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薇薇

人們都説嬰孩的眼淚最為純潔，一雙旺旺的淚眼如何叫大人不疼惜。可世間總有例外，薇薇的淚水就摻雜著複雜的成分，如泉的淚水也並未為她贏得順意的命運。

根據幼兒園老師的説法，薇薇平時拒絕與別的小孩交流，常常嚎啕大哭，大哭大鬧的程度已達致擾人的級別。薇薇一天中難得比較乖巧的是「遊戲時間」——在別的小孩爭相奔向玩具車、相互推擠哭鬧的時候，她會默默退到一邊，在抽屜中拿出一大一小兩隻玩具龜，擺弄著它們，嘴裏一直囁嚅著甚麼。

大龜會保護小龜，如天下的父母都會保護孩子，薇薇想。

奇怪的是，父母眼中的薇薇與老師描述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平日薇薇在家裏甚少哭鬧，是個精靈活潑的小孩。可無奈學校連番打來投訴電話，薇薇的母親也只能為她辦理轉校。

很多年後，依文替薇薇問起母親，為何不深究自己小時候在幼兒園和在家的表現大相逕庭，她毫不在意地説：「當時我忙著賺錢呢，況且我不認為我的小孩有甚麼問題。」不知為何，一股憤怒在依文心間莫名騰升。一瞬間，依文看到了薇薇的回憶——一個姓趙的女老師、灑滿一桌的水，畫面卻戛然而止，再也想不起來更多了。





依文知道，一定有甚麼發生過，只是薇薇將它們封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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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學後，薇薇就失去了掌控淚水的能力，得了「淚失禁」的毛病。根據新校老師的描述，她總會在起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大哭。

但除此之外，她在其他活動中表現積極，和其他快樂的孩子沒甚麼兩樣。

薇薇其實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淚水為何會無端跑出來。每當哭泣的時候，她都有種和世界分割開來、快要被自己淚水溺死的感覺。她甚至清楚記得有一次，老師蹲在她臉前，咆哮著命令她停止哭泣，她使勁睜開眼睛，努力從夢魘中掙脫開來，內心其實十分疑惑：她為甚麼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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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因為搬家，薇薇再次被轉移到另一間幼兒園。察覺到自己起床後會不受控制地大哭，薇薇索性不睡覺了，和旁邊的小朋友玩起了無聊的整蠱遊戲——把被子的毛線扯下來，偷偷放到別人的頭上，再嘲笑他們有白頭髮。

的確很無聊，但至少避免了在新老師面前失態。

幼兒園畢業禮前一天，一個溫婉的女老師在白板上寫下了「欠」這個大字。她笑眯眯地告訴跟前的小孩，往後小學的手冊中會常常看見這個字。

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欠」字成為了日後薇薇最害怕的催淚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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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小學後，每當薇薇欠交功課，或是被老師輕輕責罵，她都會不受控制地大哭，哭鬧程度嚴重影響課堂秩序，老師常常要喚來社工把薇薇拖走。

其實薇薇多半在踏進社工室的瞬間已經清醒了，只不過她先前哭得太激烈，鼻子一抽一抽的，常常要花十幾分鐘才能説到一句完整的話。在薇薇的記憶中，重新踏進課室是最困難的事，畢竟剛才在全班面前大哭大鬧，狼狽地被人拉走，卻要在此之後若無其事地回到班房繼續上課。

毫無懸念地，薇薇受盡老師和同學們的白眼。

小息時同學間最流行角色扮演的遊戲，薇薇卻分配不到任何角色，只能坐在一旁看著她們。直到有一天，薇薇終於被一個充當導演的小孩叫上場的：「薇薇過來！你試試跟她對戲。」

薇薇木訥地走過去，跟她對戲的同學一看到她就哄堂大笑。「導演」忍不住大罵：「笑甚麽笑！你們看人家薇薇都沒有表情的。」説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薇薇呆在原地，置身事外地看著這場鬧劇，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外界事物毫無反應、毫無情緒。

這個特點被同學們加以利用——「薇薇，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問那個男生喜不喜歡XXX？」，薇薇直接走到那個男生跟前問，男生臉頰通紅，遠處觀看的女生們則哈哈大笑。





幸運的是，薇薇認識到一個真心朋友，她沒有像別人一樣歧視薇薇愛哭的怪病。於是她們很快便成為無話不談的玩伴，放學後一聊電話就是幾個小時，常常是聽到對方電話裏頭家人責罵的聲音才戀戀不捨地掛電話。

可是，她始終不能真正幫助薇薇，因為她也不過是個小學生而已。

薇薇後來意外發現一個避風港——學校圖書館。書中盡是新奇刺激的事物，而她可以盡情遨遊其中，不用擔心自己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於是薇薇每個小息都跑到圖書館避難，中文水平也因此大幅提升，每年中文首十名皆榜上有名。

然而，薇薇的心病卻持續沒有改善，她只能在覺察自己情緒失控的時候快步跑進廁格，猶是如此，哭聲還是惹來了同學、老師，甚至校長的注意。薇薇無聲地朝人群大喊：「只要讓我一個人待著幾分鐘，我就能收住淚水，為甚麽你們要闖進來？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有一天，薇薇終於忍不住告訴社工自己控制不住淚水的心理病，以及這個怪病導致自己被別人排斥的情況。社工微笑地點頭聆聽，轉頭一字不漏地告訴薇薇的母親。

「我警告你，你可以在社工面前故説八道，但拜託不要牽扯到我身上。」薇薇的母親惡狠狠地説。

後來，薇薇拒絕與社工分享更多。「我想跟一個完全不認識我身邊人的人聊天。」薇薇淡淡地説。這樣，她就能毫不顧忌地分享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不必擔心自己的秘密漏進母親的耳中吧？





某次週會，薇薇被社工單獨叫了出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士微笑跟薇薇打招呼：「你好！我是校外的社工，知道你想跟別人聊天……」驚愕、憤怒、失望，一下子湧上心頭，薇薇轉身跑走了。

薇薇決定以後都不説話了。

薇薇只會待所有人都睡著過後，才會跟床榻上的熊公仔訴説自己的寂寞。

「如果你能回應我，該有多好。」薇薇捋順熊公仔額前的毛，聲音中透著失落。

後來，薇薇真的聽到有人回應她，聲音來自於她的內心，沉穩中透著一絲清冷。薇薇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可以放心和她傾訴，而她總是會指引薇薇該如何改善在學校的劣勢。

薇薇愛哭的毛病自此大幅改善。一次，薇薇又欠交了一份功課，旁邊的同學喃喃道：「千萬不要哭……千萬不要哭……」，薇薇笑著告訴她，自己已經不會再為此而哭了。

薇薇有一整個學期都沒有哭過，操行第一次獲得了A-，也因此獲頒「操行獎」。升上高小，班上多了幾個插班生，薇薇認識到了新朋友，甚至成為了班群的言論發起人。

雖然薇薇變化很大，但她愛哭的形象深入民心，老師們始終不太喜歡她，生怕一不小心薇薇又故態復萌。薇薇想加入話劇組，老師卻連試鏡的資格也不願給她。





其實，她早已不是薇薇了，所以小學畢業後她為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