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夜曉幾乎把整個聖誕假期都拿來閱讀資訊科技和音樂的學習材料,這對他來說並沒有甚麼難度。學習人工智能的程式編寫可比學習動量的公式計算有趣多了,背誦西洋古典音樂史也比背誦元素週期表輕鬆許多。在臨近除夕的時候,他已經對程式編碼的基本概念瞭如指掌,也把音樂科過去一年半的筆記全都看完了。他打算用假期餘下的時間操練算術,他不在乎理科考得怎麼樣,但數學一定要及格。對於轉科,他勢在必得。
        夜曉在打算稍微休息的時候拿出手機來看,卻收到林煦晨的訊息。在毫無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看到了一則讓人無法忽視的可怕消息。
    莊月盈割腕自殺了。
        煦晨的訊息只有這駭人的幾隻字,沒有更多解釋。無法思考更多,夜曉立刻打電話給他,內心真希望他只是在開玩笑。
        「我看見你的訊息了,這是甚麼意思?甚麼莊月盈割腕自殺?」一接通電話,夜曉立刻焦急地問。
        「她是割腕自殺了,被人發現的時候,倒臥在浴室裏,整個地板都是血,他們立刻把她送去醫院。」
「那麼她⋯⋯怎樣了?」夜曉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她沒有死,及時救回了。」煦晨猜到夜曉的意思。
        夜曉鬆了口氣,然後問:「怎麼會⋯⋯這樣?她為甚麼要自殺?」
        「她原來有抑鬱症。」煦晨說。




        「這樣啊⋯⋯」夜曉尋找適合的詞藻,「你覺得這會是我們引起的嗎?」
        「我不知道。」煦晨不太確定地問:「她現在還在醫院裏,你覺得我們應該去探望她嗎?」
        最後,夜曉和煦晨約定了一起去醫院探望莊月盈。這天的天氣非常糟糕,除了溫度異常寒冷以外,還一整天都下著綿密的細雨。刺骨的寒風和冰冷的雨水一直拍打著街上的行人,讓人又濕又冷。儘管夜曉裹了一件羊毛衣和一件羽絨大衣,他還是冷得瑟瑟發抖,鼻水不斷從鼻子流出。
        「我真想不到她會這樣做,我是說,怎麼看得出來?」在兩人走去醫院的路上,煦晨勉強找話說,「我在群組裏看見這個訊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曉不知道應該說甚麼,「幸好她被救回了。」良久以後,他只能吐出這句話。
        兩人來到月盈的病房,卻發現這裏空無一人。被子歪在床的一邊,拖鞋也不見了,看上去她走開了。於是他們站在床邊等了一會兒,約莫十分鐘後,她還是沒有回來。
        「她去哪兒了?」煦晨問。
        「不知道,可能去洗手間了吧?」夜曉不太有把握地猜測,「她已經清醒了嗎?」
        「上次別人來探望她的時候,她還在昏迷,看來在我們來前她剛好醒來了。」煦晨說。
        「你說⋯⋯她醒來以後會去哪裏?」夜曉神色緊張地抓著煦晨的手臂,「你說,她會不會又想企圖⋯⋯」




        煦晨的表情也變得緊張起來:「我想我們應該去找她!」
        「天台!」夜曉下意識想到這個地方。兩人拔腿就跑,一同趕去醫院的頂樓,在後樓梯跑上天台。
        果然,兩人的猜測沒有錯。月盈確實在天台,她正站在圍欄邊緣發呆,看上去隨時會被風吹得從天台上掉下去。這座醫院大樓有十一層,要是她從這裏跌下去,她必死無疑。
        「莊月盈!」煦晨大喝住她。
        月盈嚇了一跳,停住了動作,轉頭看過來。看見煦晨和夜曉朝她跑來,她非常驚訝和詫異。
「別過來!」月盈尖叫。
        煦晨和夜曉立刻停下。
        「別想過來阻止我!不然我就跳下去了!」
        月盈看上去非常瘦弱,在如此糟糕的天氣裏只穿著一件醫院的睡袍站在空曠的天台上。她搖搖欲墜,連站都站不穩,煦晨和夜曉很怕她隨時會被風吹倒。她這次一點妝都沒有化,一頭長髮凌亂地在空中亂飛。這卻讓她顯得更簡單、樸素和乾淨,竟比上兩次濃妝豔抹的時候漂亮,是一種顯露真實的美。
        「你們這次又想怎樣?」月盈以不信任的眼神盯看煦晨和夜曉。




        「不要跳下去。」煦晨認真地說:「妳不想這樣做的,把手伸給我。」
        「這不是你們所希望的嗎?」月盈一邊說一邊揮動手臂,露出了她手臂內側和手腕上一條條觸目驚心的長長的猩紅色疤痕,那比夜曉曾在自己手臂上留下的更長和更多,「你們不是很痛恨我嗎?不是恨不得死的是我,而不是明日葵嗎?」
        「我們沒有想妳死。」煦晨立刻澄清。
        「我承認我們不應該拿日葵的事情糾纏妳。」夜曉道歉。
        「現在妳快點從上面下來!」煦晨焦急地勸說。
        「我才不在乎你們兩個的看法!」月盈大叫:「憑甚麼你要我下來,我就要下來?」
        「妳這樣做,會有人傷心的。」煦晨站在原地不敢動,只能這樣說,「所以請下來,不要就這樣了結自己的生命。」
        見月盈無動於衷,夜曉靈機一觸,他高聲說:「妳不需要再怪罪自己了!因為妳並沒有殺死日葵!她並沒有因為妳的事而自殺!」
        「呵呵,但她確實是因為我而死的,是我殺死了她!」月盈根本不相信夜曉的說法,「我永遠都沒辦法擺脫這個事實!我再也沒法帶著這樣的罪疚感活下去了!」
        「不是的!日葵的死是個意外,她從樹上掉下來而死。所以她的死與妳無關,妳沒必要再怪罪自己!」夜曉耐心地解釋。
        「就算日葵的死是個意外,那又有甚麼不同?」月盈歇斯底里地大叫:「這無法改變我是個怪物的事實!我從來不應該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我是個心腸惡毒、自私自利的糟糕可怕的爛人!我痛恨我自己,一想起我自己和我所有做過的事情,我就覺得很討厭!像我這樣的人,才應該自殺!死的人,不應該是日葵,而應該是我!」
        「不是的!」夜曉無力地反駁,他不知道怎樣才可以讓月盈冷靜下來,「日葵不會想妳死!」
        「日葵當然想我死!」月盈發了瘋般尖叫:「我親手毀了她,毀了我們的友誼!我害她孤苦伶仃、備受隔絕,她完全不應該遭受那樣的對待!她生前最後的歲月過得孤獨無助又痛苦悲慘,而這完全是我造成的,是我罪無可恕的錯!我就是這樣的人渣,以傷害良善的人為樂,太遲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肯定非常討厭我,沒可能不痛恨我!就算在她死後,我依然感覺得到她的怨恨!每晚入睡之前,我還能聽見她的聲音!入睡以後,我還能夢見她的表情!她質問我,憑甚麼她一生清白無辜卻要早死,而我這樣的害人精卻能相安無事地活在這世上繼續害人?她一直詛咒我,恨不得我也死去,希望我陪她一起去死!而我是活該的,我確實該死!事實上,我現在就要殺死自己了,這肯定是她最想發生的事情!」
這話說完的下一秒,不給煦晨和夜曉任何反駁的機會,月盈突然就縱身往下一躍。
        「日葵!」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煦晨衝上前一把抓住了月盈的手。




        在月盈跳下的一剎那,夜曉以為一切完了。他愣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幸而煦晨反應奇快地抓住了她,讓他意識到最糟的事情來得及被阻止。當他得知她還沒墮樓而死,他才反應過來,急忙奔上去和煦晨一起拉住她。
        「把另一隻手給我!」夜曉把整個上半身趴在圍欄上,向下伸長手,想要夠到月盈的另一隻手。
        「不要,你們放手吧,讓我去死吧。」月盈被吊在半空中,一雙拖鞋往下掉落,她冷漠地搖搖頭,「只有這樣做,才能平息日葵的仇恨,才能停止我的痛苦!」
        「不是!妳完全錯了!」夜曉用力搖頭,「日葵不是這樣想的!」
        「你又怎麼會知道日葵怎樣想?」月盈諷刺地說。
        「因為我⋯⋯我認識她!」夜曉一邊用力緊抓住月盈的衣物,把她的肩膀往上扯,一邊思索著說:「而妳所說的事情,跟她所想的事情,完全不接近。」
        「是嗎?那她究竟是怎麼想的?既然你這麼了解她。」月盈輕蔑地問。
        「日葵並不恨妳!她並不想妳死!」夜曉雙手抓住月盈的衣領,非常肯定地說。
        「你怎麼知道?」
        「小說的結局!」夜曉用盡全身力氣大叫。
        月盈的表情凝滯了,眼神透露出疑惑,「甚麼小說的結局?」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出力回握煦晨的手。
        「日葵寫的小說《守護天使:星河之旅》,我把那篇小說發佈在網絡上,妳有看過嗎?」
        「我當然看過那篇小說,遠在你把它放到網絡之前,我是她的第一個讀者。」月盈又鬆開了手,任由自己的手在煦晨的緊握之中向下滑落。
        「她改了結局了。」夜曉說,這再次讓月盈的眼神透露出疑惑,「妳知道伊依是妳吧?」
        「是又怎樣?」月盈抬高頭看著因為用力抓住她而滿頭大汗的夜曉。




        「在最後的結局裏,伊依回到了君君的身邊。」看見月盈不解的神情,夜曉繼續解釋:「這表示,日葵從來沒想妳死。在她心底裏,比起互相憎恨、互相為敵,她真正希望的是妳能回來與她和好。在她心底裏,她一直渴望妳們能回到從前那樣。」
        月盈徹底怔愣住了,她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到下巴,她囁嚅:「你在說笑。」
        「日葵是一個很珍惜生命的人,她不會想妳在這裏跌下去的。她是有想過自殺,但她沒有選擇那樣做,因為那不是一個解決方法。她的死是個意外,她從來沒想這件事情發生。她會想妳現在伸手給我們,她會希望妳珍惜生命。這才是她的想法。所以如果妳真的想彌補日葵,妳應該上來,好好地活著。」
        月盈的淚水如缺堤的洪水,跟雨水混合在一起,讓她整張臉都濕透了。褪去所有精心的偽裝以後,才發現被極力掩蓋的原來並不是一頭邪惡得不堪入目的強悍野獸,而是一縷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易碎靈魂。
        「好了,我們維持住這個吊在半空中的辛苦姿勢擾攘得夠久了,可不可以先上來再說⋯⋯」煦晨的聲音聽上去像快要窒息,拉住月盈已久的雙手開始泛白和顫動,力氣快將耗盡。
        「來,把另一隻手給我!」夜曉低下頭把大張的手掌往下伸向月盈。
        月盈看向伸到她臉前的手,又看向夜曉的臉,然後看向他背後蒼白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她腳下遙遠的地面,最後再次把視線放回他的手上。
        「把手給我。」夜曉繼續把手掌張開。
        月盈凝視住夜曉的手,視線移到他的手臂上,她彷彿發現了甚麼,突然用探究的眼神看向他,從他的表情上搜索蛛絲馬跡。她看回伸向她的手,開始深深地呼吸,像是在鼓起勇氣。
最後,月盈緩慢又遲疑地伸出手,輕輕握上伸向她的手。當她觸到那隻手時,終於堅定地出力緊握住這隻手。夜曉立刻用力抓住她的手,他和煦晨隨即一同發力,把她拉了上來。
        回到堅實的天台地面,煦晨和夜曉累得坐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地擦拭冷汗。而月盈拿衣袖抹拭臉龐,終於崩潰地大哭起來。
        「對不起!很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她一邊大哭著一邊蹲下來,把頭埋在膝蓋間,不斷重複著對不起的話語。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在為給別人帶來了麻煩而道歉,還是在向某個誰都看不見的人懺悔。
        兩人把月盈帶回去病房,叫來護士和醫生,又打電話把她甦醒的消息通知她的家人。
        「不論是日葵還是我們,都已經原諒妳了。」在臨走的時候,夜曉在沒有人聽見的時候,跟月盈說,「是妳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我真的能夠原諒這樣的自己嗎?」月盈看著這位比她小十歲,跟她一樣手臂上印有疤痕的少年。




        「如果妳不能夠原諒,那妳就接受這樣的自己吧。曾經有人跟我說過:『就算是最讓人不堪回首的記憶也有其存在的意義,有份塑造和成就後來的自己,讓人成為真正堅強的人。』妳會為自己的過錯而後悔不已,代表妳是一個好人。妳要接受妳做過錯事,也要接受妳有善良的本性。妳的良心會感知到疼痛,並不是為了教妳用結束生命來懲罰自己,而是為了喚醒真正的妳。與這份罪疚感和良知共存,會讓妳記得妳不想成為怎樣的人,會促使妳在將來成為更好的自己。」夜曉看到月盈在聽進去這段話以後朝他點了點頭,彷彿看到在小說結局裏伊依終於回到君君身邊的畫面。
    「啾啾!」
    君君轉過頭來,一隻嬌小的淺藍色知更鳥從窗外飛了進來,停靠在君君的肩膀上。
    「伊依?」君君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啾啾!」伊依只是説著君君沒能聽懂的鳥語。
    但那已經沒關係了,君君內心漸覺踏實,她愉快地笑起來,把臉挨近伊依,讓伊依親呢地用鳥喙磨蹭她。
        從醫院裏步出來以後,兩人都若有所思。夜曉千想萬想也預料不到,他一個曾經自殺的人,竟然會有一天跑去阻止別人自殺。
        「你剛才說日葵是意外摔死的,是真的嗎?」煦晨問。
        「是的,從後院的樹上摔下來,她的死是一場令人遺憾的意外。」夜曉回答。
        「我還一直以為,她是自殺而死的。」煦晨低頭說完,長舒了口氣,似是釋然的嘆息又似是惆悵的感慨。
        「剛才⋯⋯在月盈跳下去的時候,你很像叫出了日葵的名字。」夜曉探頭看煦晨。
        「十年以來⋯⋯」煦晨低頭凝視自己剛才因為緊抓月盈而泛紅和冒青筋的手,「我一直猜測日葵究竟為甚麼要跳樓自殺,一直在想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她要自殺。」他把手掌緩緩合起又張開,張開又合起,「要是我主動接近她,而不是只敢遠觀的話,說不定我就能夠拉住她。」
        「你拉住月盈了。」夜曉說:「你已經做了你能夠做的事情。況且⋯⋯」
        「原來,日葵不是自殺而死的。」煦晨接下夜曉的話,「這麼說,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拯救她。」
        夜曉伸手搭上煦晨的肩膀,「是的。」他鄭重地點點頭。




        煦晨也點點頭,「那麼,」他深吸一口氣,很快振作過來,「我終於可以放過我自己了。」
        煦晨看向前方,混合著冷雨的寒風吹濕了他耳邊和額前的頭髮,他呼出的氣息像從煙囪裏冒出的白霧。雨已經比剛才小了許多,風也輕柔了一些,濕滑的地面映照出被雨水沖洗過以後煥然一新的前路。
「話說,今天真是好冷啊。現在,要去我的咖啡館喝杯熱咖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