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苗夜曉聽取幽靈日葵的吩咐,做了一連串他之前從來沒做過的事情。似乎開了個頭以後,一切的新嘗試都不那麼難下手了。
        夜曉乘上駛往市鎮的巴士,他爬到上層,坐到靠窗的位置。車上一半的座位被乘客坐滿了,有的是在假日一同出遊的一家大小,有的是結伴同行的友人和愛侶,有的跟他一樣孑然一身,也或許正在去赴誰的約。他彷彿能感受到,他們在前往目的地途中所帶著的期待的心情。他原本非常不情願走出街,但現在對於他這天即將要去的地方、所做的事情、擁有的經歷,也開始有點期待了。
        夜曉想起在明日葵的日記裏,她說想要去遍所有博物館,並寫一本遊記。他是沒可能寫得成一整本書的了,但他心血來潮,想試著就這天的經歷寫一篇遊記。他取出電話解鎖,打開一個筆記本軟件,開始在上面敲打文字。
 
博物館一日遊
    日葵的其中一個心願是去遍所有博物館,還要寫下一本遊記。但我能做的很有限,絕對沒可能真的把世界上所有的博物館都參觀個遍,目前只能盡量去去我現在能夠去的博物館。至於遊記方面,就姑且試寫一篇吧。
    博物館大多集中在市中心,我乘搭巴士過去,車程大概半個小時多一點。在公路上,窗外的風景是千篇一律的山坡和大海。穿過隧道以後,山和海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佈滿高樓大廈的城鎮。
    下車了,我獨自走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低著頭,避免與周遭的行人有視線接觸,盡量遠離別人要走的路。不過我很快發現,人人都自得其樂,街上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都只專注於自己要走的路,根本沒人留意我是否擋路。我很好奇街上那些或有說有笑、或憂心忡忡、或形單影隻、或成群結隊、或貧或富、走路或快或慢的人,背後其實過著怎樣的人生,走完這條街以後,會乘上哪一部車,去往哪一個地點,做怎樣的事情。
話說回來,好奇別人的事情對於我自己來說又有甚麼好處呢?我只知道,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活努力。所以我也應該專注於自己眼前要走的路,專心尋找道路前往我想去的地方,這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
    有了這個覺悟以後,有好一會兒我沒再低頭一邊看手機一邊走路。我挺直了腰板,嘗試維持抬頭挺胸的步姿,竟有一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錯覺。原來,通往目的地的路是有這麼多條的。我可以選短一點的路,就會快一點到達。我也可以選長一點的路,雖然會較慢到達,但沿途的風景比較多。看來,只要夠樂觀的話,我可以假裝我自由自在。




    第一站是歷史館,裏面展出很多充滿歷史價值的展品。記得小學的時候也來過,大概是學校的專題研習活動吧。這次我獨自來,可以仔細地閱讀展品的說明文字。
第一個參觀的展區展出了很多出土文物,是一大堆來自某個朝代的石器、陶器、瓷器。它們有一些殘缺不全,有一些則保存得非常完整。但不論怎麼看,它們只是很普通的石頭和陶瓷塊,沒有甚麼特別。
不知何故,日葵突然在我腦海裏冒了出來,批評我世俗的看法和孤陋寡聞的見解。對呀,如果是她的話,一定能從這些平平無奇的石塊裏參透出某些驚人的奧秘。就很像她在空白的天花板上,看出了千變萬化的宇宙奇觀。我嘗試代入日葵的腦迴路,用她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展品,用她的思路來理解展品的意義。我想像,有位身披金黃色龍袍的皇帝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戴著綴滿珠串的高帽,留著一把濃密的鬍子,神態莊嚴,不怒自威地瞪著我。他說:「你這個凡夫俗子,它們才不是普通的石頭,它們是朕用過的食器。每一個陶瓷碗、陶瓷杯、陶瓷碟都是獨一無二的,繪有朕的工匠專門為朕設計的花紋圖案,是皇室的御用食器。你知道朕的工匠要花多少時間製造一個這樣的青花瓷碗嗎?」
    沒錯了,如果日葵和我一起來參觀的話,她肯定會說有位歷任的皇帝因為受到我的冒犯而跑出來作祟。不過在我這樣想像著的同時,我對這些展品的確改觀了。想到這些石頭和陶瓷塊,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的人製造出來、使用過的,我竟有一種敬畏的感覺。使用過它們的人一早已經消逝於歷史的長河中,但這些石器和陶瓷器歷經千年依然得以留存。我頓時不再覺得那些只是普通的石塊了。
    較為近代的展區則展出了百多年前古人使用過的服飾、炊具、轎子等,甚至模擬當時的情況重建了古人的居住環境以及古街上的店鋪。我嘗試想像自己是當時的人,居住在那樣的環境,生活於那個時代。我猜舊時人們的生活肯定比現在簡單多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穿越回到過去的時代。
    假如我穿越到一百年前,故事的開頭應該是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結合了中式和英式建築風格的老大街上。熙來攘往的遊人們絡繹不絕地在我身旁經過,女的穿著旗袍或是復古的連身洋裝,男的穿著長褂或是配備高禮帽和手杖的燕尾服。街道兩邊的米舖、奇貨居和回春堂坐著脾性各異的老闆,賣著諸如是白米、糧油、藥草等貨真價實的商品。而我將會茫然無措地站在路中間周圍張看,路過的人們紛紛對我投以奇怪的眼神。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裝束,是連帽衛衣和牛仔褲,在這裏極其格格不入。於是我走進一間裁縫店,想要購買一套符合時代的服裝,卻發現店鋪裏的衣物我全都負擔不起。我氣餒地步出裁縫店⋯⋯
想到這裏,就想不下去了。穿越回到古代的生活應該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沒有電話、沒有空調、沒有抽水馬桶,做很多事情都非常不便。究竟古人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原本很羨慕他們,但我猜我其實應該佩服他們。
    最後一個展區的展品只有幾十年的歷史,包括海港的舊照片、現在已不通用的舊鈔票、老品牌的舊海報、當時暢銷漫畫的封面、曾經流行的廣告標語等。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這次我很快就展開了想像。我很容易就能夠看見,歷史館這個擺滿各種歷史文物的展覽館,其實是塞滿死人遺物的地方。這裏到處都是百年前、幾世紀前、千年前的人的鬼魂,她們的幽靈徘徊於每個展品的附近,甚至開口跟我介紹她們使用過的婚嫁服飾和人力車。
我想我無法記住剛才閱讀過的展品說明文字向我介紹過的歷史知識,但我確實從過去有所學習。我一直覺得自己誕生於錯誤的年代,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活在舊時代。但轉念一想,當時的人肯定也有當時的煩惱,沒有哪個時代的人活得特別輕鬆。每個時代的人都各自非常努力地過生活,因此我也應該這樣做。
    從歷史館走出來以後,感覺彷彿從過去回到現在。歷史館的展品十年如一日,但以日葵那種好奇心和想像力來欣賞的話,一切竟顯得有所不同。如果幻想都成真,那肯定有趣極了。不過縱使知道絕對不會成真,光是想想還是挺有趣的。




 
        夜曉離開歷史館以後,沉澱了一會兒,在手機裏記錄了剛才的體會。第二站是科學館,那就在歷史館的對面。前往下一站時,感覺就像從過去回到現在再走向未來。
 
第二站的科學館正展出以恐龍作為專題的特備展覽,場內到處掛著恐龍骸骨的一比一模型,到處都是奔跑穿梭於大人腿間的小朋友。我來到最多人圍觀的展品前,那是一個玻璃箱,裏面擺放著一具真正的暴龍幼兒的骸骨化石。那只是一隻幼龍,表示牠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亡了。如果是日葵的話,肯定會覺得這是一幅讓人心碎的畫面。想到日葵會覺得心碎,我也有種顫慄的感覺。牠究竟為甚麼會在還是幼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威武勇猛如恐龍,終究敵不過時間長河的沖刷,只剩下一副骨頭,提醒後世的生物,就算曾經統霸天下,終將化為骨灰,做了地球霸主又如何?
要是,此處突然出現恐龍,會怎樣呢?伴隨著地板一下一下的劇烈震盪,四周的賓客尖叫著抱頭逃竄。一隻巨型的暴龍衝出了陳列櫃,撞開了豎立在周圍的骸骨模型,停在我的面前。牠有著一雙冷酷危險的眼睛,雙腿的肌肉極其健壯,兩隻短小的前臂的爪子非常銳利,它的血盆大口可以把我整個人一口吞掉,兩排利齒拉扯著口水絲。只要暴龍一出場,所有陸地上的生物全部都得通通讓開。暴龍張大嘴巴,朝著我奮力咆哮,震耳欲聾的巨響迫使我閉上眼睛。
到我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我從幻想中抽離,凝視著玻璃櫃裏的暴龍骸骨。縱然牠們已經化為埋藏於地底下的化石,依然無法改變牠們曾經稱霸地球的事實。這些被挖出來的骸骨,歷經數千萬年依然留存了下來,它們是能夠證明牠們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這表示,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深遠的影響。
        我來到一個以太空為主題的常設展區,坐在某個小型影院裏觀看由投影燈播放的紀錄片,影片關於宇宙旅行。根據影片所述,光速是最快的速度,日常照射幾乎不用時間。但宇宙每個星球之間的距離都極之遙遠,因此即使是光,從一個星球照射到另一個星球也需要極長時間。這意味著在地球上抬頭所看見的星星的模樣,事實上可能是它們幾百萬年前的模樣。比如地球和冥王星相距約五十億公里,地球的光傳到冥王星便需要約五小時,相等於要乘搭噴射機在漆黑之中飛行六百年才能到達。因此人類想由地球去銀河系以外的星球所需要的時間是不可估量的,更別提宇宙還有無數個人類還未發現的星系,多的是人類無法到達的地方。就算宇宙真的有外星人,人類也未必能找到外星人居住的星球。
看完影片後,沒由來地有點失落。在我死之前,關於宇宙的各種謎團都不會得到解答。甚至乎,人類可能永遠都無辦法探索完整個宇宙。有很多的秘密,人類永遠都無法知道。宇宙的知識是無窮的,而我只是浩瀚宇宙中一粒微乎其微的星塵,我幾十年的短暫人生在宇宙數十億年的歷史之中根本不算甚麼。既然如此,人生的意義究竟是甚麼?我又何必認真過活呢?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日葵的身影在腦中幻化成一名痀僂於輪椅裏的老人,他又老又瘦弱,但眼鏡後的雙眼炯炯有神,「雖然我們每個人對於宇宙而言只是一顆星塵,但正是因為有我們每一顆星塵的存在,才組成了宇宙。人生既然短暫,更加要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地探索。」這是我代入日葵的思考模式所想像出來的,不論如何,都讓我重燃了探索宇宙的欲望。正因為宇宙到處都是未解的謎團,活著才有意思。如果所有事情都參悟明白了,那還有甚麼繼續的必要?還有甚麼樂趣可言?我驚覺,還有很多地方我想要探索,還有很多事物我想在死前見識。也許我真的不能這麼早就自殺而死。
 




        離開科學館以後,夜曉在比剛才還要熱鬧的大街上一邊散步,一邊繼續思考關於宇宙的事情。鬧市的人群身上帶著活力,似乎也讓他從中感染了一點朝氣。走了好一會兒,他來到一條海濱長廊。長廊的周圍設有長椅,但他寧願倚靠在海傍的欄杆。
湛藍的海水徐徐地曳出魚鱗般的波紋,腳底下的海域綿延至對岸。不近不遠的水平線上有一排跟這邊相似的高樓大廈,最高的那棟摩天大樓從地平線上冒出,越過其他建築物的頭頂,一直插進雲霄,就是觸不到廣闊無垠的天空。所有的摩天大樓加起來都不及天空高,而此刻它一片祥和。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天氣溫暖宜人,間中吹來一兩陣清涼的海風。一兩隻帆船和遊艇在海上悠悠地經過,像在海洋裏游泳的小魚。夜曉感到前所未有地悠閒,從未像現在這樣寫意。
        突然,「咚——咚——咚——咚——咚——」的鐘聲打斷了海濱長廊的遊人們談笑風生的說話聲,原來是鐘樓敲響了下午五點的鐘聲。這座鐘樓是一座具有百年歷史的法定古蹟,是由紅磚和花崗岩建成的歐式建築。原本是火車站的一部份,現在是火車站拆卸以後遺留的地標。曾經是這一帶最高的建築物,如今老早被海港兩岸各色外型千奇百趣的摩天高樓超越了。
        海傍的藝術館依然有很多遊人出出入入,夜曉決定把握最後的營業時間進去參觀。
 
不同於引發了很多無解思考的歷史館和科學館,第三站的藝術館充滿藝術和文化氣息的氛圍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受到了洗滌。我本來就不是甚麼很具藝術細胞的人,因此一開始就沒打算弄懂各項藝術品是在表達甚麼意思,單純抱著欣賞的態度來看反而感受到難得的清淨和安寧。
那些意境朦朧的水彩畫、色澤豐潤的油畫、造工精巧的工藝品,背後的畫家、工匠、藝術家,有很多已經死去多時了。但他們創作的藝術品將永遠留存下去,供無數後人欣賞。他們彷彿還在這裏,一件件神秘莫測、意味不明的藝術品藏有著他們的靈魂,他們正以這些展品對人們訴說他們的人生故事。
    其中一幅油畫尤其觸動我的心靈,那是一幅色澤豐富而和諧、色彩明朗又鮮亮、線條流暢且柔和的畫作,畫著一位坐於林中彈奏木結他的吟遊詩人,和一些圍坐在旁聆聽的諸如松鼠、兔子、小鹿等的小動物,是一幅很優美的圖畫。木結他是畫中最鮮明的存在,無聲的優美樂曲徐徐傳出,籠罩於畫裏的森林。
畫中的吟遊詩人是一名年輕的青年,戴著破舊的寬帽,身披褪色的斗篷。畫家把他畫得頗為俊秀,有著線條分明的長相,和令人浮想聯翩的神情。他彈奏音樂時的表情非常陶醉,但要是再仔細一點看的話,卻發現他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明的憂鬱。
我真想知道這名吟遊詩人的故事,真想聽聽他正在彈奏的樂曲。我猜想他到處旅行,靠在街頭賣藝維生,但沒甚麼人懂得欣賞,所以賺得不多,於是在森林中彈奏給小動物聽,這群小動物便是他最好的聽眾。我也對畫家的故事很好奇,這幅油畫的畫家大概是很喜歡這名吟遊詩人的經歷,或是很欣賞他所彈奏的樂曲,或被這個情景和畫面所感動,因此才畫下了這幅圖畫。
 
        直至藝術館打烊,夜曉才跟隨其他遊人離開。外面的天色已經全然黑下來了,海傍在入夜後更為熱鬧。夜晚的海港又是另一番風景,兩岸璀璨奪目的燈火閃爍不停,構成了美得讓人窒息的繁華夜景。漆黑的海洋在斑斕的各色燈光照射下,泛起七彩的粼粼波光。掛滿燈飾的螢光色船隻在波浪間來來往往,像一塊塊慢慢移動的霓虹燈招牌。
夜曉意猶未盡地想著那幅吟遊詩人的油畫,走著走著,突然就遇見了吟遊詩人。他清俊高瘦,坐在人群之中,一邊彈奏結他,一邊演唱樂曲,悠揚悅耳的音樂聲和意味深長的歌聲,都惹得圍觀的人群爆發出連連的讚嘆聲和掌聲。
夜曉眨了眨眼睛,吟遊詩人變成了一名正在街頭演唱的青年。他背著沉重的結他,面前豎著一支麥克風,旁邊擺了些笨重的音響器材,腳前的結他盒中散放著寥寥無幾的硬幣和紙幣,稚嫩的嗓音努力掩蓋遊人的喧鬧聲。這裏經常聚集著像這樣的街頭藝人,夜曉聽了一會兒才離開。




 
我獨自於海傍散步,一邊思考事情,一邊把今天一整天在各個博物館的遊歷記錄在手機裏。我思索著⋯⋯我是如此渺小的一個人類,在我極其短暫的人生裏,我又能做些甚麼呢?在我死後,能夠為歷史館留下甚麼有價值的古物嗎?我的肉身,也會像科學館的恐龍骸骨一樣,在百千萬年以後成為一塊化石吧?我死後又能在藝術館裏留下甚麼承載著我人生故事的作品呢?
 
        一陣涼爽的海風吹來,夜曉打了個冷顫,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彷彿在逛博物館時生起的疑問,有了解答似的。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希望自己不會甚麼痕跡都沒留下就死去。
    我也許沒厲害到能讓未來的博物館在我死後展出有關於我的展品。但要是我努力的話,說不定某天有位畫家看見我彈結他,聽了我的樂曲,然後深受感動,便把我畫了下來。也許這不是甚麼偉大的夢想,也許我所做的事情沒有特別到讓人想要記下,但要是我連試都沒試過⋯⋯
所以,我還不能死,起碼不是短期內。
 
        乘搭巴士回家的時候,夜曉像來時一樣坐在上層靠窗的位置。他用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觀看窗外的風景,時不時掏出手機在遊記裏補充一兩句文字。一幅幅城市的風景駛過以後,巴士進入隧道,彷彿經過一條時空通道一樣,出來時已是延綿的高速公路,映入眼簾的窗外風景又是海洋和山坡。左邊窗戶是沉靜且廣闊無垠的深藍大海,右邊窗戶是沉默且綿綿不絕的幽綠大山。去程覺得它們千篇一律,回程卻怎麼看也看不夠。回家的路上,他的內心平靜又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