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的秋葉一片一片地被寒風吹下,冬天轉眼間就到來。寒冬的嚴寒,又是另一場宛如炎夏的煎熬。四季之中,佔最長時間的是盛夏的酷熱和深冬的酷寒,風和日麗、雲淡風輕的好天氣是鳳毛麟角。
        一個週末的清晨,苗夜曉起床以後,套上祖母為他編織的菱形格紋套頭毛衣。他拉開了厚重的窗簾,讓短暫的明亮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窗照射進屋內,驅走室內的寒意。他站在落地玻璃趟門前看了好一會兒外面的風景,然後再把視線收回來。
夜曉注意到角落那把自從被他扔到那兒就沒再被碰過的木結他,那是剛升上中學的時候,父親買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沒有甚麼特別的興趣,唯獨著迷於結他。所以當他終於擁有這把木結他的時候,他非常高興,每天都抱著它彈個不停,直至每隻手指都長滿厚厚的繭,依然不捨得放下它。他在網上觀看教學影片,自己學會了所有的和弦。有一段時間,他只要一有空,就會拿起木結他對著結他譜彈奏他很喜歡的歌曲。
        夜曉想起最近的一次生日,母親竟送了把嶄新的電結他給他。而他當時沒有任何高興的心情,為了賭氣,看都沒看過結他盒裏的東西,就發著脾氣地把它扔回去母親那裏,對此他非常後悔。他和她已經一個月沒說話,他不知道這還要持續多久,他不擅長主動。而那把電結他,他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碰到。
夜曉已經許久沒碰過眼前這把木結他了,自從自殺未遂那天,他以為他會不會彈結他已經沒甚麼所謂。突然的心血來潮,讓他拾起了木結他。他坐在床上,讓木結他擱在腿上,把斷掉的弦換上一根新的。他緩緩撫摸結他的木頭表面和流暢的邊緣線條,為上次對它的粗暴而感到愧疚和抱歉。然後,他一手托著結他柄,左手手指輕觸上面的線弦,右手手指撥弄下面的琴弦,花了些時間調校音準。他藉著彈出最近聽過的一首日文歌《我也曾想一了百了》的前奏,確認音色是否準確。調教完畢後,他靜下心來,開始彈奏一些和弦以及他隨心想到的旋律。
        在夜曉隨意彈著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發現剛才即興撥出的某段旋律頗為動聽。於是他試著回想剛才自己手指的動作,重構那段旋律。他彈了幾次,確定自己確實喜歡這段旋律。於是他為這段旋律接上另一段旋律,反覆地嘗試不同的音符,以組成流暢的音句。隨著堆疊的音符越來越多,接下去的旋律逐漸自然地浮現出來,依從他腦海的想像和手部的動作流淌而出。
        和弦反覆地出現,音符和音調一個接著一個地變化,旋律和節拍一個接著一個地堆砌。樂句變成樂段,樂段變成樂章,慢慢交織成一首曲子。
        幽靈日葵看見夜曉在彈結他的時候,很驚訝又十分雀躍。她沒有冒出來打擾他,而是靜靜地躲在角落,想聽聽他彈些甚麼。越聽下去,她越感到驚異。想不到如此輕快的樂聲,會從如此憂鬱的少年手中彈出。明明以前從來沒聽過這首歌,但那些旋律卻讓她有一種懷舊的情感,彷彿喚起了她遙遠的童年記憶。她閉上眼睛,沉浸於美妙的樂韻當中,感覺整個人置身於由清新曼妙的旋律構築而成的秘密花園,身心都感到舒暢和輕鬆,比原來還要飄然。
        「真動聽,我喜歡這首曲子。」日葵深受觸動,飄到房間的半空中,隨著自然流淌的旋律翩翩起舞。她轉著一個又一個的圈,瀑布般的長髮飛揚起來,輕薄的白色裙擺隨著舞動而旋轉翻飛。這讓她看上去像一朵隨風而飛的蒲公英,漂亮極了。
        夜曉彈奏著鋪展而開的樂章,雙眼凝視著日葵的身影,被她自由自在的姿態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彈得更投入了。




在一瞬間,破碎的一切變得完整,所有的情緒都得以釋放。動人的旋律自然地變幻著,迴盪於整個時刻和空間,把他們帶進一個超脫現實的寬廣境界。
        一直看著日葵率性的笑容和無拘無束地舞動的姿態,讓夜曉的心底逐漸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隱隱刺痛他的心。他真希望自己也是一隻鬼魂,這樣他就可以加入她,和她一起肆無忌彈地共舞。他真希望她是活著的人,這樣他和她也許可以成為真正的朋友。他甚至希望他能用魔法復活她,把她的靈魂帶回她的軀殼,讓她從墳墓中起死回生。他最希望的是自己早十年出生,或者她晚十年出生,這樣他們也許可以在他們兩個都還在世的時候相遇⋯⋯但要是她還活著的話,如果她遇到他,她還會像現在這樣願意和他做朋友嗎?
        某些陌生又隱秘的微妙情愫在心底暗暗滋長,夜曉懊惱地壓止自己的傻念頭。但他還是禁不住想,要是日葵不是一個幽靈,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的話,她完全便是他理想的類型,他一定會愛上她的。不過這幻想終究是太美好了,他注定無法擁有如此美好的事物。這樣的人,只能是以幽魂的形式,才有可能出現在他身邊。
        一曲終了,日葵停了下來,為夜曉鼓掌。
        「你怎麼了?」日葵低頭注視夜曉沉默不語的憂鬱表情。
        「沒甚麼。」夜曉繼續低頭沉思。
        如果日葵還活著,她會是二十五歲,比夜曉大十年。她應該會是一名全職作家,而他大概在無意中讀過她的小說以後成為了她的書迷。她寫的故事陪伴他度過最孤獨的歲月,讓他在最艱難的時候堅持了下來,但她永遠都不會認識他。好吧,她也許會認識他,在他於某個簽書會上帶了她的書讓她簽名時,她會和他閒聊幾句,傳授幾個人生哲理給他,不過她轉頭便會忘了這位小男孩的存在。
        夜曉鬱悶地想:「如果妳還在世,我會是妳的書迷,但我對於妳來說⋯⋯」
        「我會是你的樂迷!」日葵突然大叫,打斷了夜曉的胡思亂想。
        「啊?」夜曉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向日葵。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她有讀心術,能夠看穿他的想法。




        「我是說,我肯定會成為你的粉絲,如果你是一名結他手的話!」日葵激動地說。
        「真的嗎?」夜曉抬起頭。
        日葵笑起來,她上前伸手觸摸夜曉的木結他,然後摸到他的手。
        「你的手真冷,跟我的一樣。」日葵這樣說,然後握著夜曉的手站起來,「來和我跳舞吧,那能讓你的身體暖和點。」
        「我不會跳舞。」夜曉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朵紅了起來。
        「我也不會,亂轉就行了。」日葵説著,開始一邊自轉起來,一邊哼著夜曉剛才所彈的曲子。
        夜曉不禁笑起來,翹著手臂觀看日葵舉起雙手,在原地不斷轉動。像花瓣一樣的裙擺飛到膝蓋上,露出她白皙纖細的雙腿。
        「妳看來自唱自跳得很得心應手。」
        「來嘛!我正樂在其中,別掃興!」日葵再次邀請夜曉。
        「好吧!」夜曉説著,學著日葵跳動起來。他故意用非常滑稽誇張的動作在原地跳上跳下和不斷轉動,惹得她哈哈大笑。




        「就是這樣!」日葵大笑著說。
        夜曉轉得有點頭暈,停了下來,日葵伸手扶住他。他們一起哼唱他剛才所彈的曲子,還開始用他隨意想到的凌亂詞句作為臨時歌詞唱起來。
        孤獨的長夜迎來吿終⋯⋯寂靜的冰川開始流動⋯⋯褪色的風雪已成舊夢⋯⋯
        夜曉拉著日葵的手,讓她在他臂彎下轉圈。日葵也拉著夜曉的手,高舉著手臂,讓他弓著背地在她的臂彎下穿梭。他們假裝自己身處於收音機播出的流行曲之中,他們假裝自己身處於某個迪斯科之夜,他們假裝自己身處於某個搖滾樂團的演唱會。他們手拉著手,瘋狂地轉動和跳動。
夜曉的動作越發率性和自然,笑容也越發真摯和肆意。他從來沒試過這麼瘋狂,就在這一刻,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
    黎明的光線照亮小路⋯⋯噠啦噠啦啦⋯⋯柔和的微風吹開迷霧⋯⋯嗯哼嗯⋯⋯鬱蔥的森林埋藏珍寶⋯⋯
「哎呀!」
        夜曉轉得太起勁,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日葵大笑起來,背倚靠在牆壁上,指著他止不住地大笑。他緩緩從地板上爬起來,背倚靠在床緣,坐在地板上跟著她一起傻笑。
        夜曉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變得炙熱,他不知道是因為劇烈運動,還是因為奇異的情愫。不管怎樣,他知道不論是友誼還是戀愛,他和日葵都注定無果。但他此刻的快樂是如此真實和珍貴,他只想好好珍惜。
        良久,日葵和夜曉終於止住了笑聲。他依然坐在地板上。而她依然靠在牆壁上,雙手交握在後,一隻腳撐在地上,另一隻曲起了膝頭撐在牆壁上,注視著他。
        「這首曲子,不能只有我聽見,你必須把它彈給其他人聽!」日葵停下大笑以後,頗為嚴肅地說。
        「妳這樣認為嗎?」夜曉問:「這其實是我第一首自己創作的能夠稱得上完整的樂曲,妳真的喜歡?」
        「當然!你最好立刻把整首歌的旋律全都記下來。」
        夜曉說:「我剛才腦海一直想像著在山頂看日落和在後院的草地埋下花朵種子的畫面,這些回憶不知怎麼的竟帶著背景音樂,我就自然而然地把歌曲彈出來了。」
        「你千萬不能死。」日葵認真地說:「你日後必須把你的音樂分享給其他人聽,這個世界會需要你的才華的,我能想像觀眾席的人們觀賞你在舞台上表演你的樂曲。」




        夜曉搔了搔頭,靦腆地笑起來。
        「來!向前吧!」日葵戲劇化地又唱起夜曉的歌曲。
孤獨的長夜迎來吿終
寂靜的冰川開始流動
褪色的風雪已成舊夢
時候到
黎明的光線照亮小路
柔和的微風吹開迷霧
鬱蔥的森林埋藏珍寶
啊——
向前走
別回頭
無論發生何事
需要知
我一直在此




永遠注視
所以
不需再猶疑
憑你這意志
即管勇敢播下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