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機內,霍文珣懶洋洋地倚着扶手,他盯着地上看,一言不發。就像剛剛那程車,霍文珣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閉着眼倚着的士的窗沉靜着。
看着數層顯示器的數字不停上升,季春曉道:「待會兒進去不要黑着臉,你嫲嫲會不開心。」
「妳明知道我一定會黑臉,妳還逼我來?」霍文珣忍不住反駁她。
季春曉心平氣和地說:「契媽說契嫲很想念你,很想一家人一起吃頓飯。老人家開了口你也不聽嗎?」
「那裏不是我的家,那個女人也不是我的家人。」
「那麼那個老人家是你的家人嗎?是你的嫲嫲嗎?」
霍文珣被季春曉質問得無話可說,他只好沉住氣,說:「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妳別再管我。」
「好,我以後都不管你,你跌落屎坑我都不理你。」
季春曉的語氣夾雜着不悅。她向來都很討厭聽到「妳別再管我」這句話,她與霍文珣就曾經為了這句話而吵架,一吵就冷戰了好幾個月。那時候霍文珣剛剛升上中一,季春曉還在唸小六,一個在調景嶺,一個在九龍塘,那是自二人讀小學以來第一次分開得那麼遠。季春曉總是覺得若有所失,很想知道對方在幹甚麼,而霍文珣自從脫離家人住進宿舍後就對自由更嚮往,他討厭一切捆綁住他的人和事。就這樣,兩個人不只是物理上有距離,就連心也越來越離。
霍文珣家住在西半山,附近的鄰居都是非富則貴,每次來霍文珣家,季春曉都會莫名覺得緊張。按響了門鈴,裏面隨之傳來歡呼的聲音。霍文珣的嫲嫲開心得笑不攏嘴,第一時間就拉着霍文珣的手入屋,季春曉在任瑰玫的含笑對視下逐顯不安。




霍文珣的父親與後母是天主教徒,進門後的飯廳掛了拉斐爾的《大公爵聖母》油畫,客廳的牆壁又掛了達文西的《聖母子》畫像。另一邊牆壁上是一個木雕的耶穌受苦十字架大掛飾,旁邊擺放了一個一比一高的無原罪聖母像。露台透進來的光線正灑落在聖母的臉上,白瓷的蒼白感,加上聖母像並不清晰的五官與輪廓,頓時令季春曉毛骨悚然。
任瑰玫讓季春曉陪她進廚房沖茶,從進廚房門那一刻起,季春曉便開始提高警覺,說的每一句話都份外小心謹慎。
任瑰玫專注地沏茶,一邊與季春曉說着話:「開學兩個月了,功課測驗多嗎?」
「還好。」季春曉簡短地回答。
任瑰玫用茶葉夾把金駿眉茶葉放進白玉茶盞中,她用溫度計量一量茶壺中的熱水,溫量剛好是90°C:「很快就考試了,妳和Sean要努力點,不要總是顧着玩。要是宿舍有甚麼缺的就跟我說,我跟你們舍監說,我跟他們很熟的。再不是我就直接跟你們校長商量,也是一兩句的事而已。」
「不用了,沒甚麼缺的,妳放心。」季春曉賠笑道。
任瑰玫把泡好的第一泡茶倒進茶盤中,又在茶盞裏加了新的熱水:「前天我跟妳媽媽飲下午茶,她說妳很少回家。有空就多點回去,一家人當然要常常見面。妳也多管一管Sean,叫他多點回來。」
「他的事我都不會過問,他不喜歡別人管他。」
任瑰玫把第二泡茶逐一倒在盤子上的小茶杯中,她端起盤子說:「你們兩兄妹從小玩到大,Sean的事妳比我這個當媽媽的更清楚,妳又怎麼可能管不了他?就像今天,妳說幾句就能把他哄回來,我和妳契爺都做不到。契媽全靠妳了,妳別推搪我。」
說着,任瑰玫便拿着茶出了廚房。季春曉趕緊深深吸了口氣,剛才她差點就窒息了。




霍慶良剛好在晚飯前回到。飯桌前的季春曉毫無食慾,一口也嚥不下,全因任瑰玫正坐在她對面,而牆上的《大公爵聖母》油畫剛好在她身後正上方妥妥地懸掛着,整件事讓季春曉覺得無比詭異。
霍慶良給母親夾了菜,老太太隨之說起話來:「我聽說最近樓價升了不少,要不就趁機賣了何文田山那層樓吧!放着沒人住多浪費。」
霍慶良停住筷子想了想,才道:「那層樓我是打算將來留給Sean和他家姐兩姐弟的。反正也空着好幾年,不用急着賣出去,我們也不缺那點錢。」
任瑰玫卻說:「我知道你疼愛孩子,但樓只有一層,你讓Sean和Sheila怎麼分?我怕你好心做壞事,令他們兩姐弟為了層樓傷感情。」
老太太點頭示意:「家嫂說得沒有錯。更何況阿良你不只文瓖和文珣兩個仔女,文瑍也是你和家嫂的兒子,你怎麼能這麼偏心?」
任瑰玫輕拍老太太的手,溫柔道:「媽妳不要這樣說。何文田山那層樓是Sean和Sheila的媽媽有份的,反而我是一毫子都沒有出過。Manno是我生的,他自然沒資格分那層樓,Howard這樣做又怎算是偏心?」
老太太連忙牽起對方的手,道:「家嫂妳胡塗了。阿良是三個孩子的爸爸,妳嫁了給他就是孩子們的媽媽,沒有親不親生之說,妳不要自己生份了。」老太太看着霍慶良說:「阿良,聽阿媽的話,把那層樓賣了,免得將來說起又令家嫂胡思亂想。」
霍慶良只好點點頭:「好好好,妳們說賣就賣吧!」
霍文珣一直忍着,終於還是忍不住。他霍然站起身來,一手摔破了飯碗,那雙眼狠狠地怒瞪着任瑰玫,戾氣包圍着他的渾身上下。季春曉早就料到霍文珣會發火,但飯碗碎裂的那刻她還是被嚇到了。在場的眾人連同外傭姐姐都嚇得目定口呆,誰都沒想到一直保持沉默的霍文珣會忽然發瘋。
霍慶良連忙看看老太太,知道她只是被稍稍嚇到後才放心下來。他喝罵霍文珣:「你坐下!發甚麼瘋?你嚇到嫲嫲了。」




「一家人有事好好說,別嚇到你嫲嫲。你嫲嫲心臟不好,嚇不得。」任瑰玫一邊搭着老太太的手一邊說。
霍文珣拿起任瑰玫的飯碗再次用力一摔。「哐啷」一聲,碎片再次散落滿地。霍文珣咬牙切齒地盯着任瑰玫,他狠狠地說:「妳無資格同我做一家人啊狐狸精!」
霍慶良和老太太馬上站起來教訓霍文珣,霍文珣卻毫不在意他們的話,把飯枱一推,轉身就開門走。季春曉呆了幾秒,她跑到客廳拿回斜孭袋便跟着霍文珣走出去。
霍文珣一向很討厭這裏,這裏的東西小至一塊地𥖁他都看不順眼。他不停反覆地按升降機按鈕,升降機仍是停留在24樓沒有變過。季春曉道:「你把按鈕按爆了也沒用,還未到就是還未到。」
霍文珣忽然用力把旁邊的垃圾桶一腳踢倒,也不管季春曉,轉身往後樓梯走去。季春曉已經習慣了霍文珣的臭脾氣,她沒有覺得反感,只是嘆了口氣又繼續跟上去:「這裏是40樓,你要走40層樓梯嗎?」
霍文珣完全不理會季春曉,一個勁兒地往下走。季春曉只能一直追、一直追,直到霍文珣終於停了下來。他在樓梯間的轉彎位蹲下身子,把頭埋在雙臂中。季春曉喘着氣走上前看看霍文珣,他雙眼通紅,淚水重重地掛在眼簾,彷彿下一秒就會一湧而傾。
季春曉緩緩蹲下來,他把霍文珣抱進懷,說:「哭吧!想哭就哭。」
霍文珣向來都很倔強,對他而言,哭代表認輸和軟弱。他從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就算是勞斯桀他們也不曾見過他哭,但季春曉就像擁有魔法,能讓霍文珣放下了所有的防備和心魔,隨心所欲地大哭一場。
季春曉很清楚霍文珣為甚麼會崩潰而哭。霍慶良要賣掉的不單單是一個單位,而是過去的所有記憶。那裏是霍文珣長大的地方,那時候他們一家四口很幸福、很快樂,直至任瑰玫與霍文瑍的出現,一切都只能淪為回不去的回憶。霍文珣不在乎那層樓值多少錢,他只想留住所有與母親有關的回憶,而霍慶良的決定使霍文珣再次感受到父親的絕情與無恥。
霍文珣很努力地抑壓着自己的哭泣聲,但過度換氣令他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氣喘吁吁的哭喊聲使霍文珣更惹人心疼。霍文珣身上那股濃濃的香煙味使季春曉有點難受,但她沒有放開霍文珣,反而把他抱得更緊。季春曉明知這是一種癮,但她仍然不想戒掉,就像霍文珣的煙癮,是心甘情願的沉淪、無可救藥的自我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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