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終於在兩個月後迎來了轉機。
5月26日是星期二,我放學後如常去到那所圖書館。一進大門,張俊軒還是一如既往的坐在借書處,旁邊還是坐了那個小學生。都說小孩子是在眨眼間長大的,那孩子再幾個月間長高了很多,現在從遠處看過去也能看見他的頭頂了。張俊軒托著頭,視線停留在孩子的筆記本上,目光卻是在放空發呆。今天的他跟往日有點不同,但我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特別。就在我要直接經過他進去自修室的瞬間,我突然記起了這天是他的生日。我掉頭走出大樓,在熱飲販賣機買了一杯黑咖啡。我再次經過借書處的時候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這是才看到我。
「Happy Birthday!」我低聲說。
「Thank you. 」他微笑。
 
到了差不多6點半,我收拾好書包打算回宿舍吃晚飯。走出自修室,借書處的管理員已換上了別人。看來我尋找他身影的習慣還是改不掉,我很快就注意到他正坐在入口處的長椅上,背靠落地玻璃卻沒有把書包除下,就這樣把背脊墊在書包上,左手還抓著書包帶。看他著實不太對勁,我於是走上前。
「你OK嗎?」怎麼坐在這裡發呆。
「嗯?喔,剛送完學生回家。」
「現在沒事做嗎?」
他搖頭,神情依舊恍惚。




我咬咬唇,糾結一下後決定開口。
「要和我一起吃飯嗎?明天學校假期,我室友今天跟女童軍去露營,我反正回去宿舍也是閒著沒事做。」
他沒有回答。
「呃……我是想說,要是你都沒有事的話不如一起吃,剛好也是你生日嘛……今天宿舍的晚餐menu我又不太喜歡……」明明沒有做錯事,我卻支吾以對。
「好,吃就吃吧,怎麼了嗎?」他輕笑道。
 
我們在大學附近一間家庭餐廳簡單吃了一頓,我吃了雞肉燴飯,他吃了番茄肉醬意粉。席間一個服務生突然捧著蛋糕,唱著生日歌從廚房走過我們桌,引來全場注視的目光。張俊軒有一秒像隻受驚的小狗,瞪大了雙眼,到發現原來是隔壁桌的後又默默舒了一口氣。
「放心,我什麼都沒有準備,我真的是即興問你的。」我半嘲笑的說。
也許是為自己剛才的反應感到丟臉,他低頭微笑。





晚飯後我們沿著河畔散步。這天晚上的天空格外清朗,萬里無雲,一堆星星像鑽石般點綴著墨藍的天幕。
「啊,這該死的好天氣,今晚怎麼這麼多星?」張俊軒用一種介乎自言自語和跟我說話之間的語氣說。
「星星跟你有仇嗎?」我打趣道。
「唔……」他停下腳步,倚著岸邊的欄杆。
「在我4歲某天晚上,晚上我媽媽把我帶到一個鄉下小鎮。我們在馬路旁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來,叫我抬頭數一下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於是我抬頭數啊數,那天晚上不知怎的滿天繁星,我數著數著就亂了,便又從頭再數過。」
「哇,鄉下的天空能看到的星空一定很壯觀。所以你是數星星數到有陰影嗎?」我繼續開玩笑。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數清,那天晚上總共有57顆星。我回頭想告訴媽媽,但她卻不見了,自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怔住了,這個故事的轉折殺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原來我並不是在聽一件童年的趣事,而是一個人最深處的秘密,最黑暗的過往。他被生母拋棄了。在異鄉一個小鎮的大馬路上,他那時只得4歲,我感覺自己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他開始哽咽,說話的聲線變得含糊。
「很荒謬對吧,十幾年來我越想越荒謬。拋棄也就算了,還要故意帶到這麼遠這麼刁鑽的位置,是有多不想再看到我。不過她還想得挺周到的,因為她丟低我的那位置前面幾十米就有一所保育院,哼。」




他單手摀著雙眼,半哭半笑的說,另一隻手撐著腰,看得出他還是耿耿於懷。
我全身上下動彈不得,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好不容易才伸得出手拍他的背。
他冷靜下來後繼續說:「就這樣,我一直在保育院長大,雖然是一個不出名的小鎮,但哪裡居然有從香港來的修女,還有另外兩個和我一樣也是從香港來的孩子,我沒有忘記廣東話都是多得他們。直到去年我考上了倫敦的大學,已經是成年人的我不能再留在保育院。所幸是我考到了大學的獎學金,不需為學費苦惱,可是住宿和生活費都是個大問題。所以啊,我拼命的做兼職不是因為我喜歡錢,而是不做的話我會死,是真的的會死。」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無奈的微笑,似乎對我之前問他到底在打多少份工的事感到有點委屈。
得知真相的我丟臉得想馬上鑽進洞裡去。我一直以己度人,用自己的認知和觀念去理解和批判他,我感到非常抱歉。
「看吧,我就知會是這種眼神,所以我才一直不知道要怎說。不要這樣看我啦,我OK啊。」他強調OK二字,無奈的笑。
「你門禁時間差不多到了吧,走吧。」
我默默的走在他身後,他今晚的影子拖得份外長。
他說他討厭自己的生日,因為既已不是春天,卻又未到夏天。這又不算那又不算,跟他一樣,不屬於任何一處。雖稱不上幸福卻又沒資格說自己有多不幸,一切都是介乎中間,不倫不類。
走到宿舍入口前,他揮揮手著我快點進去。一輪峨眉月高掛天上,微風吹拂下漫天星辰仿似在頃刻之間從天瀉下,如花瓣鋪滿地上。面前的少年,眼裡有星。
「我沒有同情你,我是尊敬你,衷心地。」
我用拳頭捶捶他的胸口,頭也不回的進樓。
他是五月午後的陽光和清風,溫柔而和煦。他從不屬於任何一處,他有自己無可替代的光芒。
我回到房間,脫下外套的瞬間有什麼從外套的帽子掉下。我拾起那張摺起的紙條打開,裡面是一串傳呼機的號碼,下面寫著 “Broke af, ain’t got no money to buy a mobile phone. :-(”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我連忙把號碼抄寫在筆記本上,雖然不知何時會用得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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