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假期的第一個早上,苗夜曉起床時,周遭被獨屬冬日的寂靜籠罩著。他看向窗外,一切的景物彷彿被一層冰霜覆蓋著,所有的生物和植物依然在沉睡。天空是觸不到的純白色,看不見一絲蔚藍的雲彩。他發現梧桐木的樹葉終於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深色木頭和向四周伸展的枝椏。
夜曉爬出溫暖的被窩,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全身立刻打了個激靈。他披上一件厚實的羊毛大衣,穿上鞋子爬下樓梯,推開門走到屋外。
        屋外的空氣極為冰冷,刺骨的寒風沖刷著沒被衣物包裹的皮膚,夜曉呼出的空氣凝結成白色的水氣。他停在梧桐木下,一層由露水形成的薄薄的白霜覆蓋在樹幹、樹枝和草地上,彷彿冰封住裏面的生機。周圍的景物都跟梧桐木一樣,構成一片蕭瑟的景象。
嚴寒不會是永遠的,等天氣回暖,一切都會甦醒過來。春風會解除梧桐樹和其他花草植物的封印,讓它們的靈魂不再被禁錮,再次朝氣蓬勃地煥發生機活力。只有依仗這溫暖的指路信念,才能一點一點地熬過漫漫寒冬。
        此時夜曉留意到,位於梧桐木較高的位置有一根樹枝斷裂了,看上去像是被重量壓壞的。夏天的時候,茂盛的枝葉掩蓋了這條斷枝,讓人看不見樹枝的模樣。現在樹葉掉光了,斷枝便顯露出來了。
        我真的越來越喜歡院子裏的梧桐樹,它樹幹的紋理和葉子的形狀是那麼的漂亮。我依然一有空就會爬上樹,坐在樹枝上,用一整個黃昏觀看山坡的風景。
夜曉突然想起明日葵在日記裏寫的這句話。他又想起十年前的報導,上面說女孩倒臥於村屋的後院,是從高處墮下而死。他把梧桐樹和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思考。
        夜曉心想:「該不會是⋯⋯難道?」
        在思路接通的那一瞬間,所有的碎片拼湊在一起,構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圖畫中呈現了夜曉故意避免想像,都依然栩栩如生地閃現在他眼前的事件全貌。他頓時恍然大悟,因為發現了真相而激動得顫抖不已。雖然很震驚,但不得不遺憾地承認事實顯然是如此。
 




        臨近平安夜的時候,田莎蘭和她丈夫帶著一對雙胞胎回來探望田婆婆。她的丈夫是一名加拿大人,雙胞胎的褐髮顯然是遺傳自他。他們邀請夜曉在平安夜去他們家參加他們的聖誕派對,並歡迎他帶上自己的朋友。他原本是拒絕的,因為他要專心自習。藍老師和呂老師已經提早把過去一年半的學習材料交給了他,他整個聖誕假期都在自修。但一貫熱情又不易拒絕的她很堅持要他在平安夜和聖誕節的時候放鬆休息一下。
        夜曉猶豫再三,終於鼓起了勇氣問溫爾情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參加鄰居一家舉辦的聖誕派對。自從在自製香薰蠟燭工作坊上認識以後,他們一直有保持聯絡。
        「他們會做甚麼?我是不是要準備聖誕禮物?」爾情問。
        「我們會燒烤,是的,我們每人只需要準備一份不低於五十元的禮物就行了。」夜曉回答。
        爾情爽快地答應了,夜曉和她約好在巴士站接她,到時他會帶她去莎蘭的米白色大屋。
        莎蘭和田婆婆給她們的屋子佈置得很有聖誕氣氛,她們在圍欄上掛上五顏六色的燈飾,在門上掛上聖誕花環,又在門前弄了棵聖誕樹,上面掛滿彩帶和裝飾球。派對的氣氛很愉快,他們在寬敞的門廊圍著爐火燒烤。女主人準備了很多食物,除了雞翅膀、豬頸肉、牛小排、香腸、蕃薯、方包、棉花糖以外,還有親自烘培的巧克力曲奇和薑餅人。
        爾情給夜曉送了張聖誕卡,讓他受寵若驚,他許久沒收到過朋友送的聖誕卡了。當他不好意思地跟她坦白他忘記了準備聖誕卡的時候,她大方地表示並不介意,讓他下年補送就行。他真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樣,擁有輕易讓別人快樂的能力。
交換禮物的環節完結後,爾情陪雙胞胎玩紙牌遊戲,於是夜曉走近莎蘭。
「我有事情要跟妳說,是跟日葵有關的,我們最好在我家的後院裏說。」
        莎蘭跟著夜曉悄悄地從派對上溜走,他們下樓梯,來到紅磚屋後面的院子。她跟著他,停在樹蔭下,他們抬頭看著高大的梧桐樹。




        「我記得這棵樹,以前我和日葵經常一起爬樹,坐在樹枝上看日落。」莎蘭懷念地說。
        「妳看見那根斷裂的樹枝了嗎?」夜曉指向樹上的斷枝。
        莎蘭抬高頭,笑容慢慢從她的臉上消失不見。
        「日葵並不是自殺,也不是被謀殺的。」夜曉凝重地告訴莎蘭:「她可能是在爬上梧桐樹的時候,因為樹枝突然斷裂,而從樹上掉下來了。」
        莎蘭張開了口,不知道該說甚麼,她的雙眼頃刻間變得濕潤。
        「我從日葵的日記裏,看見她說自從在妳走後,她經常獨自一人爬上梧桐樹懷念和妳一起爬樹的時光。」夜曉靜靜地說:「我想,也許她死前最後一樣做的事情,就是在梧桐樹上思念妳。」
眼淚從莎蘭的眼中湧出,她低下頭擦掉淚水,走上前,伸手緩緩撫摸梧桐樹的樹幹,口中喃喃著故去友人的名字:「日葵⋯⋯」
此時,夜曉注意到幽靈日葵了。她正站在他身後,蒼白的表情凝結,驚惶失措地看著他。她顯然聽見了他對莎蘭說的話,她知道了,而她不知該作何反應。然後,她失魂落魄地轉過身,拔腿就跑。
夜曉立刻追上去,他跑進磚屋內,爬上樓梯,來到陽台上,日葵把自己藏在陽台的角落。他走上前,來到她身旁。
        「你是說,我是死於意外?」日葵聲線虛弱地問。




        「是的,我猜妳的死是一場無法預料和控制的意外。」夜曉回答。
        「從樹上掉下來……從樹上掉下來⋯⋯」日葵六神無主地緩緩默念,彷彿反覆地承認,便能幫助她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是摔死了。」
        「我很難過。」
        日葵把手扶上她的額頭,因為某段記憶的突然湧現而頭痛。
        「我想起來了⋯⋯」她眼神空洞地說。
        「妳想起了甚麼?」夜曉觀看著日葵神不守舍的神情。
        「我想起了在我死的那天,也就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我在午夜睡不著覺,從床上溜下來,來到後院裏,獨自一人爬上梧桐樹。我坐在其中一根樹枝上,獨坐了一會兒,想著以前爬樹的往事。你知道,就比如是莎蘭還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好時光。然後,我就突然從樹上掉下來了,我跌倒在草地上。那是一棵很高的樹,所以我一跌下,就再也爬不起來。我記得我當時仰面躺在地上,全身非常疼痛,感覺所有的骨頭都碎掉了,血液從我身上滲透出來,弄濕我的衣物。我努力想動,但我動不了,只能不斷地深呼吸。我一直躺在地上,看著上面的星空和梧桐樹。我希望我的爸爸媽媽能夠發現我,但那時已經是深夜,他們都睡著了。我一直等他們醒來,一直等、一直等,他們還是沒有醒來。
我覺得很孤獨,彷彿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彷彿被所有人遺棄了。我又痛苦又孤獨,心裏只想著我要支撐到有人發現我,因為我還不能死!我不想死,我還未想死!並不是因為我怕死,而是這還不是我死的時候!我還很年輕,我不能死得這麼年輕!我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還有很多東西想要嘗試,有很多夢想想要實現。我從那麼多糟糕透頂的磨難中撐了過來,還曾經想過自殺,但最後都沒這麼做。因為我知道我未來會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我要用我的作品改變世界、影響生命、拯救別人。我深信這裏不能沒有我,所以我才一直堅持活下去。我不能就此死去!然後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我很害怕,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觀看這片美麗的星空和這棵我最喜愛的梧桐樹。看來所有期待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了。恐懼慢慢轉換成平靜,能死在這美麗的風景之下,其實也不賴。眼前的畫面逐漸變得模糊,我逐漸感覺不到疼痛,逐漸感覺不到我的意識⋯⋯
        爸爸媽媽直至清晨的時候才發現我,我看著他們抱著我的屍體痛哭,看著救護人員拿擔架抬走我的軀殼。但我已經被困在這座宅子裏了,我無法出去外面,也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上。
        不久以後,爸爸媽媽賣掉了這座屋子,搬了出去。這樣對我們來說都比較好。他們只要待在這裏就會想起我的死,搬走了就不用觸景傷情。我也不用終日看著他們以淚洗面,每次想觸摸他們都無能為力。他們始終不知道我死的真正原因,他們以為我是自殺的,他們想不通為甚麼我要這樣做,還非常責怪自己,認為我的死是他們的錯。要看著愛我的人心碎,是死亡最痛苦的部份。我看著他們走,留下我獨自一人,和這座空蕩蕩的老屋。
        之後的十年,我一直困在這裏。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遺忘了我是怎麼死的。最悲慘的死亡大概就是像我這種意外死亡,因為我本不該這麼早死,這是命運能開出來的最殘酷的玩笑。一想起我的死亡,就讓我疼痛無比,所以我大概是潛意識選擇性地刪除了這段記憶。我甚至漸漸忘記了我是誰,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然後,你出現了。」日葵説著,抬眼看向夜曉,她沒有再說下去。
        「所以,有很多事情,並不是妳故意不告訴我,而是妳真的不記得,只有靠我的調查,妳才能記起來。」夜曉喃喃地說。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死於這種愚蠢的意外。」日葵頹喪地跌坐到地上,雙眼無神,「你看,這就是為甚麼我要忘掉我是怎樣死的!因為一想起我就這樣死掉了,就讓我痛苦不堪!」
        「很抱歉⋯⋯」夜曉說。




「如果我不爬樹,說不定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如果我不爬樹,那些所有的事情,我全部都可以親自去體驗。如果我不爬樹,我不會就這樣死掉。」日葵喃喃自語。
        「這不是妳的錯,妳對此無能為力,妳也不知道會這樣,沒有甚麼妳可以做的,所以請別責怪自己。」夜曉連忙安慰。
        日葵垂落的頭緩緩抬了起來,「是的,生命是如此無常,你不會知道自己會在甚麼時候死於甚麼原因。」她漸漸冷靜下來,然後像茅塞頓開似的,突然抬眼盯向夜曉,「說不定在你殺死自己之前,你會事先因為別的事情而死。」
        夜曉垂下眼簾,日葵銳利的眼神讓他莫名感到一陣心虛愧疚。他想起遠足的那次,他撞上幾乎威脅生命的意外事件。他自以為可以決定是否要自己的生命,豈料他的生命根本就輪不到他主宰要或不要。他心神恍惚地低語:「生命就是這麼脆弱的了,沒有人可以預測自己會在甚麼時候離去。」頓了一頓,繼續說:「所以有時我真的不知道,我們這麼拼命究竟是為了甚麼。」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加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是嗎?」日葵堅定地說:「趁還健在,就好好地活著,盡量去感受每一呼每一吸。我們不知道最終會通往怎樣的終點,所以我們只需要把握當下。」
        日葵把冰冷的手搭上夜曉的肩膀,「拜託你,不要輕易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好嗎?請好好運用它。」
夜曉低頭看了看日葵纖弱蒼白的手,再看了看她堅定的眼神,他點了點頭。
 
夜曉和莎蘭回到派對上,爾情還在和雙胞胎玩紙牌遊戲,彷彿他們並沒有消失了將近一個小時似的。在男主人和兩名女主人收拾場地的時候,夜曉送爾情去巴士站。他們在道別時互相跟對方說了句聖誕快樂,然後他目送著她的巴士遠去。
        不論夜曉怎樣去想,明日葵因為爬樹而意外摔死這件事,都是一件最為讓人悲傷的悲劇。但她卻有辦法把這演變成對他的啟示,讓他一直思索不停。如果他自己因為某種意外而死,他可能還沒這麼覺得惋惜,因為他本來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最讓他覺得難過的是,她並沒有不珍惜生命,她非常想要活下去。就算經歷過那麼多不幸事件,她都依然想活下去。就算她曾經也生起過自殺的念頭,她都極為可貴地沒有選擇自殺,而是至死不放棄她的生命。她如此堅強和堅韌,花了這麼強大的毅力去堅持,最後卻是以這種草率的方式匆匆逝去。這實在太讓人傷感了。
夜曉也終於明白,為甚麼他告訴日葵的那個英年早逝的樂隊主唱的故事,會讓她那麼感觸。因為她本有機會像所有英雄偉人那樣幹出很多偉大的事情,但她最後卻甚麼都來不及做,生命就在十五歲的時候戛然而止了。
        另一方面,雖然日葵的死亡真相終於大白,但夜曉依然對她的心願毫無頭緒。半年過去了,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幫助她實現出書的理想,甚至連她的真正死因都查出來了,卻沒有一樣命中她的心願。究竟日葵未圓滿的心願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