁道：「人家傑仔哪像你，他比你多賺不知多少倍呀。傑仔，你畢業後也儲了不少錢了吧？」

　　「沒錢也沒關係啊，反正我也有點積蓄，也可以津貼一下你們擺酒席或付首期啦，哈哈！」老媽也加入戰團，雖然她語氣輕描淡寫，但也看得出她的期昐。



　　親戚間的聚會就像長這個樣子。小時候關心你的學業成績，考得好就要你繼續努力保持下去，想想將來要考哪間大學；考不好就恐嚇你這樣下去將來會賺不到錢，只能做社會大眾眼中較低等的厭惡性工作。稍為大了就關心你的感情生活，看看你有無拍拖，要是你還在唸書，就會叫你專心讀書，不要搞些有的沒的；要是已經畢業投身社會，就問你幾時帶另一半出來見見大家。拍拖久了，就問你什麼時候結婚；結婚之後，又問你什麼時候生小孩。然後又是一個循環。

　　面對連環襲來的攻勢，我採取守勢－－嘴裡不住反覆咀嚼同一片魚肉，像吃香口膠一樣，嚼到最後完全失去味道，只剩下一團具彈性的奶白肉團。我試圖以時間換取空間－－想像的空間。在蹂躪那片魚肉之際，我苦苦思量一個得體又模稜兩可的答案，以滿足眾人的期望，又不致使自己陷入絕境。





　　我倒不是不想跟阿琪結婚，事實上我們都認定對方是終身伴侶。問題是，現在的氣氛就像在逼使我必定要盡快結婚。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遭威逼的感覺。也許是出於一丁點反叛的心態，我不希望因為別人給予壓力，我便許下一些影響重大的承諾。

　　工作已經令我失去一部份自尊，至少讓我在家庭之中，還能保有少許任性吧？

　　這片魚肉停留在我口腔的時間實在久得不合理，我只好把它慢慢吞下，準備回應席上各位的追問。

　　但這時，外婆又搶先道：「傑仔呀，不要緊。慢慢來就好了，到你想結婚的時候才結婚，好好想清楚。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人生大事啊！好好考慮吧，急不來。」

　　我被外婆的話打斷了思緒，原本想說出口的話都忘掉了。





　　我想起外公跟外婆的事。



　　自我有記憶以來，外公跟外婆就不太咬弦。原因我不清楚，也沒有向老媽查明。每段關係不管是契合或是決裂，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

　　雖然他們兩老一直住在同一間屋子裡，但實際上交流甚少，連睡房也是一人一間。只有我們這群子孫來吃飯的時候，才會坐在同一桌上。

　　後來外公去世，外婆也沒有參與任何喪事籌辦事宜，或者出席喪禮。

　　兩人真的可謂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想，就是由於為外婆的婚姻不順，於是她才會要我好好考慮吧。在老一輩人的眼中，婚姻仍是一生一世的大事，縱然兩人不合，亦不輕言分開。像外公跟外婆，他們名義上還是夫妻，從無分開。但這樣子跟分開了有何分別？







　　「我想過了，應該是這兩三年內的事。我們也一起五年了，是時候想想彼此接下來的路。」我決定將自己心裡的打算說出來，免得這群大人操心。

　　「喂，你想清楚了嗎？」長輩級的人馬大多掩不住喜色，咧嘴微笑；反倒是大表哥欲言又止地這樣問我一句。

　　「你這張家豪，現在不想看到你表弟結婚嗎？」姨母用力拍打大表哥的手臂，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原來穩穩夾住的燒肉，頓時失去平衡，連同一根筷子應聲倒在桌上。

　　威仔看見大表哥的醜態，忍不住哈哈大笑，也學著大表哥故意掉下一根筷子，然後又暗自竊笑。舅母連忙拾起筷子，交還給威仔時，向他示意不要搗蛋。威仔「哦」了一聲，便繼續邊笑邊吃飯。

　　大表哥或許不甘被小孩看到自己的窘困，臉頰漸漸發紅，在如此的冬季中，他的前額竟也冒出少許汗珠。「結婚不是多一個人、多一雙筷那麼簡單啊！沒聽說過『相見好，同住難』嗎？柴米油盬每樣都要錢，住屋也要不少錢，生小孩的花費更大！不是我看扁阿傑，現在誰沒有經濟壓力？為了金錢吵架是還好，要是因為生活方式不合而爭執，那才難搞。像我家裡那個，不就每天都得吵上幾句嘛？現在挺大肚子，更加難以捉摸，喜怒無常。幹！女人真的是……」他鼓著腮子粗聲道，不曉得到底是生氣姨母剛才讓他出醜，還是因想起表嫂而惱怒。

　　「幸好你老婆今天沒來。」姨母沒好氣道：「要是給她聽見，你可死定了。」她頓了一頓，又補上一句：「你可不要欺負我的媳婦啊！懷孕很辛苦的。」

　　「好了好了，既然傑仔決定了什麼時候結婚，那大家就安心了。要不然，到了新年時，我們又得再逼婚一次呢！」舅父打圓場道：「吃飯吧。你們光是聊天，還是滿桌子菜。」





　　「威仔吃多點吧，小孩子要吃多點才會快高長大。」老媽將一塊雞腿肉夾到威仔的碗裡。我瞥見他的目光充滿貪婪，似乎一塊雞腿肉並不能滿足他的食慾。

　　「不用客氣，你能吃就吃吧，不要浪費食物。」舅母向威仔道，像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威仔像終於等到綠燈亮起，迅速吃完那塊雞腿肉之後，又向燒肉跟石斑進攻。一直到其他人都放下筷子了，威仔仍能默默奮戰，堅守「不可浪費」的崇高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