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往後的日子裏時常獨自沉思。為什麼我會對有傑這麼苛刻?為什麼我在有傑的葬禮上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來?

是因為自己的親生骨肉去世這件事對我來說沒有真實感、如一場噩夢般虛幻?還是因為我本質上就是個惡劣的父親,認為自己對有傑所做的一切沒什麼大不了?我施加在有傑的暴力真的是源於那份望子成龍的父愛嗎?

我在社會初出茅廬、有傑剛出生的時候,和父親談起往事時,曾問過他「為何對兒時的我這麼殘酷,是否主要因為我那時的不爭氣?」他用一個疑惑的目光盯着我,彷彿在說「你為什麼問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他的回答簡單而直接:「老竇打仔,從來無需理由。」

我被父親呼了無數個耳光、雙頰灼痛,又被他扯著頭髮,在某個夜晚被丟出鐵門外。我曾百思不解,為什麼有時犯錯不會被打,有時卻被打得慘兮兮?在得到父親答案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沒有什麼特殊理由,一切全憑父母當天、當刻的心情決定。這個事實令我啞口無言、卻又令我哭笑不得。

父親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情讓我感到噁心、反胃,一股難受的灼熱在我的胃裏翻騰。原來我比我想像中更憎恨這個人。我在心中無數次默念著:千萬不要成為這個人。但我忘記我身上始終流有並繼承這個人的血脈和劣根性。





有傑成為了我、成為了那個成天猜測父母心情而擔驚受怕的孩子。我痛恨父親的暴力,卻諷刺地繼承了他的惡習。我有時意識到下手有些許過頭,卻又總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會在下手過後,才有短暫的後悔,然後用不同的藉口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我那時家裏窮,只能捱餓,你現在豐衣足食,成績卻這樣,不該打嗎?

—這點小事就哭,我那時的生活更慘百倍。

—如果是由你爺爺下手,一定不會這種程度就作罷。

父親成長於戰爭時代,所受的苦也非我能想像。他們那一代人就是那樣長大、那樣教育兒女,甚至乎比我的經歷悽慘百倍。我知道自己不應憎恨父親、不應完全把自己的童年陰影歸咎於他身上。那麼我應該要怪誰?有誰可以來承受我心中的鬱愁?或許,我施加在有傑的暴力,有部份也是為了宣洩對父親的恨意。





上一代喜歡從欺壓下一代中獲取優越感,發洩對上上一代的不滿;而下一代又會對下下一代冷嘲熱諷,釋放對上一代的怨恨和恐懼。這是個悲哀至極的循環。我們的內心刻滿了暴力的痕跡,永遠無法抹除。

現在回望過去,我才意識到我是個自我中心的人。所謂的「父愛」也許只是一廂情願的借口,用作單方面的合理化自己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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