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腳步逐漸逼近……我不安,焦慮,卻也無可奈何。兩年前,醫生告訴我:「你患有二期肝癌,要住院靜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隨即想起的是這十餘年自己借酒消愁的景象。妻離子散的痛苦使我只能靠酗酒來逃避,而酒精壓垮了身體。

我只能把身體的主導權交給醫生和護士。身上插滿了導管,打著點滴,行動不便,每天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度過。一開始,被病魔啃蝕的我在床上痛苦掙扎,為失去自由感到恐懼,對嘮叨的護士咆哮。後來我也逐漸麻木了,配合著醫生。出院、病情惡化、入院、加強藥量,這個過程不斷循環著。就這樣度過了兩年光陰。

我照了照鏡子,眼前的人已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來,雙頰嚴重凹陷,滿佈皺紋的額頭如樹木的年輪,又似微風拂過湖面而泛起的波紋。稀疏的頭髮被歲月染成灰白,神情如枯木般萎靡。曾勞碌奔波、而今燈枯油盡的手顫抖著,連鏡子也握不穩。我自嘲地笑了笑。

這,就是害苦妻兒的報應?

曾風光一時的鄭大律師,如今也只是個無人關注的頹廢老人……自有傑輕生、妻子離開後,所謂的親朋好友表面仍關心著我,背地裏卻數落我的不是,嘲諷我是個失敗的男人,連自己的家也保不住。他們自然不屑在我病重時關心我,只有秘書Zoey照料我。以前我還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但如今我只在乎兒子有俊的生活。





我吩咐Zoey買來不同燒賣,牛肉、鵪鶉蛋、魚肉……這些都是有俊愛吃的。他兒時總纏著我要買這家茶樓的燒賣給他吃,相信他現在也會喜歡的。我麻煩Zoey聯絡他,要他來醫院一趟。我睜著沉重的眼皮,等了好幾個小時。終於,我聽到了腳步聲,有俊的面容映入眼簾,我卻幾乎認不出。他瘦了,目光黯淡恍惚,眼眶佈滿紅絲,看來是被生活打磨了稜角。自有傑死後,我們兩父子之間有如下了道鐵閘,連彼此間最基本的慰問也做不到。你工作如何?學生乖嗎?你和女朋友的感情如何?這些問題梗在喉嚨,就是說不出口……


「你父親想和你吃燒賣,你就陪著他吧。」Zoey代我說出心聲。我沒有半點食欲,仍用盡力氣夾著燒賣,想與有俊共享天倫。他迴避我的視線,冷冷地道:「工作忙,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他的眼神充斥著對我的鄙夷和怨恨,我知道他把兄長的死和母親的離開都怪罪於我。事實上,也確是我的錯。有俊不顧Zoey的挽留,離開了,走得如此乾脆、如此不留情面。我吃著冰冷的燒賣,不知是茶樓手藝不濟,還是心境已變,總覺得味同嚼蠟,再也品嚐不出往日的美味……

我叫Zoey離開,讓我獨自休息。我在床上打著盹,再次播放桌上的錄音帶,生澀的琴聲在我的耳邊響起。我闔上雙眼,任由意識隨著旋律愈飄愈遠……意識朦朧中,淡忘的回憶如跑馬燈般在腦海浮現。

我出身草根,父親取我的名字為「自雄」,想我成為雄心壯志的人,為家族爭光。被寄予厚望的我唯有埋頭苦讀,期望以優異的成績贏得父親的認同。父親從不給我奬勵,只會給予懲罰與鞭策。記得有次我只是其中一科表現不佳,卻為我帶來刻骨銘心的教訓。

那天,父親叼著煙,乾裂的嘴唇不斷吐出煙霧。我無助地啜泣著:「我……已經很努力了。我真的不擅長這一科,怎樣也考不好……」父親狠瞪著我,咒罵著,左手忽然抓着我的手腕,大力扭動着,右手揚起,用煙蒂燙我的手。「很痛啊!不要!」我的哭喊聲愈來愈大,想掙脫父親的手跑開,卻無濟於事。母親的眼眶噙滿淚水,不知所措。直至我嗓子哭得沙啞,父親才終於鬆手。





「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便一定失敗!」父親如猛獸般向我咆哮。「你表現不好只是因為你不夠努力,別找藉口!」他的一字一句烙印在我腦海中,我無力反駁。自此,我不敢有絲毫怠慢,即使身心俱疲,仍咬緊牙關撐下去。而在期末考中,我確實進步神速,名列前茅。這次的成功使我堅信父親的說話,失敗者只是不夠努力,只有刻苦自強才能屢戰屢勝。

我的虛榮心隨著實力的提升而膨脹起來,想象未來的自己會更優秀,繼而給自己設下不切實際的目標和要求,萬事渴望成為第一。我開始感到他人的視線異常尖銳,無時無刻都在注視著我、評論著我。我變得疑心重重,認為每個人都會嫉妒我,對我不利。

有一人卻願意接納這樣的我,那就是在大學結識的女友Heidi。她隨和、溫柔、豁達,不會只關注我的表現。與她相處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和她結了婚。新婚時,Heidi還送了我一本精美的電話簿。然而,她始終改變不了我。

我從一位無名小卒努力拼搏,成為備受尊敬的大律師,白手興家,是人們口中的成功人士。我對面子的執著也愈來愈重,開始要求Heidi在外人面前表現低調,把所有風頭讓給我。當她言行無意觸犯到我時,我都會大發雷霆。漸漸地,Heidi失去了笑容。她變得沉默,逆來順受,不敢對我的無理取鬧有任何異議。而我,也把這份病態的虛榮發洩在兒子身上。

那日,由新生命的喊聲開始,我當起了父親的角色。初生嬰兒眼神澄澈,肌膚紅潤而柔嫩,呼吸著新鮮空氣。他在我懷中伸手踢腳,每一下都是柔韌有力。我輕撫他臉上粗幼不一的皺褶。微微凹凸的觸感,使我感到一股暖流和初為人父的喜悅。「你的名字是『有傑』,背負這名字的你必將成為傑出之人。」我邊感受著他的體溫,邊呢喃道。我未曾想過這個名字對這個孩子會有多麼沉重,為他帶來多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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