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東翼3樓走廊的販賣機買了黑咖啡,走出陽台。從凌晨開始如臨大敵般的作戰,到閒下來的時候已正值黃昏。自從開始工作後,一當值時間就像2倍速的過,很多時候匆忙得沒有時間思考甚至感知,只是理所當然的以醫生的角度分析和解決問題。唯有在停下來稍作歇息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還存在,因此3樓陽台就是我的休憩所。
  陽台有幾張玻璃圓桌,每張桌子配有4張古銅色的椅子,我在接近玻璃門的一角坐下。秋天種下的桂花已被撤走,換上應節的聖誕花,沒有了桂花的香甜味,卻散發出一絲暖意。
「介意我坐下來嗎?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說時遲,鄭醫生已經把他的Iced Latte放在桌子上,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喔,今天不喝可樂嗎?語畢我立馬意識到他還不知道中秋節的晚上我在這裡看到過他。
「嗯?」他不明所以的皺了皺眉。
「晚上在大食會喝過了,而且我已經2天沒睡過覺了。畢竟我們做醫護的,血液裡流的還是咖啡啊!說到咖啡,還得是3樓的咖啡機。飯堂賣的咖啡太淡了,一喝就知道是即溶咖啡粉開的。」他搖了搖咖啡杯又呷了一大口咖啡,杯裏的冰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微笑點頭表示同意。
  已經筋竭盡力疲的我們接著沉默了半响,靜靜一同望著遠方的夕陽。
「剛才的孕婦,你的急救工作做得很好。要不是你及時止住了出血,連那不到百分之十的機會率也不會有。是你救了他們一家的。」鄭醫生伸手向我作了個拳頭的手勢,面對前輩突如其來的讚賞,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只是盡力而為而已。」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跟他碰拳。
 




「你決定好將來要進哪科了嗎?」
「唔……我大概還是會繼續留在急症室吧,大學實習的時候就已經這樣想了。」
「我能問為什麼嗎?」
「因為急症室什麼人都有。不像其他專科,心臟科就只看心臟,皮膚科只治皮膚,當遇上危機的情況,所有人都會先來急症室。我想在最徬徨無助的瞬間緊緊接住這些人。不是有那樣的人嗎:在最危急最決定性的一刻,第一個想到,第一個找的人。我想成為那個人。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繼續說下去:
「我認識一個人,19歲已經幾次因為自殺未遂被送入急症室,每一次都那麼剛好及時被發現,幸好她現在過得很好。有些人尋死,卻一再活下來,偏偏有些人正熾熱的活著,生命卻突然告終。說實在的,我至今還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到底是如何運作的。雖然這樣說好像過於理想主義,可我還是想對所有生命保持尊重,不帶偏見的看待每個人,在自己不了解的時候不妄下判斷,也不恣意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每個在為生命奮鬥的人都不會被放棄。」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我偶爾會在當值的深宵在急症室的走廊盡頭看見張俊軒的背影,他仍是那年秋夜我在圖書館門外目送的少年。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類似的傷痛,也在醫院看見過很多來不及和捨不得,所以我希望為世上無數個張俊軒,爭取最好的結局。
他來回摸著咖啡杯外的水珠,默默地點頭。
「我……曾在西非參與過三年無國界醫生的工作。」他緩緩開口。




「喔……聽起來是個有故事的人呢。」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好像跟一個剛認識的人分享得太多了,我半開玩笑的打趣道。
「故事嘛,30年前的12月25日,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媽媽在港島醫院生下了我。我……」
「嗯?」我好奇的向前傾。
「……是摩羯座。」他故作神秘的看著我。我不禁反了個白眼。
「哈哈哈!哪有甚麼故事,你電視劇看多了吧!一個人非得要經歷過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才能突然去當無國界醫生嗎?」 他像是被我的反應逗樂了,以戲謔的語氣說。
「我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啊,出生在平凡的小康之家,父母管家不算嚴厲但也沒有放縱我,幸好在讀書方面悟性頗高,所以一直在學習方面都沒有難處。不過我是路癡方向感奇差,駕照考了3次才合格,中學認識的幾個好兄弟直到現在還在拿這件事嘲諷我。」他無奈的笑,若有所思的頓了一下。
「然後嘛,運氣也一直很不錯,雖然不是很有中獎運的那種,但至少身體一直也沒出甚麼毛病,也沒有在緊急關頭遇過突發的倒霉事,對比起同齡人,一分耕耘有時甚至有一分半的收穫,所以我自認運氣是真的很不錯。會考的時候我很努力準備了,天賦加上努力,結果也就一如預期的拔尖考上了醫學院。可是後來我在醫院見證了很多悲劇,原來人生在世並沒有甚麼定數可言,對我來說理所當然的日常,對某些人來說卻是分秒必爭的戰爭。後來有一天,一個前輩跟我說,做醫生最難的是要傳遞壞消息,原來悲傷的事情不管見過多少都還是會無法適應。那時候我開始思考,到底要怎樣做才能安慰身在不幸中的人,畢竟我們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但是比起試圖安撫人的千言萬語,我不只要告訴他們保持希望,更是要給他們看見希望。人人都說我命好,既然我得到如此多別人被剝奪了的東西,那我不如就用自己的知識和技術把不公的命運歸還給他們。就類似。。。收入再分配的原則?」
 
 
「身在福中而惜福的人很罕有呢!」我給他豎起兩隻大姆指。




「你說要是剛才的孕婦沒有救回來,他們會變成怎樣?那位丈夫大概會內疚一輩子吧。可要是他不跟從太太的意願,擅自選擇放棄胎兒,二人的關係也一定會受到影響,不從結果來看的話根本選什麼都是錯。啊,究竟這些事為什麼要發生在無辜的人身上?」
 
「的確。我認為命運有時候根本跟選擇無關,你控制得了每日三餐吃什麼,卻控制不了生老病死。所以啊,如果可以的話就儘量不要想如果。你必須得接受你的現況是唯一的可能性,才能夠繼續向前走。也就是說,只要相信不管當初作出了什麼選擇,你現在都只能是現在的你,因為你是你這樣的人,所以才會作出一路以來的選擇,因此無論重來多少遍,兜兜轉轉結果還是會一樣,因為你始終是同一個你。」
 
「服從命定論那不是很絕望嗎?」
 
「唔……雖然這樣說可能感覺很冷漠,但有很多事情的意義只是在於完成。籠統點說,人生本身的意義其實也只是在於完成,畢竟死亡是唯一的定數。不是任何事的結果都能以好或壞定義,無論是正緣還是惡緣,是悲劇還是喜劇,最終的結果都只是完成。生離還是死別只是結束方式的分別。當一段關係達到了它發生的意義時,不管結尾怎樣,都算是完成了。當然,當局外人的時候就說的乾脆,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根本不可能看得這麼開,但若果能朝著這個方向秉持信念,感覺會好受一點。」
 
人生到頭來就是:能相擁時抱緊,要分別時輕放。我們對生命看開,卻絕不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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