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夜曉原本不曉得應該怎樣完成遺願清單裏製作蠟燭的那個項目,畢竟他在讀到明日葵的日記之前,根本不知道蠟燭是可以自己製作的。直至幽靈日葵又以幫助她實現心願的名義,逼迫他報名參加一個自製蠟燭課程,他才知道這個項目是有可能辦到的。
話說回來,要不是日葵強行幫他填寫報名表格,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做這種事情。事實上,他原本是決定報名以後不出席的。但當上課的日子來臨時,他還是決定當個有交代的人。畢竟,要是他不去的話,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幫她實現自製蠟燭這個心願了。
        乘坐巴士的時候,夜曉回想日葵是如何霸佔他的電腦桌,擅自在網上搜尋蠟燭製作的工作坊,然後點開了一個報名頁面,開始輸入他的資料。
        「名字⋯⋯苗——夜——曉。」日葵一邊輸入夜曉的名字,一邊念道。
        「這種東西,就不需要填全名了吧?給個英文外號就行了吧?」夜曉說。
        「你的英文名字實在太中二病了,夜曉好聽一點。好了,別礙著我。」日葵沒理會夜曉的意見,「人數⋯⋯一位。出生日期⋯⋯」
        「要我的出生日期幹甚麼?」夜曉不滿地嘟囔。
        「誰知道?可能是想統計參加者的年齡吧?」日葵一邊輸入夜曉的生日一邊說,「⋯⋯十月三十一日。」
        「妳倒是很清楚我的資料嘛。」夜曉很意外日葵知道他的生日,並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生日。
        「當然,我可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都卡在這棟屋子裏沒處可去的,你每分每秒在這個房間裏做些甚麼我都一清二楚。」日葵以輕描淡寫的腔調說。




        「可是妳是怎麼知道我的生日的?」
        「嫲嫲那天不是有提及過嘛?」日葵這樣説著。然後夜曉立刻想起來這個不應是他關注的重點,重點是她說他在房間裏做的每件事情她都一清二楚。
        「我在房間裏做些甚麼妳都一清二楚?」夜曉重複日葵的話,感覺自己的胃有一種抽筋的感覺。讓他更胃疼的是,她一邊應著一邊點了點頭,很像這沒甚麼大不了似的。
        「妳是說,妳一直在牆壁之間偷看我嗎?」夜曉不禁怒道。
        「別說得這麼難聽,又不是我想的。我身在這棟屋子裏,自然甚麼都知道。有時候我就坐在你們身邊,但你們看不見我。」日葵繼續用那種討人厭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説著這些讓夜曉胃抽筋的話。
        「那麼,妳知道些甚麼?妳看見了甚麼?」夜曉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著急。
        「我看見了所有的事情,你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了。」日葵繼續她故弄玄虛的語氣。
        「例如呢?」夜曉簡直快被她慢吞吞的語調迫瘋了。
        「嫲嫲每天五點就醒來,去後院做晨操,在你們快起床的時候準備好早餐,之後外出買菜,買完菜回來便做家務,一邊做家務還會一邊自言自語哦。」
        「她自言自語些甚麼?」夜曉好奇地問。




        「像是『醃好雞翼讓夜曉回來吃』、『夜曉今天幾點放學來著?』、『怎麼夜曉又沒有吃早餐?』之類的。」
        夜曉完全沒法想像,要是他自殺而死的話,祖母日後會自言自語些甚麼。
        「至於你媽呢,她經常洗著洗著澡就睡著了,我想那肯定是因為她工作太累了。而且她經常說夢話,不過嫲嫲總是睡得很熟,所以她都聽不見。」
        「她說甚麼夢話?」夜曉又好奇地問。
        「像是在跟某個夢裏的人說話,她三不五時就會叫他的名字。」日葵說,然後看了看夜曉沉默的表情,「苗曉陽是你的父親吧?」
        夜曉實在很難想像母親在夜闌人靜的時候輕喃父親名字的畫面,她確實自從丈夫死後就變了個人,但她也從來沒有跟兒子透露過自己對亡夫的思念。
        「那是我爸的名字。」夜曉過了一會兒才回應,然後他突然想起了甚麼,這突如其來的、石破天驚的念頭讓他激動得倒抽了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認識日葵這麼久,竟然現在才想到這個,於是他帶著一種緊張的期待問道:「對了,既然我爸已經死了,那他會不會也變成像妳這樣的鬼魂?」
        日葵聽見這個問題以後愣住了,她竟然不如夜曉那樣振奮,他簡直覺得她比他原先設想的冷淡。只見她眨了眨眼睛,用一種憐憫、體恤和悲憂混雜的複雜目光凝視他。「我知道你在想甚麼。」隨著她說下一句話之前的停頓時間越拉越長,他知道他期望落空的機率越來越高,但他依然不死心地盯著她。
        「我想你父親並沒有變成鬼魂。」最後日葵輕輕地說,幾乎像耳語。
        「妳怎麼知道?只因為妳沒見過他嗎?」夜曉立刻不甘心地反駁,他有好一大堆後備答案可以用來反駁所有日葵說他父親沒有變成鬼魂的話。




        「我是沒有見過他。但是你想,要是你父親做了鬼魂的話,他會不來找你嗎?」
        夜曉別過頭,內心知道日葵道出的疑問非常合理,但他依然不死心,「也許他困在他死時的地方,就像妳一樣,我必須到那裏才可以找到他。」
        「不是這樣的,你唯一可以找到他的方法,就是過好你現在的人生。」日葵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依然是安慰的語氣,但幾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嚴厲。
        「他要是不做鬼魂的話,他去哪了?」夜曉執拗地追問。
        日葵嘆了口氣,然後說道:「他繼續前進了,他在人間並沒有讓他非變成幽魂滯留此處作祟不可的遺憾,因為他堅信你和你母親即使沒有他,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所以他帶著期待地前進,並期望在彼岸能再與你們相會。」
        「顯然他所堅信的事情是錯的,可不是嗎?」夜曉以嘲諷的口吻說。
        「其實,你們可以讓他所堅信的事情成真。」日葵耐心地勸導:「花費氣力去尋找一個鬼魂是徒勞無功的,你父親也不會想你用這種方式悼念他。他真正想要的,是你們能夠好好生活,即使沒有他,也要活到不枉此生,在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才逐一跟他分享。」
        夜曉低下頭,凝視自己在手臂內側衝動留下的傷口,那已經結成一條像毛蟲一樣長長的蒼白疤痕。他心想,即使見到父親的鬼魂,那又怎樣?難道跟父親大吐苦水,求父親帶他去陰間投胎嗎?他在上次遠足的時候,已經決定了下次見到父親的時候,他要把自己完整的旅程鉅細靡遺地向父親娓娓道來。「妳知道嗎?我想妳說的是對的。」他終於放棄了要見父親鬼魂的念頭。
        日葵伸手搭上夜曉的肩膀,注視著他,點點頭。然後她回到電腦桌前,繼續填寫自製蠟燭工作坊的報名表格。
        「當然,我最清楚你了。」很快,日葵繼續剛才被夜曉的驚世念頭打斷的話題,以中止他的沉思。
        「是嗎?妳知道些甚麼?」夜曉心不在焉地問。
        「你經常不開燈,弓著背坐在電腦面前,一坐就許久都不起來。你不管多困都不願意睡覺,睡著以後卻不願意醒來。而且據我所知你在學校裏沒有暗戀的對象,因為你迷戀的女孩子全都是動漫裏面的虛構角色。還需要我說更多嗎?你經常在浴室裏⋯⋯」
        「閉嘴!」夜曉真的是尷尬極了。
        「我說笑而已,我從來不去偷窺浴室的。」但那並沒有讓夜曉放下心來,她剛才明明說過看見母親在洗澡的時候睡著了。
        「妳真的無時無刻都在看嗎?連我換衣服的時候都在偷看嗎?」夜曉開始回想自己曾在房間裏做過些甚麼他一輩子都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事情。




        「哈哈哈,別自作多情了,誰要看你換衣服啊?你那小身板,有甚麼可看的?」日葵的直率近乎無禮,讓夜曉窘極了。
        「我遲早就會找道士來超渡妳這個陰魂不散的惡靈。」
        「電話⋯⋯電郵⋯⋯日期⋯⋯就這個週末吧!填好了!」日葵繼續自顧自幫夜曉填寫報名表格,他發現資料都沒有填錯,她確實清楚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和電郵地址,「費用是三百五十元欸,你有吧?」
        夜曉在巴士上差點笑出來,然後又嘆了口氣,想起日葵那些一針見血、讓他哭笑不得的言論,想起日葵平日是如何突然冒出來對他造成驚嚇,同時又給予他適切的陪伴、安慰和開導。他想到她一直在注視著他,就因為備受關心而倍感窩心,但又因為隱私被剝削而覺得困擾。他想到如果他真的成功實現她的心願,那她將會離開,到時他想必會非常掛念她。一想到這裏,甚至有種心痛的感覺。
        來到工作室門口的時候,夜曉又有點後悔答應日葵報名參加這個興趣班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打開教室門。
        「你來得正好,我們打算等你來了就正式開始。找個位置坐下吧,儀器和材料都準備好了。很感謝你們參加這個自製香薰蠟燭的工作坊,接下來我會一步一步教你們怎樣做,你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意和喜好製作屬於你們自己的香薰蠟燭。坐好了嗎?那我們現在開始吧!」導師是一位有著酒紅色波浪長髮的女人,約莫二十多歲,日葵要是沒死的話年齡就跟她差不多。
        在導師說話的時候,夜曉很快就找了個眼見所及腳程最短的位置坐下。他環顧周圍,工作室很寬敞,光線很明亮。這堂課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另一名學生。那是一位女孩子,跟他年紀相約,有著一頭濃密的短髮,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臉容看上去挺友善。她對他禮貌地笑了一笑,他也對她禮貌地點了點頭。
        導師開始詳盡地介紹需要用到的儀器和材料,又詳細地講解如何選用香精和精油。由玻璃杯、鋼杯、攪拌棒、蠟、蠟燭芯,到每一款精油和色素,無一不各花時間逐一細數背後的故事。在講述各種天然蠟的事宜時,更是分別在大豆蠟、蜂蠟和棕櫚蠟上各耗用夜曉覺得能夠燒完一支蠟燭的時間,喋喋不休地談論自己的使用心得和個人感想。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一樣,緩緩說話的語調也幾乎沒有波動,他被她像空調聲一樣的長篇大論和東拉西扯弄得昏昏欲睡。
        夜曉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立刻感受到來自旁邊女學員的視線。他尷尬地斜睨她,卻發現她並不是鄙視他,而是給了他一個「我懂你感受」的笑容。要是他沒猜錯,她應該跟他一樣覺得導師輕飄飄的絮絮叨叨讓人很想入睡。
        「好了,現在,要是你們沒有疑問的話,我們正式動手製作蠟燭了,準備好了嗎?」終於可以進入正題了,夜曉和女學員都鬆了口氣,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首先要把蠟加進鋼杯中,隔水加熱至液態。導師告訴學員們可以把鋼杯放到鍋裏,然後打開電磁爐,並吩咐他們接下來的步驟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問她。夜曉和女學員按照她的說話做,夜曉很快就打開了電磁爐開始溶蠟,而女學員就需要他的幫助才懂得使用電磁爐。
        「謝了,我從來沒有用過這種煮食的東西。」女學員說話的時候顯得更友善親切了,「對了,你叫甚麼名字?」
        夜曉想起日葵說他的英文名字很中二病,「夜曉,妳呢?」
        「夜曉,那我也說自己的中文名字吧,叫我爾情就行了。」爾情很自然地和夜曉交換了名字,這讓夜曉如釋重負,他沒有再在介紹自己名字的時候犯蠢了。
        「那麼,你為甚麼會參加這個蠟燭工作坊?」在他們等待大豆蠟融化的時候,爾情問。




        「我剛好在網上看見廣告,反正我週末又沒有別的事做,所以便來試試了。」夜曉總不能告訴爾情他其實是被一個名叫日葵的幽靈逼迫參加的,「妳呢?」
        「想不到男孩子也對這種事情有興趣,還自己來參加。」爾情說:「我向來對這種手工藝的東西很感興趣,之前還參加過陶瓷杯和手工編織的體驗班。我的朋友都對自製蠟燭沒興趣,沒有人陪我參加這個工作坊,所以我便自己來了。」
        夜曉真慶幸自己不是唯一一個獨自參加這種工作坊的人,原來自己一個人也不是那麼奇怪。
        「妳也是還在念中學吧?」夜曉希望這個問題對剛認識的人來說不會太僭越。
        「是的,中五,你呢?」
        「我也是。」
        「真巧!你讀甚麼科目?」
        「物理、化學、生物。」
        「我讀視覺藝術和化學。」
        之後他們就開始討論各自有多後悔選擇了化學。夜曉解釋自己其實想選電腦和音樂,不過他母親逼迫他選讀理科。爾情表示非常理解,因為她也完全只希望將來不用乞食才逼迫自己選一個理科。
        「那麼你平時週末會做甚麼?除了參加蠟燭工作坊以外。」爾情又問。
        「我⋯⋯有彈結他。」雖然自從自殺未遂那天以後就許久沒彈了,但夜曉還是這樣說,希望這會顯得他酷一點。
        「是找結他老師教你的嗎?」爾情大感興趣。
        「自己學的。」
        「真厲害,那麼你彈甚麼?」




        「試著彈我平時會聽的音樂,搖滾、民謠、流行曲都有。」
        「你喜歡甚麼樂隊?」
        「英國和日本的樂隊,妳呢?」
        「我喜歡本地的。」
        夜曉和爾情向對方分享自己最愛的英國樂隊、日本樂隊和本地樂隊,最後他們達成了共識,向對方承諾會各自聽聽對方推薦的歌曲。
        蠟溶解以後,導師提醒學員們熄火。在準備添加香精和精油時,夜曉問可否同時添加幾種精油。導師說可以,但要注意每款不要加太多。
        「妳打算加哪種香味?」夜曉問爾情。
        「我在猶豫應該用蘋果還是薄荷,你覺得呢?」爾情反覆嗅聞蘋果和薄荷的精油。
        「薄荷。」夜曉說。
        「那就用薄荷吧。」爾情開始量度薄荷精油的添加量。
        夜曉逐一嗅聞每一款精油。他率先選擇了雪松木,那木味讓他想到他的木結他。然後他猜想日葵會最喜歡向日葵的氣味,可惜這裏沒有向日葵的精油。於是他徘徊於薰衣草和鬱金香之間,他覺得這兩種香氣都很適合日葵,最終他決定把兩種都加進去。
        「你竟然會用上花香耶,是打算送給女朋友嗎?」爾情一邊攪拌一邊問。
        「我沒有女朋友。」夜曉立刻說。
        「真的嗎?那麼你肯定是很有少女心了。」聽見夜曉說他沒有女朋友,爾情不禁微笑起來。他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雙頰有兩粒可愛的酒窩。
        夜曉和爾情把攪拌好的蠟慢慢倒進玻璃杯中,等待它們冷卻。這個時候,他們交換了聯繫方式。




        蠟燭凝固以後,學員們在指導下修剪蠟燭芯,香薰蠟燭終於大功告成。導師再次感謝他們的參加,然後夜曉和爾情就各自帶著自己的蠟燭一起乘搭升降機離開了。
        「挺有趣的。」爾情說。
「是的。」
「不知道你那個混合了幾種精油的蠟燭燒起來會是甚麼氣味呢?」爾情也探頭看夜曉的蠟燭。
        「肯定很奇怪吧?不過我想我會捨不得用。」夜曉說。
        「那麼,很高興認識你,下次再見了。」二人揮手道別,然後分別前往地鐵站和巴士站。
課堂比預期更快結束,夜曉發現自己意想不到地享受親手製作一件物件出來的過程。他看著裝在玻璃杯裏的淡紫色蠟燭,想到這是他自己製作和調香的,就非常有成就感。最讓他驚奇的是,他竟然在這個校外興趣班上認識了一個能夠和他聊得頗為投契的朋友,他由衷希望跟爾情的聯繫能一直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