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日葵津津有味地閱讀小說網上關於《守護天使:星河之旅》結局的評論和討論,從她完整無缺、毫無變化的樣子可以看出來,把這部小說完整地發佈出去並不是她未圓滿的心願。
        「妳的讀者有很多關於妳這部小說的理論呢,他們都在猜測這個故事實際上想表達什麼。他們的理論很複雜,而且很有道理,但是說對了嗎?」苗夜曉問:「在身為作者的妳看來,其實這部小說是在講述甚麼?」
        「其實我寫這篇小說的原意很簡單,我想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讓我和讀者在煩惱的時候可以跳進去獲得暫時的解脫。這個故事就是在講述君君像我們很多人一樣,被沉重的現實生活壓得透不過氣,便幻想自己逃進某個異世界展開一段有趣精彩的傳奇冒險。她的冒險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存在於她的想像。不論如何,幻想讓我們得以脫離現實世界,在做白日夢的時候獲得重要的休息。幻想的世界有著我們所嚮往的事物,讓我們有面對生活的希望和勇氣,這就是幻想的魔力。
君君在旅程中經歷了很多她原本不期望會經歷的事情,她見識了這個宇宙的黑暗,但她依然能在黑暗中堅持自我,並努力幫助別人對抗世界的黑暗,也就是替大家擊退星河冥王。在故事的後期,她失去了兩位夥伴。而為了打敗星河冥王,她獨自回到所有她去過的地方。她在那些地方留下過血汗的痕跡,那些地方也會回報她。這代表一直以來的經歷能夠給予人力量,付出的善意終會帶來更多的善意,讓人得以戰勝盡頭的黑暗、重獲光明。我想讓大家知道的是,當你走不下去的時候,回想能帶來溫暖的記憶,並緊緊抓住內心的嚮往,不管是否真實,那都可以幫助你繼續走下去。
我可能有在寫作的途中受到自己當時的心境和經歷影響,而加插了一些隱喻和具有象徵意義的情節,讓當中的劇情被賦予了更多的含義。反正這部作品已經完結了,身為作者的我已經死了,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解讀。」
        「妳剛才的意思是說,小說的部份情節是在映射妳的個人經歷?」日葵剛才說的話,夜曉大部份都聽不懂,但他對小說片段是否蘊含她的私密情感則興趣濃厚。
        「你猜呀。」日葵一臉狡黠。
        夜曉沒有把〈王國〉被指抄襲月盈得獎作品〈島〉的事情告訴日葵,但是他有問她是不是月盈殺死了她。
        「別傻了,月盈沒有殺死我。是的是的,她確實盜取了我的作品,但我的死跟她沒有關係。」誰知日葵對夜曉的推測不以為然,她不知為何非常篤定莊月盈跟她的自殺案無關,也不願意多談月盈。這讓他多少有點惱火,他一直努力替她調查她的事情,而她卻總是故作神秘,很多事情不是忘了就是不告訴他,但他也不想逼迫她。
        「沒必要把人想得那麼壞。」縱然日葵一再表明月盈並不是甚麼重要人物,無須耗費時間討論她的事情,夜曉還是沒有降低對她的懷疑。




不管怎麼看,日葵都沒有必要把月盈的得獎作品換個名字抄寫在自己的草稿紙裏,所以夜曉可以非常肯定〈王國〉是屬於日葵自己的創作。在他看來,那位月盈感覺是個懶得自己用功,但又貪慕虛榮,於是把他人的功勞據為己有,踩在別人的頭上往上爬的小人。她剽竊日葵的詩作以後獲取了很多好處,先是贏了個並不屬於她的獎項並由此打響了名堂,後來大概也是因此才會被出版社看中並得到出版詩集的機會。
夜曉猜想日葵就是受自己的好朋友背叛和傷害,才會走上自殺的絕路。還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月盈盜走了她的名譽以後,為了堵住她的口,免其四處告發,索性殺人滅口了。
        「她奪去了妳的作品和本該屬於妳的榮譽,也有可能奪去妳的性命。」就算日葵對夜曉的陰謀論不感興趣,他還是一天到晚說個不停。
        畢竟《守護天使:星河之旅》已經連載完畢,夜曉已經替日葵把全篇小說放到網絡上讓大家看,他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幫她完成。除了苦讀他毫無興趣的數學以外,他無所事事。加上那條指控〈王國〉是抄襲之作的留言,讓他的想法又開始負面起來。
雖然夜曉沒有說出口,但日葵能感覺到他又漸漸生起了自己的使命已經達成、可以安心上路的念頭。為了避免他腦袋中又再充斥著關於死亡的思考,她覺得她有必要幫助他分散注意力,於是提議他把她生前在日記裏提及過的事情一一代她做了。
        夜曉翻開日葵第二本日記本,翻到最後一篇日記,她在這篇日記裏提及到想做的事情有親眼看巴黎鐵塔和德國新天鵝堡、去日本和英國旅行、去挪威看極光、自己去遠足或露營並拍下很多風景照、去遍所有博物館並寫一本遊記、為父親做上面插了自製蠟燭的生日蛋糕、為母親煮由自己調味的咖喱、親眼見證在院子埋下的向日葵和薰衣草種子開花。
        「說不定其中有一樣就是我的心願,你代我把它做了,那我的心願也許就圓滿了。」夜曉對日葵在日記裏提及過想做的事毫無興趣,但他被這句話說服了。
        於是夜曉依據日葵這篇日記上提及過的活動,列了一張單子,記錄他目前有能力辦到的項目。
  1. 遠足
  2. 拍風景照
  3. 去博物館
  4. 做生日蛋糕
  5. 自製蠟燭
  6. 煮咖喱
  7. 看埋下的種子發芽開花

夜曉不喜歡外出,所以他第一樣做的事情是煮咖喱。他在網絡上搜尋咖喱雞的食譜,看了好幾條教學影片。祖母平時也會煮咖喱,所以廚房裏剛好有需要用到的食材和調味料。他趁祖母去了買菜,母親去了上班,家裏沒人的時候,把馬鈴薯、雞扒、洋蔥、蒜頭、椰漿從雪櫃和櫥櫃拿出來,統統排列到木桌子上。他又按著食譜列明的表單,在廚房每個角落裏搜刮煮咖喱需要用到的調味料,直至單子上只剩下家裏沒有的東西。他覺得缺少一兩樣應該影響不大。




        夜曉把所有材料和調味料都準備好以後,怔怔地看著眼前舖滿整張桌子、未經處理、堆積如山的食材,感到無從入手。他差點恐慌得打算就此放棄,但最後還是捲起衣袖,拿起馬鈴薯開始削皮。他慢慢地削、慢慢地削,生怕削到自己的手指,所以花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削好三個馬鈴薯。他把一小塊一小塊的馬鈴薯皮從洗碗盆的去水口逐堆逐堆地撈到垃圾桶裏丟掉,暗自覺得削馬鈴薯真的是一件苦差事,也很佩服祖母三不五時就會煮馬鈴薯。他抬起頭來,脖子因為一直低著頭而疼痛,他已經覺得有點疲累了。而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他嘆了口氣,決定繼續下去。
        把馬鈴薯切粒以後,夜曉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甚麼了,感覺有好幾個步驟應該同時完成。雞扒如何處理?洋蔥怎麼切?蒜頭甚麼時候準備?應該現在就準備調味料嗎?還是先洗乾淨剛才用過的廚具?他冷靜下來,掏出手機打開食譜的頁面,依照上面的步驟,決定逐步逐步來,慢慢去完成。
        下一步應該切雞肉,但夜曉這才發現自己忘了提早把急凍雞扒從冰箱裏拿出來解凍,因此現在雞肉硬得切不了。他真的恨透了自己的粗心大意,但現在並不是煩躁的時候,他只得按耐著發脾氣的衝動上網搜尋快速解凍的方法。
把雞扒都切成雞肉粒以後,他開始切洋蔥和蒜頭。與此同時,他抬頭看了看時鐘,他竟然已經待在廚房一個小時了。進度太慢了,他立刻加快切洋蔥的速度。他強忍著雙眼的疼痛,熱淚盈眶地草草切完了洋蔥,以致切得參差不齊。但反正終究是要吃進肚的,所以他覺得不用太在意。
切蒜頭的時候,他沒控制好出力的方向,一下子切歪了。蒜頭霎那間染上一片猩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發現拇指流血了。他嚇得跌坐到地板上,呆望著自己血淋淋的拇指,鮮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和不知所措,內心對自己煮咖喱的決定非常後悔,同時生起了要不就這樣坐在地上等死的念頭。
        「你在幹甚麼?是想等血都流光嗎?快點止血!」幽靈日葵在這個時候冒出來,提醒夜曉不要光顧著坐以待斃。
夜曉這才回過神來,顫抖著手幫自己清洗傷口、消毒和包創可貼。血很快便止住了,其實只是個沒甚麼大不了的小傷口。他責怪自己真不應該急躁的,一急就容易出錯。但他沒空憐憫自己的手指了,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他很快就再度拾起菜刀繼續下一個步驟。
        經過漫長的兩小時,材料都處理好了,接下來就要正式開火烹飪。夜曉把油倒進鍋裏,鼓起勇氣扭開爐火。他慢慢把雞件放到鍋裏,熱油的滋滋聲嚇得他立刻跳開。每一次熱油彈起的劈啪聲都是讓人心煩意亂的警笛聲,提醒他不要靠近。切傷了手指無疑讓他對煮食有點陰影,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害怕雞肉會焦黑,所以硬著頭皮慢慢靠近爐灶,冒著被熱油彈到的風險拿筷子把雞塊翻轉。他的動作非常小心,熱油沒有彈他,讓他鬆了口氣。他開始察覺到雞肉濃厚的香味不斷湧出,他大口大口地嗅聞這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氣,這讓他覺得自己充斥著烏龍的烹飪開始步上正軌了。
        雞肉粒都變成金黃以後,夜曉把它們盛起來,偷吃了一粒。煎得油滋滋的香脆雞肉被塞進嘴裏的瞬間,他才發現自己非常肚餓,以及雞肉非常美味。他除了即食麵以外就沒有煮過其他東西,連煎蛋也沒有試過,因此他很佩服自己一來就敢煮對他來說這麼大陣仗的東西。
這為夜曉帶來很大的鼓舞,他以煎雞肉給他的自信,毫不猶疑地把馬鈴薯和洋蔥倒進鍋裏炒。他像上次那樣在熱油飛起的時候反射性地後退跑開,但這次很快就拿著鑊鏟回到爐灶前。




        所有材料都煮熟以後,夜曉按照食譜指示逐一把黃薑粉、紅辣椒、花椒、丁香、肉桂和茴香等香料加進去,然後再加水和椰漿。他拿著勺子不斷攪拌鍋中的食物,清水很快就被調味料染成咖喱色,咖喱色的水也慢慢變成濃稠的醬汁。在咖喱醬中不斷冒出的氣泡發出咕嚕咕嚕的美妙聲音,廚房瀰漫著一股愈漸濃烈厚重的咖喱香味。
夜曉滿頭滿身都是汗水,努力了這麼久,他想煮的咖喱終於有點咖喱的模樣了。他開始覺得,他是有可能烹飪成功的。似乎不管做甚麼事情,不管遇到甚麼難題,只要勇於踏出第一步,下定決心開了個頭以後,之後的每一步就簡單多了,達到目標並非難事。
        「究竟為甚麼是咖喱?為甚麼不是其他簡單一點的料理?」雖然夜曉目前很期待自己所煮的咖喱,但他還是不禁這樣問。
        「咖喱啊,只是我隨意寫的啦。話說回來⋯⋯」日葵探頭嗅聞鍋裏熱氣騰騰的咖喱,笑說:「這也不是很難嘛,對吧?我看你做得挺不錯的呢!」
        「閉嘴。」夜曉一邊説著,一邊拿湯匙往鍋裏舀了一點咖喱,他吹了吹以後拿舌頭舔了舔。原來試味的過程才是最麻煩的。一會兒不夠味,一會兒太辣,一會兒又太鹹了。他反反覆覆地在咖喱裏加鹽、加糖、加水,又再加水、加糖、加鹽。
        終於,夜曉調配出自己滿意的味道了。他熄掉爐火,小心翼翼地把咖喱倒進大碗裏,端到餐桌上放好。他環顧四周,一片狼藉,到處散放著食材的包裝袋、用完沒放好的調味品、剛才盛過材料的碗碟、沒洗的廚具和餐具、沾了醬汁的濕抹布。他又花了些時間,把周圍整理乾淨。雖然他把廚房弄得烏煙瘴氣,但最後的成果讓他頗為滿意。
        夜曉給自己盛了碗白飯,在白飯上淋上一大疊混合著馬鈴薯和雞肉的咖喱汁,慶幸咖喱汁還散發著熱騰騰的蒸氣。他嚐了一口咖喱雞肉和一口馬鈴薯伴飯,濃郁香醇的咖喱味瞬間盈滿整個口腔,雞肉非常嫩滑,馬鈴薯非常鬆軟,咖喱汁濃稠度剛好且鹹度適中,有著一股回甘的辣味。
日葵興致勃勃地坐到夜曉旁邊,雙手捧著臉,兩肘支在桌子上,滿臉期待地看著他吃,很像那是她做給他吃似的,「怎樣?好吃嗎?」
        夜曉點點頭,他難以抑制嚐到好吃的咖喱而忍不住露出的微笑。經過三個小時的災難,他竟然真的煮出了一鍋好吃的咖喱。他甚至覺得,這可能是他吃過最好吃的咖喱。他之前從來沒發現,咖喱原來這麼好吃。更沒有想到的是,做飯所帶來的成功感是如此讓人滿足。
        「我吃不到,不過光是用聞的,就知道很好吃!」日葵雖然沒法一同品嚐,但她臉上的笑容不減,「真想看看媽媽和嫲嫲嚐過之後的反應呢!」
        「嗯!」夜曉許久沒試過有這種覺得自己不會讓祖母和母親失望的感覺了。
        想是這麼想,但母親回來的時候,夜曉還是少不免覺得緊張。她看見桌上的一鍋咖喱,目無表情地坐下來,默不作聲地拿起碗筷吃飯。他如坐針氈地等待,期待著微笑,但又預期著批評。雖然知道她隨時會劈頭蓋面地罵他浪費時間之餘還把廚房弄得烏煙瘴氣,但依然心存會得到讚賞的卑微期望。她風捲殘雲地吃光了飯,期間一句話也沒說。他害怕這沉默,但某程度上,他覺得這可能比她說話好。吃完後,她才開口問道:「真的是你做的?」
「是的。」夜曉不安地回答,他不知道她這麼問是想幹甚麼,他只知道,究竟是讚許還是責罵,下一秒就揭曉了。
結果兩樣都不是,母親只是用嚴厲的語氣質問夜曉有沒有收拾好廚房和做好清潔。他鬆了口氣,知道這已經是她能給的最好反應了,已經表示她很滿意了。「要是你讀書的時候也有這麼用功,那該有多好?」她最後這樣說,他選擇聽不見。
        「胡說,煮得這麼好吃,我們家夜曉日後可以做大廚呢!」祖母相較之下則顯得有點反應過大了,全程對咖喱讚不絕口。




        「我只是試試看而已。」夜曉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他真希望祖母不要只因為他只是做了鍋咖喱就期望他未來要成為大廚,真希望她不要動不動就說他有做醫生、做律師、做教師、做老闆、做大廚的潛質。
        夜曉拖著沾滿咖喱味的身軀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把日葵的願望清單貼到牆壁上,在「煮咖喱」條目的旁邊打了個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