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珣與季春曉的家坐東向西,日暮朝陽。像這樣的房子一向不受歡迎,季春曉卻願意為了夕陽的餘暉而住在這裏。
這個家十多年來都沒有甚麼變化,酒紅色的真皮梳化、陽台上的藤椅、飯廳裏的紅酒杯櫃⋯⋯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在主人搬走時被帶走,這間屋子就像被封存了多年,直到霍文珣的歸來。
季春曉很享受這間屋子給予她的個人空間,但同時又覺得這裏太過空曠。偌大的房子,彷彿說話都會有迴響。兩個人,空虛感漸漸地湧上心頭。
鐘點阿姨每星期只來兩、三次,其餘日子裏像洗碗碟、做飯等家務都必須由自己親力親為。如果說季春曉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命,那麼霍文珣就是王子命托世,兩者放着一比,再矜貴的大小姐也只能敗給對方。
常說洗碗做飯是一種興趣,但季春曉的興趣從不在此。第一次是嘗試,第二次是勉強,第三次就會是煩厭。直到有一次,季春曉開着水喉用鋼絲球不停地洗刷着白瓷碟子,無論怎麼刷她都覺得碟子依然有污跡,於是她更用力地刷着、刷着、刷着⋯⋯水龍頭的水繼續嘩啦嘩啦地流淌在堵住的鋅盤中,浮在水面的洗潔精泡沫一沉一浮的,直至洗碗水溢滿流出。一滴、兩滴、三滴⋯⋯泡沫連着髒水湧流而出,沿着廚櫃流到地板上。季春曉竟然沒有發現,那根本不是污跡,而是早已藏得很深很深的微絲裂痕。
年終考試後是連續三天的學校假期,這天午後,霍文珣與季春曉便去了一趟宜家傢俬。
第一個發現碟子長裂痕的人是鐘點阿姨。一天前,鐘點阿姨在收拾廚櫃時發現了一隻長裂痕的白瓷碟。她指着裂痕讓季春曉看看,季春曉卻怎麼也瞧不出任何問題來,最終連鐘點阿姨也被她搞蒙了,以為是自己老花眼矇。直到這天早上,霍文珣吃着吃着早餐,一眼就把裂痕看出來。其實季春曉並不介意碟上有條小裂痕,她認為這影響不了甚麼,但霍文珣偏偏與她相反,他容不下半點瑕疵。
霍文珣在廚具部走了一圈又一圈,無論怎樣都挑不到合心意的白瓷碟。
「這隻如何?」季春曉挑了一隻遞給霍文珣。
「有暗花,不像。」霍文珣道。




「這隻又如何?」
「太大,也不像。」
「這隻呢?」
「一點都不像,妳別亂塞給我!」
季春曉開始有些不耐煩:「為何一定要選一隻一模一樣的碟子?要是永遠都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直至找到為止。」
「真的有必要這樣嗎?」
「必須這樣。」霍文珣既平淡又斬釘截鐵地說。
季春曉很無言,她覺得這種執着很無謂。她不想和霍文珣爭論,於是放下碟子便一個人走了。霍文珣也不留她,自個兒繼續逛着。
霍文珣回到家裏時正值日落黃昏,然而家門一開,屋裏是一片烏沉沉。陽台的窗簾緊閉着,屋裏不亮起一盞燈,滿室靜謐。霍文珣正納悶着,屋裏卻驟然傳來此起彼落的咳嗽聲。




頭痛抽乾了季春曉的力氣,使她醒了一次又一次。
「哐啷——」
模糊間,季春曉聽見玻璃擲碎的聲音。她想下床去瞧瞧外頭,於是拉住床頭櫃慢慢坐起身來,接着又是一輪止不止的咳嗽。
霍文珣推門進來時,手中捧了一碗熱呼呼的皮蛋肉碎粥。季春曉有點愕然,問:「你甚麼時候回來的?」
「在妳睡覺的時候。」霍文珣將碗放在書枱上,說:「不舒服早上為甚麼不說?」
「本來只是喉嚨有點乾,我以為是上火熱氣——」季春曉說着又咳了幾下:「現在我又頭痛又頭暈。」
霍文珣上前伸手摸一摸季春曉的額頭,又摸自己的額頭對比體溫:「幸好沒有發燒,吃完粥我陪妳去看醫生。」
「我不要看醫生,我吃必理痛就可以了。」
季春曉最討厭看醫生,她不喜歡診症裏沉甸甸的氣氛。霍文珣只好哄住她:「不行,生病怎麼能不看醫生?」霍文珣邊將粥端過去,邊用匙羹把粥拌涼:「乖乖吃完粥,看完醫生,我買布丁給妳吃。」
季春曉想了想,道:「是甚麼粥?」




「皮蛋肉碎粥,妳最喜歡的。」
霍文珣說着,舀了一勺子粥送到季春曉嘴邊。季春曉嘴嚼幾下,忍不住皺起眉頭來:「好鹹呀!而且粥好稀,還有點燶味。你在哪裏買的?」
霍文珣拌一拌匙羹,帶點尷尬地說:「我不懂做飯,別要求太高。」
季春曉看看碗裏的粥,又看看盛着粥的白瓷碗便想起剛剛傳來的破碎聲:「你剛剛是不是打破了甚麼?」
「嗯。粥太燙手,我拿不穩,摔破了一個白瓷碗。」
季春曉靜了下來,她不自覺地垂下頭摳着小尾指,良久才開口:「白瓷碟找到了嗎?」
霍文珣搖搖頭,說:「還沒有。」
「碟子還沒有找到,現在又少了一隻碗。」
「慢慢找吧,會找到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妳要快點病好。妳最重要。」
霍文珣說得很淡然,又舀了一勺粥給季春曉。
頭痛令季春曉的腦袋成了一團糊,疼痛的感覺使她變得脆弱。她的心突然緊揪一下,忽然就紅了眼眶,下一秒便撲進霍文珣的懷裏。霍文珣差點拿不穩手上的東西,他把勺子放回碗裏,一手拿住碗,另一隻手輕輕拍拍季春曉的背:「怎麼了?是不是很不舒服,很難受?」
季春曉在霍文珣懷中一直搖頭,甚麼都不說出口。其實季春曉很清楚霍文珣並不是要執着於一隻碟、一隻碗,而是這間屋裏的一切,小至一磚一瓦都代表着霍文珣那一去不返的往昔。季春曉很明白霍文珣的心,亦因為太過明白,她總會逼自己去體諒霍文珣。直到最近,季春曉開始覺得很累,她覺得家裏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讓她好不自在,侷促得很。於是她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耐性,甚至覺得厭煩。然而,當霍文珣說出一句「妳最重要」的時候,季春曉的內疚感便止不住地一湧而出。
季春曉的確覺得難受,但並不是在肉體上,而是內心的愧疚感作祟。人在生病的時候往往都是最脆弱、最糊塗。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