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三個月前,我跟佐佐木翔帶着鈴木先生到小豆島中央病院覆診。醫生說,鈴木先生的病況尚算穩定,但需要繼續定時服藥,注意飲食。糖尿病畢竟是長期病,基本是無法完全痊癒的。

離開中央病院,我打算送鈴木先生回到中山地區的住處,正想踩下油門,坐在後座的鈴木先生突然用沙啞的聲音說:「咳咳!請、請問……可以載我回到舊居嗎?」

「舊居的意思是指……?」我疑惑。

聽到鈴木先生的說話,佐佐木翔也感到十分愕然:「鈴木先生,你剛才說甚麼?」

「我想回舊居看一看。」鈴木先生緩緩說。





鈴木先生曾經是佐佐木翔的鄰居,同樣跟我是居住在土庄町,但位置跟我所居住的區域遠一點。我的住所靠近前往高松的碼頭,而佐佐木翔的住所卻靠近通往鄰鎮池田的國道,那麼鈴木先生的舊居當然就是在附近。

讓我們吃驚的是,土庄町很近海,而鈴木先生因曾目睹海嘯而很怕看見海,才搬到地勢較高的中山地區,也長年沒有離開,如今他卻說想回到舊居看看。

「這……鈴木先生,你真的是想回去看看嗎?」佐佐木翔欲再次確認。

只見鈴木先生點了點頭,說:「對啊!都很久沒回去看過。可以帶我回去看看嗎?」

我與佐佐木翔相視一眼,只見佐佐木翔微微點頭,我便說:「好吧!我們回去看一看。」





我駕着車離開中央病院所在的池田,沿着國道,只花十分鐘的車程,就來到土庄町的邊陲。我在佐佐木翔的指示下,把車停泊在一間小商店的旁邊的空地。

佐佐木翔說:「就在這裏下車吧!」

我跟佐佐木翔扶着鈴木先生下車,鈴木先生拄着枴杖碎步走,這時一名年約六十來歲的老漢從小雜貨店內走出門口,向我們身在的方向說:「這、這不是鈴木先生嗎?」

鈴木先生緩緩轉頭,瞇起眼睛看着這名老漢,一臉努力思索的樣子。

「是鈴木先生?對吧?」那老漢想再次確認。





佐佐木翔向那老漢躬身,說:「二階堂先生,我帶鈴木先生回來了。」

那位姓「二階堂」的老漢說:「翔,你帶鈴木先生來了?」說着,興奮地走到鈴木先生面前,握着枯槁的雙手說:「真的好久沒見了,自從你搬離這裏後,我就再沒見過你。近來生活過得好嗎?」

鈴木先生看見故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好像認得二階堂先生,說:「是二階堂?」

二階堂先生說:「是啊!是我,你還認得我……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人老,身體也開始有點毛病了……」鈴木先生頓了一頓,再道:「不過,多得翔和其他人的關心,生活也馬馬虎虎吧!」

「唉!的確,年紀大了,要多注意身體才行。就像我的老伴,最近也經常進出醫院。」

佐佐木翔忙問候:「二階堂夫人沒甚麼大礙吧?」

二階堂先生說:「都是腸胃毛病,年紀大病痛避不了,要注意一點飲食。我也不阻礙你們了。鈴木先生,你有空就過來看看我們吧!」





鈴木先生緩緩點頭說好。

原來聽佐佐木翔說,二階堂先生的雜貨店在島上開店多年,附近居民日常所需一般都在這裏購買,所以這小區無人不識二階堂先生。

在東日本大震災發生之前,鈴木先生就經常會到這間雜貨店光顧,也會順便找二階堂先生聊天,但自從鈴木先生搬走後,二人就沒有再見過面了。

我們走着,在幾間小宅前停下腳步。左手邊的是佐佐木翔的家,而眼前的這間小宅就是鈴木先生的故居。

鈴木先生沒有把故居賣掉,也沒有租出,就這樣空置了八年。

鈴木先生看着自己的故居呆呆出神,似乎腦海中想起了從前與家人一起生活的溫馨日子。

「我們進去吧?」佐佐木翔說。





鈴木先生點了點頭,我們便小心翼翼扶着他步進小宅前庭。由於已經長年沒有修葺,典型的日式小庭園長了不少雜草。

我們推門內進,只見屋內空空如也,細看天花板已結了些蜘蛛網,牆壁積攢了許多灰塵。鈴木先生露出悲傷的神情,說:「我當年就這樣離開了這裏……所有與家人的回憶都被我丟棄在這裏……」

他細看屋內的每一處,我們均沒有說話,讓他靜靜回憶從前的日子。

「如果我的孫兒還在生的話,應該已經就讀中學了吧?」鈴木先生感嘆。

「嗯,是的……」佐佐木翔輕聲回應。

「翔啊……」鈴木先生用沙啞的聲線叫喚佐佐木翔的名字。

「嗯?」

「咳咳!要是有一天我離開這個世界的話,現在我居住的地方和這間舊居就拜託你了。」





「說甚麼傻話?」佐佐木翔馬上說。

「我總會有一天離去啊!我既沒兒女送終,我已視你為家人,所以我的財產就由你接管吧!」

佐佐木翔搖手推辭:「這些事情,還是之後再算吧!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能夠身體健康。」

鈴木先生咳了幾聲,沒有正面回應,卻緩緩說:「……咳、咳……謝謝,你們帶我回來。我還想去海邊看一看。」

「好啊!」我們當然順他的意思。我們扶着鈴木先生,離開舊居,上了車子,只消轉幾個路口,穿越王子大橋,再駛進民居,很快就來到碼頭旁的空地。我們再次下車,帶着鈴木先生走到海邊。之前鈴木先生一直都對大海感到恐懼,如今卻主動要求來海旁,我們雖驚訝,但也喜見他能克服心中的恐懼。

瀨戶內海一如以往般寧靜。

鈴木先生看着遼闊、平靜的瀨戶內海,說:「瀨戶內海還是很藍呢,就像八年前一樣!」





不遠處的渡輪剛剛開出,傳來響亮的鳴笛聲。海水濺起了浪花,浪潮拍打岸邊,一波接着一波。

「嗯,這裏都沒怎麼變。」佐佐木翔回應。

鈴木先生用拐杖向大海指了一指,說:「我的家人……他們就在那邊的盡頭吧!」

我們均無言以對。

「翔……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情嗎?」鈴木先生問。

「甚麼事情?」

「他日我離開的話,請你幫我辦葬禮吧!咳咳!一切從簡就可以了。還有,我希望可以海葬,這樣我就可以跟我的家人永遠在一起了。」

佐佐木翔已不自覺流下淚水,為了不讓鈴木先生察覺,便忙用手抹掉,才說:「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鈴木先生微笑不語,看着佐佐木翔,臉上的皺紋隱藏不住他那慈祥的面孔。

渡輪已經遠去,暮色漸濃,霞光映照大海,遠處不時傳來海鷗的鳴叫聲。

我對着大海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既然來土庄町了,要一起回我的茶餐廳吃頓晚飯才回去嗎?」

記得去年忘年會時,也曾邀請鈴木先生來敝店聚會,卻被他一口拒絕,如今見他已經不再懼怕大海,我便試着邀請。

鈴木先生看着我微微點頭,說:「那拜託你了……」

我載着他們回到「港味」茶餐廳。

那晚,大概是鈴木先生近年吃得最開懷的一頓飯。那時候,我們是這麼認為的……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