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自從那次襲擊事件後,院所醫院主管任雅瑤醫生便將遍體鱗傷的鄺蔓桐留在醫院裏治理,以免她再次被送回那恐怖幽暗的R09還柙監區。直至這天,她接到了公務探訪的申請。

兩名懲教員按著鄺蔓桐的左右胳膊,將她押進了特別會見室。房內,一位中年女人起身為戴著手銬的鄺蔓桐拉開座椅,讓她坐下。女人向懲教員點了點頭,懲教員們隨即退出。

「好久不見了呢,鄺小姐。」

中年女人拿出一份日報,擱在鄺蔓桐面前。第一頁的港聞頭條版印着的,正是報導她案件的新聞。





『財閥賊王已成溺鬼 黑幫大小姐落網候刑』

看見鄺蔓桐囚衣下的處處瘀痕,女人故作同情地說:「現在全香港都知道你們家的惡行,你在牢裏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啦…不過還真別說,就算你換了這身打扮,還是很有氣質嘛。」

「張警官,你是特地來這裏揶揄我的嗎?」鄺蔓桐並沒有抬頭,眼神如死灰地盯著報紙。

坐在對面的新任高級督察張君華神態仍然輕鬆,指著新聞上的圖片對鄺蔓桐說:「你看看,新聞記者們將你以前的生活照都刊出來了,網民們很欣賞你的美貌呢!他們還在社交媒體上建了個『鄺大小姐粉絲後援會』,才不到一個月,就有六千多人加入了…」

鄺蔓桐仍然一聲不發。





「別一直板着臉孔啦,我今天來找你,可是帶來了好消息——你媽媽李雪霏妨礙司法公正的案子已經判了,二十個月,比預期中的三年短了不少,扣除還柙的日子,還有表現良好的減刑,預計一年後就可以出去了。等你下個月也判完刑後,我會幫你們申請『鵲橋』,即是互相探訪…」

「等等!我媽…我媽她身體如何?」提到母親李雪霏,鄺蔓桐的情緒明顯變得緊張。

張君華刻意頓了一頓,才說:「…前幾天,我去羅湖懲教所那邊看過她。你媽媽精神還算不錯,不過她在優越的環境生活慣了,到了監獄,肯定要花點時間才能適應。」

鄺蔓桐知道本來孱弱多病的母親身體無恙後,繃緊的心神才稍稍緩和。張君華接着說:「李雪霏讓我給你傳話。她說,她很掛念你,她給你寄了信,大概過幾天就能收到,希望你到時候能回信給她。」

強忍着眼框裏的淚水,鄺蔓桐輕輕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





「對了,其實這次我過來是給你送物資的,就是沐浴露、紙巾、文具這些日用品,還有雜誌和一些零食。以後我們也會定時為你送來物資,要是你還有什麼需求的話,也可以告訴我。在可行的範圍裏,我會盡量滿足你的…畢竟,你可是讓我能夠連升兩個職級的『恩人』呢。」

默默思索良久,鄺蔓桐提出了她的要求。

「張警官,我想要一張全家福的相片…那是我去年暑假回香港時拍的,在我九龍塘舊居房間裏,用紅色相框鑲起來的。」

「嗯,這個嘛…我記得懲教署規定,在囚人士保管的照片不能含有本人在內,也不能有其他在囚人士,尤其是案件有所關聯的——」

「要破例幫你也不是沒辦法…但這,就要看你下個月在法庭上的表現了。」

公務探訪結束,鄺蔓桐被押回醫院繼續觀察、看護。如同張君華的承諾,她拿到了一批日用品,包括信紙、文具、雜誌,還有些許零食,讓鄺蔓桐在休養期間至少可以看看雜誌,或是在單行簿上畫畫解悶。時間轉瞬即逝,鄺蔓桐的判決日,正在一天一天地逼近。

2017年11月23日,高等法院裁判庭。

犯人欄裏的鄺蔓桐,身穿樸素的白色襯衫、深灰色西褲,柔順如絹的秀髮在腦後盤成馬尾。她一直低垂着頭,面無表情地等待裁決。





「案件編號HCCC 1923/2017,被告人鄺蔓桐被控四宗謀殺罪、兩宗串謀意圖謀殺罪、十三宗販毒罪、一宗串謀詐騙罪及一宗組織三合會罪。被告人於警誡下承認曾於2015年至2017年期間,協同其父親陳家強(假名鄺富榮)操縱三合會社團『義興』進行大規模犯罪活動。」

「被告人親父陳家強,經中國司法部門證實,已在潛逃期間溺斃。至於被告人鄺蔓桐,其行為對香港的秩序與安寧造成極為嚴重且不可磨滅的傷害。因此,本席現在宣判,被告21項罪名全部成立,依例判處終身監禁!」

聽到自己終身囚禁的判決後,鄺蔓桐臉上的表情仍毫無波瀾,只是緩緩站起身來,任由身後兩位庭警押著她步出法庭。

接著是跟她上次提堂時一模一樣的程序:由潘麗婷所帶領的懲教押解組將她接管,在法院羈留室進行搜身。搜身結束後,鄺蔓桐重新穿回衣服,然後靜靜地等待懲教員為她戴上手銬、腳鐐等束具。

「你們去把準備好的器具拿來,看我怎樣對付這害人無數、惡貫滿盈的小傢伙!」女懲教主任這話表面上是對下屬們的吩咐,但她刻意提高聲線,明顯是要表達對鄺蔓桐的厭惡。然而懲教員們所拿出的,並不是平常用的鐐銬,而是把一部輪椅推了進來。

陰笑着的潘麗婷指著輪椅,假作禮貌地說:「鄺大小姐,請 上 座。」

鄺蔓桐深知此刻自己不過是俎上之肉,並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只能依照指示,在輪椅上端正坐好。女懲教員們隨即用力地抓起她的胳膊,死死地把她按在輪椅上。這部特製輪椅在扶手與小腿托處均有金屬鎖扣,懲教員一按動開關,金屬鎖扣便立刻將鄺蔓桐的四肢拘束起來。





「這款輪椅是由署方特別訂製,專用來押解那些危險的男犯,像是賊王葉繼歡、雨夜屠夫林過雲…至於女囚犯,您可是第一位貴賓呢!」潘麗婷把黑色頭套笠在鄺蔓桐頭上,遮蔽著她的容貌,又用金屬腰鏈將她那纖柔的腰肢緊縛在輪椅上面,並繼續語帶嘲笑地對一動不能動的她說:「大小姐坐穩了,車子要開動囉!」

說罷她便揚手指揮屬下推動輪椅,走向法院大樓的出口。執行押解的裝甲囚車正停泊在外面的停車場,負責支援任務的警察小隊也已經提前設下警戒線。可是當懲教員推著輪椅上的鄺蔓桐出來時,一群提着攝影機的記者,以及大批圍觀民眾向着警戒線不斷前湧,警員們不得不越退越後。原來,在社交媒體上那個『鄺大小姐粉絲後援會』的發起者組織了百多名群友前來法院,想要一睹『偶像』的芳顏,他們就像演唱會裏的歌迷一樣大聲歡呼起哄,有些人手裏還拿着印了鄺蔓桐名字和照片的自製手幅。

「鄺蔓桐無罪!」「小蔓嫁給我吧!我不會嫌棄你的!」「你們這些警察,快摘下那黑罩!我們要看她!」

被牢牢固定在輪椅上的鄺蔓桐,從黑色頭套的小孔裏隱約地看著此情此景,只能無奈地低下頭,任懲教員推著自己穿過人群,登上囚車。但即使她已經被押送上車,外面的粉絲們仍然群情洶湧,像蜂擁般圍堵、攔阻著車子,有些人甚至用力拍打車身。警察小隊不得不拿出防暴圓盾和噴霧驅散人群,囚車這才得以安全駛離。

十月的陽光溫柔而和煦,然而鄺蔓桐此刻的心緒卻像墮進了深淵谷底一般,幽暗而不見盡頭。法官手上的木槌落下一刻,宣判了她未來數十年都將會在牢獄中渡過。回憶起兩個月前被送到R09監區時的遭遇,不安、恐懼甚至絕望,在她腦海中不斷蔓延…

過了不知道多久,囚車的車速緩緩收慢,鄺蔓桐知道自己已經再次回到了大欖女懲教所。懲教員推動著特製輪椅,將她帶了下車,並沿着走廊前往指模房,與上次送進來的時候一模一樣。「等下辦入監手續的時候,可要記得給我們的小公主好好檢查身體喔…不過那部X光機好像又壞了…」

聽到潘麗婷的話,鄺蔓桐立刻回想到上次被『通櫃』搜身時的情景,全身不禁打起冷顫。

不消幾分鐘,她們便來到了指模房外。門前立著一位制服筆挺的女懲教主任,甫看見潘麗婷,她便禮貌地打起招呼:「Madam Poon您好,我是羈管組的見習主任易珮瑜。這位新所員鄺蔓桐將會在我管理的4倉生活,郭所長吩咐我前來協助辦理她的入監手續。」





「明白,那我們完成手續後,她就是你的人了。」潘麗婷說完便從袋裏摸出鑰匙,正準備打開指模房門,卻發現房間並沒有上鎖。易珮瑜這時也拿出一串鑰匙,並說:「我在所長那裏也拿了鑰匙,所以就先幫忙開門…對了,剛剛看見X光機上面貼了『停用』的字條,但我確認了它還是能正常使用的,或許是工程部的維修完之後忘了把字條撕掉吧。」

看著易珮瑜勤懇誠實的樣子,潘麗婷唯有將自己的怨氣壓下,招呼屬下把鄺蔓桐推進房間。接着,她按下輪椅後背處的機關,扶手與小腿托處的金屬鎖扣應聲鬆開,易珮瑜也幫忙摘下了腰間的鐵鏈和黑色頭套。

「犯人,站起來。」潘麗婷聲線裏的戲謔早已消失,變得極度嚴肅。

鄺蔓桐的頭套剛被摘下,她的雙眼對光線仍然不太適應,但身體卻反射性地站了起來,絲毫不敢遲緩。潘麗婷隨即下令再次把衣服脫掉,自還柙以來多次被裸搜的鄺蔓桐已經漸漸習慣了在人前一絲不掛的羞恥,很快便將身上的襯衣、長西褲以及制式內衣褲褪下,放在腳邊。

懲教員的雙手開始在鄺蔓桐那潔白無瑕的胴體上來回遊走,但在易珮瑜的監視之下,她的私密部位並沒有被過多的觸碰。搜身很快結束,懲教員收走了剛剛脫下的衣物,然後把一個塑膠衣籃交給她。站在旁邊的潘麗婷冷冷地命令:「換上衣服。」

卻說這天剛巧是懲教所更換冬季囚服的日子,鄺蔓桐先從衣籃裏拿出貼身衣物穿在身上,第一時間把私隱部位遮蔽起來。胸圍、內褲無分季節,內衣就從夏季款的粗邊純白背心轉成了更保暖的白色長袖羊毛內衣。她接着穿上籃子裏的囚服,並小聲地向房裏的懲教員們報告:「我換好了。」

只見鄺蔓桐上身穿著奶黃色的冬季囚衣,下身則換成了代表定罪囚犯的深棕色長褲。黃色上衣的質料是綿絨混紡,比起夏季的格子上衣要厚,衣領是類似襯衫的款式,胸口處同樣縫上了印有名字的布條。雙腳穿著一雙灰色棉襪,加上橡膠涼鞋。午後的陽光穿透窗戶,灑照落那艷麗卻憂鬱的年輕女人,縱是一身土氣的罪衣罪褲,仍難以掩過她的美貌與身段。圍在她旁邊的幾位懲教員不自覺定晴注目,竟一時在原地呆了半晌。





潘麗婷急忙晃了晃腦袋,重新擺出嚴肅的臉孔。「你們幾個,帶她去照X光、剪頭髮!」她的部下們這才挽起鄺蔓桐的手臂,將她帶到X光機器房間進行檢查。易珮瑜則去了指模房旁邊的辦公室,把那名負責給新犯人剪髮的中年女囚叫了過來。

如易珮瑜所說,X光機的運作完全正常,很快便完成了對鄺蔓桐的全身掃描。她接着被帶到另一個小房間,懲教員讓她在椅子上坐好,那名中年女囚將黑色的尼龍圍布披在鄺蔓桐身上,隨即嫻熟地拆掉她腦後的馬尾辮,開始修剪頭髮。剪刀所到之處便是縷縷斷絲,不消五分鐘,鄺蔓桐的長髮便被剪成僅僅及肩的『冬菇頭』,瀏海甚至變得長短不齊,露出了她的額頭。

看見自小細心打理的秀髮逐綹逐綹地飄落在地板上,鄺蔓桐一臉低落地垂下頭去。但她的心情並不是懲教員們所關心的事項,中年女囚剛收起剪刀,她們便立刻剝去鄺蔓桐身上的尼龍圍布,將她從椅子上拉起,押著她回到指模房。

「這模樣,才適合你現在的身份嘛。」潘麗婷把一張印了字的紙牌塞在鄺蔓桐手裏,並指著房間角落的身高刻度板說:「現在去那裏,給你拍照。」

鄺蔓桐走到刻度板前面,依指令在胸脯前舉起紙牌,牌上所寫的文字仍然是她的英文全名『KWONG MAN TUNG』,只是下一行的數字已從R開頭的還柙編號,變成了她的終身囚犯號碼——『392 744』。

這串數字於鄺蔓桐腦海中縈繞不斷,似是在提醒著她的新身份。她的臉色頹喪而蒼白,宛如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依指示拍下入獄照、將指紋輸入系統,並簽署物品保管的文件。完成全部入獄手續後,押解任務便交由易珮瑜接手,將鄺蔓桐帶進懲教所的深處。

雙手戴銬的鄺蔓桐,被送到位於辦公大樓六樓的所長辦公室。所長郭惠妍開門把她迎了進去,但就讓易珮瑜在外面等候,並將辦公室的大門緊閉起來。

郭惠妍沒有將鄺蔓桐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面,反而領她往距離大門較遠的沙發坐下。前來辦公室的路上,易珮瑜曾吩咐鄺蔓桐要記得在坐下來之前向所長報上自己的編號、名字、罪行和刑期。然而她正待開口的時候,郭惠妍已搶先一步發話。

「鄺蔓桐小姐,你好。我是大欖女懲教所的所長郭惠妍。」眼前這位佩戴著閃亮肩章的管理者如此禮貌、客氣,反倒令鄺蔓桐緊張地垂下頭去。郭惠妍察覺到她眼神裏閃過的不安,於是接着說:「請放心,我知道你入獄的真正原因,重案組那邊的張君華警官已經事先告知了我。受她所托,我將為鄺小姐你提供協助。」

「…在未來的日子裏,我會安排你到懲教所裏的圖書館負責書本釘裝,對你來說應該是比較輕鬆的工作。至於日常起居方面,很抱歉,你將需要住進Cat A監區的第四囚倉,與其他甲級重犯一同關押。不過,我已經指示管理 4 倉的 Madam Yick 為你安排單人囚室,以避免再次發生像兩個月前那樣被所員襲擊的事件。」

「嗯…謝謝。」聽到這裏,鄺蔓桐的心也放寬了少許,起碼張君華允諾的「特別照顧」所言非虛。這時郭所長再次發話,但她的表情已漸漸變得嚴肅,收起笑容。「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必須提醒…或是說警告你:我和你必須是這座懲教所裏面,唯二知悉這場「交易」的人。若你違反了保密協議,根據合約我們有權立即終止交易,屆時你的父母…」

郭惠妍沒有把她的話說完,但鄺蔓桐已經明白她的意思,深深地點了點頭。郭所長也沒有為難她,輕拍著她的肩膊說:「總之你以後在這裏循規蹈矩的話,我們也會盡量為你提供更好的待遇。比如說,你和你母親李雪霏的『鵲橋』探訪已經批准,下星期就能安排你們互相探訪見面。」

「不行…!」鄺蔓桐激動地從沙發站了起來,卻又突然想起自己與郭所長的地位差距,默默地坐了回去。

「…不好意思。」她抿著嘴唇,緩緩地說:「對不起,郭所長…您剛剛所說的『鵲橋』探訪,可以先緩一緩嗎?我有點…還沒準備好。」

郭惠妍先是有點不解,但她仍照樣回應:「當然沒問題。那當你預備好見她的時候就直接向職員提出,然後我會幫你安排。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等下Madam Yick就會帶你進監區了,先收拾一下心情吧。」

「謝謝您。」鄺蔓桐接過郭惠妍遞上的紙巾,擦拭著眼框裏那打轉不斷的淚水。等到鄺蔓桐回復好,郭惠妍才開始叮囑她一些在懲教所生活上的注意事項,例如平日起居飲食的時間表,或者是在囚人士與懲教員對話間的規矩等等。

會面結束後,郭所長將鄺蔓桐帶出房間交給易珮瑜。在她們前往監區的路上,鄺蔓桐只是遵從指令一直低着頭行走,戴銬的雙手在身前自然下垂。當初她得知一名犯下多條刑事重案的頭號罪犯,背景還是前黑幫大小姐將會分配給自己管理時,所預期的是凶神惡煞、對懲教員諸多違抗的頑劣犯人。加上對鄺蔓桐在還柙期間與囚友打鬥的事有所耳聞,她十分擔心這名重犯的到來將會打亂監區秩序。然而鄺蔓桐服從的表現,卻令她有點詫異。

不過易珮瑜管理甲級囚犯已有數年經驗,她清楚知道眼前這位擁有傾城美貌的年輕女子,正是現時全香港最危險的犯人。她的服從與配合,也有可能只是欺騙管理人員的手段,因此必須保留絕對的戒心。

「鄺蔓桐,這間就是你的囚室,室號4C。」易珮瑜帶著鄺蔓桐來到囚室門前,並掏出鑰匙解開了她的手銬,再用另一把鑰匙打開囚室的鐵閘。

「進去吧。」

隨着腳步巍顫的鄺蔓桐踏進囚籠,她在懲教所的日子,從這刻正式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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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4日,大欖女懲教所,甲類監區第四囚倉。

「392744,出來拿信件。」

經過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活,鄺蔓桐對於被懲教員以囚犯編號代替自己的名字叫喚已經習以為常。她步出隊列,來到負責派信的懲教員施皓晴面前報告,並取出自己的『牌仔』舉在胸口:「Madam,我392744 鄺蔓桐報到。」

「拿着吧,這是你的信。」「Thankyou Madam。」鄺蔓桐伸手把信接過,接着便馬上重新走進另外六名女犯人的隊伍裏。

等到另一位值班懲教員袁卓姿指示解散後,鄺蔓桐回到了自己的囚室。她從塑膠纖維床下取出了那個儲物用的黃色洗臉盆,然後把紙巾、沐浴露、換洗衣服等等的個人物品通通拿起,再把沒有拆開來看過的信放到最底處。放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封沒看過的信,寄件者也是同一位:『李雪霏|羅湖懲教所』

坐在床上的鄺蔓桐以手捧心,嘗試撫平紊亂如麻的心跳,而這也正是她不把信拆開的原因。這一幕被對面囚室裏的年輕女犯區慧欣瞥見,性格囂傲的她立刻逮住機會揚聲嘲諷:「喂害人精,你是在裝什麼啦!『監躉西施』嗎?一天到晚在那裝憂鬱…有本事去外面裝給你的粉絲看吧!」

聽完區慧欣的話,囚倉裏其他女犯非但沒有對身體不適的鄺蔓桐施以同情,反而紛紛發出訕笑的聲音。

由於鄺蔓桐的『罪名』牽連甚廣,整座懲教所有許多女犯人是因為與她家社團『義興』相關的罪行被判入獄,因此仇家眾多的她早已習慣了這些冷言冷語。她一聲不發,沒有回應,待心跳回復後,便如常地獨個兒翻著書本,等待囚室關燈。

例行的晚間巡查過後,鄺蔓桐打開被褥,躺在鋪了墊子的硬板床上準備就寢。年終將近,深冬氣溫本就寒冷,女懲教所又位於地僻人稀的大欖郊區,溫度要比市區再低幾度。為了禦寒,女犯人們睡覺時只能盡可能將所有獲發的衣服穿在身上。她們會直接把睡衣套在囚衣的上面,下身也同時穿着睡褲和囚褲,再穿上制式的灰色絨毛薄外套,以及俗稱『太空褸』的深藍色厚棉服。

以往在外面過冬,家裏的傭人總是會為她備好暖爐、暖水袋。可是現在身處於冷冰冰的牢房裏,本就不怎麼耐寒的她即使已經穿上臃腫冬衣,仍需用幾張疊在一起的毛氈緊裹著身軀,才僅僅足夠暖和。那雙逐漸變得不再柔嫩的腳掌在被窩內不斷磨擦取暖,她也在微弱的燈光下緩緩進入夢鄉。

夢境之中,她回到了別墅裏的高床軟枕上。四周圍繞著的,是母親親自為她佈置的燈飾,床尾處還掛了一隻紅色的大襪子…那是她八歲那年的聖誕節。

「你小聲點,別讓阿女聽到了…」門外的父母躡手躡腳地踏進房間,將一盒精美的迪士尼公主玩具放入聖誕襪,塞不進襪子裏的粉藍色公主主題手袋也在旁邊放好。站在床邊的母親,忍不住伸手輕撫起女孩的額頭。「我的小公主啊…真想快點看看她明天看到禮物的樣子!倒是你,上年說送甚麼樂高套裝,把我寶貝的聖誕節都搞砸了…」

「好了好了,我們快出去吧,別把桐桐吵醒啦。」說着,父親挽起母親的臂膀,攙扶她走出房間。可當病弱的母親走到房門口時,四肢突然發軟無力,整個人接著垮了下去,幸得父親立刻將她抱住,才不至摔在地上。父親急忙大聲地呼喊傭人:「快來人啊…救命呀!」

目睹母親已經失去意識、倒臥地上,鄺蔓桐想要起身幫忙,但此刻的她卻被困在八歲的自己的身體裏,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釘在床上,完全動彈不得。無論她如何掙扎,仍無法脫離那像是被鬼壓床的女孩身體,她只能歇斯底里地失聲呼喊:

「媽媽…媽媽!」

下一個瞬間,那掛在床尾的聖誕襪、那環繞四周的閃亮燈飾、伏在地板上的母親還有心急如焚的父親,全數如泡影般滅去。重新冒現於眼前的景象,是囚室裏冷冰冰的金屬柵欄,以及緊緊鎖上的鐵閘。

從惡夢裏猛地驚醒的鄺蔓桐,用發麻的手臂撐起身體、坐在床上,吃力地喘著大氣,拂過的寒流使她拉緊了自己的棉衣。惺忪半醒之際,忽然聽到一把嘶啞的聲音響徹整個囚倉:「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呀!」

聽見與夢境裏相同的話,鄺蔓桐一時不曉得自己是否已經醒來,她揉揉耳朵,隔壁囚室再次傳出:「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呀!」

她認得,這是囚友江夢晨的聲音,年僅26歲的她是中國湖北省人,因此廣東話有著比較重的口音。數年前江夢晨因被男朋友哄騙而犯下跨境販毒罪,被判處監禁三十年。在鄺蔓桐初入監區的時候,非香港藉的江夢晨曾是唯一會跟她說話的囚友。(另一位非香港藉的凱瑟琳生性冷酷,極少與他人溝通)然而受其他本地女囚的杯葛、欺凌行為影響下,性格內向怕事的江夢晨為了避免自己也被孤立,於是選擇疏遠了與鄺蔓桐的關係。

這時,囚倉大閘那邊也有了動靜,值夜班的懲教人員袁卓姿、施皓晴聞訊趕到。她們循着哭喊聲快步走進江夢晨的囚室,只見如驚弓之鳥般的她正瑟縮牆角,而本應睡在對面床的另一名年老犯人則一動不動的伏在地上。

袁卓姿擎起警棍指向驚恐發抖的江夢晨,厲聲命令她說:「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喊大叫!」

「…我剛剛…剛剛睡到一半,突然聽到『碰』的一聲,之後便看見她從床上掉到地板…我叫她回到床上睡,她沒有回應,我便…我想拍拍她,才發覺她的身體好冷,怎麼叫也叫不醒…這真的不關我的事!」江夢晨還未從恐慌之中緩過神來,只能斷斷續續地努力解釋狀況。

另一邊廂,施皓晴檢查完那伏在地上的犯人後,低聲在袁卓姿耳邊對她說:「她脈搏和呼吸都沒了,估計已經走了三、四小時。」袁卓姿這才把警棍收起,然後從床上拿起毛氈覆蓋住女囚的屍體。

兩人簡單安排分工後,施皓晴負責將江夢晨帶出囚倉前往審訊室錄下口供,而袁卓姿則以對講機向控制室報告狀況。不消多久,任雅瑤醫生為首的醫療團隊便已趕到4倉支援。各個女犯都被剛才一連串的動靜吵醒,而正坐在床上張望的鄺蔓桐剛巧與任雅瑤四目交投,然而身負工作的任醫生無暇與她打招呼,俓直走進了出事的囚室。

那名老女囚昨晚嘲笑鄺蔓桐的嘴臉依稀在目,沒想到短短數小時後,她卻便已被裹上白布,由任雅瑤的團隊確認死亡。

看著因心肌梗塞而猝死的她,鄺蔓桐很努力不去想自己那同樣受長期病患煎熬的母親,但心底裏的思緒仍在不斷來回拉扯:一念是對患病母親的牽掛;一念卻是對父母多年來欺騙自己,作下諸多惡事的怨惱。她躺在硬板床上,仰望着囚室的天花板,腦海裏滿是以往的種種片段,包括…她八歲那年的聖誕日。

翌日,是聖誕節正日,也是法定公眾假期。女懲教所的囚犯們吃過早飯後,便被帶到了日間活動室。鄺蔓桐如常地從書架取了兩本小說,獨個兒坐到窗邊角落位置靜靜地看書。

『…據廣州市政府發言人指,公安局連日來於汕尾對開海域嘗試打撈香港通緝犯鄺富榮的屍體無果,近日宣佈結束搜索行動…』新聞報道裏提到了父親的名字,鄺蔓桐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電視機,不巧剛好與正在電視前的刺頭區慧欣對上了眼。

「看到沒,這就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啊…你們家搞的毒品勾當害老娘判了十幾年,那老太婆甚至被你害得要在監倉裏過世。現在你老爸成了水鬼,你自己就準備在這裏蹲一輩子吧!」面對區慧欣尖酸刻薄的挑釁,鄺蔓桐沒有作出任何自辯。她合起手上的書本,打算坐到其他地方去,卻見主任易珮瑜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們都是在外面犯下錯誤才進到懲教所來,沒有誰比誰高尚的,為什麼還要弄出那麼多是是非非?區慧欣,要是你再刻意挑起事端,就別怪我公事公辦了!」易珮瑜眉頭緊皺地斥責完鬧事者,便轉頭望向鄺蔓桐,放緩聲線對她說:「鄺蔓桐,有人申請對你公務探訪,跟我出來吧。

等鄺蔓桐把小說放回書架,走到活動室門外,易珮瑜才亮出那副沉重的手銬。鄺蔓桐也配合地伸出雙手戴上鋼銬,並低着頭接受押解。她們很快到達會見室門前,易珮瑜指示鄺蔓桐進入房間,但並沒有摘下她的手銬。

一如所料,這次公務探訪的申請者仍然是重案組警官張君華。「鄺蔓桐,我們又見面了。」「嗯…張警官,你好。」鄺蔓桐坐在張君華對面,但卻沒有眼神交流,只是一直垂頭望向下方。

張君華先是少許詫異,隨後回復從容地說:「你居然會給我好面色看,這還是第一次呢?看來你對自己的新身份適應得挺快嘛…不枉我今天放聖誕假也來探望你,也把你上次要求的東西帶來了。」

她邊說邊取出幾張沖印照片,放到桌上。本來一直低著頭的鄺蔓桐,立刻用戴銬的雙手拿起相片端詳。

「今晚回去才慢慢看吧,可要把它收好了,如果被Madam發現了你私藏違規照片,不只是你有麻煩,甚至可能會追溯違禁物的來源呢。」張君華說完,用手指了指鄺蔓桐身上穿著的厚棉襖。鄺蔓桐會意,把照片小心疊好,藏在衣服的夾層之中。

等到晚飯時間結束後,女犯們才被押送回到各自的囚室。鄺蔓桐隔着鐵欄四處張望,趁懲教員不注意時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疊相片,接著馬上將它們夾在厚厚的書中間。然而藏好照片之後,她卻又忍不住再次把書本打開。只一眼,過去的回憶便通通湧現眼前,含著牽掛與思念的淚水也潸然落下。

不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哭泣的她,用手背拭走滑落臉頰的淚滴。可是當她翻出那兩封曾經不願看的信件,拆開逐字閱讀着母親秀麗的手筆,她拿着信紙的手開始不斷顫抖,她的淚腺如決堤般崩裂,再也止不住霏霏如雨的眼淚。

「鄺蔓桐,你…還好吧?」從鐵閘外傳進來的聲線,溫雅而和藹。

聽到有人叫喚自己,鄺蔓桐急忙地擦掉滿臉的淚水、收好信紙,然後站起身回應:「易姑娘…我沒事。」

「上一組人剛好用完浴室了,去洗個熱水澡,之後好好休息吧。」門外的易珮瑜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繼續巡邏,卻被鄺蔓桐叫住。「易姑娘!不好意思…」

「——我想申請探訪我的媽媽…李雪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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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1日。

新歲伊始,全香港的大街、商場都掛滿了慶賀的裝飾,維多利亞港兩岸的煙火與歡呼聲,是這座城市對新一年的盼待。

遠在郊外的兩所女懲教所,也有兩名首次在鐵窗下渡過元旦的女囚犯,正在盼待著睽違已久的重聚…

「鄺蔓桐,今天是你和你媽媽『鵲橋』探視的日子。她坐的車子已經抵達大欖這邊,我們現在也要準備過去了。」易珮瑜一邊說,一邊在鄺蔓桐腰間綁上鐵鏈,並為她戴上束縛手腳的戒具。「雖說你進來監區以後表現不錯,但循例上還是要提醒你:在親屬會見裏,身體接觸是不被允許的。由於你的身份較為特殊,你們被安排前往特別會見室,就是之前進行公務探訪的地方。」

「…整個會見過程期間,我和袁姑娘將會在場監視。若你的情緒過於激動,甚至出現襲擊他人或自殘等脫序行為,我們會立即將你制伏,並中止會見。這樣你清楚了嗎?」

「清楚了。」鄺蔓桐點頭回應道。再次確認戒具已經鎖好後,易珮瑜便與下屬袁卓姿一同押解著鄺蔓桐,往會見室走去。

當鄺蔓桐踏進會見室的一刻,她的眼簾內,是一年多以來終於盼來見面的母親。眼前的李雪霏素面朝天,身上所穿的黃衫啡褲冬裝囚服與她並無二致,外面也同樣套著那件臃腫的深藍色棉襖。印象中,鄺蔓桐好像從來沒看過著重打扮的名媛母親以這般頹喪的狀態示人,可她轉念一想,自己此刻的模樣大概也同樣狼狽。

一看見念想已久的女兒,李雪霏便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後立刻傳來懲教員的苛責聲:「李雪霏,坐下!」

「抱歉…不好意思…」李雪霏低頭道歉、重新坐下。

易珮瑜將鄺蔓桐帶到座椅旁,讓她坐在李雪霏對面,但並沒有幫她解開手銬、腳鏈,反而將她的腰鏈拴在椅背上的鎖扣。李雪霏則沒有佩戴任何束具,她放在桌上的雙手時而搓摸、時而緊握,流露出緊張的情緒。

「你們有十五分鐘時間,現在可以開始了。」隨着易珮瑜按下手裏的秒錶,會見時間開始倒數。



「…媽。」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鄺蔓桐。

僅僅是女兒的一聲叫喚,情緒本已繃緊的李雪霏心頭一顫,淚水隨之漫出眼瞳。

「桐…桐兒…」她接過易珮瑜遞上的紙巾,擦去淚珠。「我見你都沒有回信,也拒絕了會見申請…我想過,會不會這輩子都沒法再跟你見面了…」

「你不想見我,我也明白的——是我的錯、是我們的錯!都是我,還有你爸爸,把你害成這樣…」說到這裏,李雪霏竟掄起手掌,毫不留力地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站在身後的懲教員立刻阻止:「停手!你再有自殘行為的話,我們就中斷會見了!」

「…媽,你別這樣!」

鄺蔓桐也想要制止母親,奈何雙手仍被牢固的約束在腰間。她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母親,又看了看在側監視的易珮瑜和另外幾名懲教員,她別過雙眼、捏著拳頭說出:「媽,你不要怪自己吧…現在這樣,我是罪有應得的。」

一字一頓的說話,如利刀剜過李雪霏的心房。她比誰都更清楚自己與丈夫鄺富榮才是那罪有應得的人,可現在萬般罪名卻加在女兒頭上,而保密協議使她有口而不能言,只能以淚水作出無聲呼喊。

「媽媽…你在信中一直對我道歉,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我怎會不原諒你呢?以前的事,我真的沒有怨罪於你了。」鄺蔓桐忍住了企圖奪眶而出的眼淚,強行擠出別扭的笑容:「啊…我們別聊這些了,說了那麼久,我還沒有把我的近況告訴你呢…這裏的姑娘給我安排了圖書釘裝的工作,一點也不辛苦的,你不用擔心我!不過…媽你在羅湖那邊適應得怎麼樣?」

「工作!我的工作也…也很輕鬆的。我生活得很好,姑娘和囚友都很照顧我…」為了不讓對方擔憂,鄺蔓桐和李雪霏努力止住淚珠、強裝笑顏地聊起了日常,各自刻意隱瞞著自己被困於鐵窗之下的痛苦。

十五分鐘過去,鈴鈴作響的計時器宣告著會見時間的終結。

「媽,好好保重身體…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了。」易珮瑜將鄺蔓桐從椅子上的鎖扣解開,準備將她帶走,而鄺蔓桐則趁這點最後的時間向母親道別。

不料,剛才看似回復平靜的李雪霏離開座位,突然雙膝跪在鄺蔓桐面前。「女兒啊!媽真的害死你了!警官…我求求您,您們抓我吧,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女兒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沾濕鄺蔓桐的衣領。「李雪霏,你先起來吧,別讓我們難做。」易珮瑜伸手想扶起李雪霏,但她仍跪在地上,不願起來。「至少…至少…讓我抱一抱我的女兒吧!我求您了,警官…!」

易珮瑜正待委婉拒絕,她的下屬袁卓姿卻竟搶先說:「沒問題,會讓你們好好擁抱的,先起來吧。」說罷,袁卓姿便已解開了鄺蔓桐身上的束具,並攙著李雪霏的手臂將她扶起。

「先等等,這是?!」按照懲教所的條例,在囚人士之間的身體接觸被明文規禁。可她未及制止,除去鐐銬束縛的鄺蔓桐已經撲進了母親懷內,李雪霏亦緊緊地擁著她,口裏念念:「桐兒…桐兒…」

一側,袁卓姿向易珮瑜使了個眼色,她這才看見在門外監視著整個會見過程的人——所長郭惠妍。

「媽我應承你,我會在這裏好好生活,聽姑娘的話…你也要自己照顧身體,以後我們就寫信聯絡吧…」鄺蔓桐與李雪霏貼着對方的身體擁緊,早已雙雙哭成淚人。懲教員們看着這對母女也不禁動容,沒有人上前將她們拆分開來。

最終,鄺蔓桐還是輕拍母親的肩膊。

「我要回去了。媽,你好好保重。」

一陣梨花帶雨的道別後,鄺蔓桐重新被鎖上手銬帶走,而李雪霏則留在房裏,待她稍作平復後,才安排囚車將她押回羅湖懲教所。

房外,郭惠妍所長已等候多時。

「郭所長,剛剛她們…」易珮瑜的提問,被所長直接打斷:「小易,你做事有規矩、有原則,這是對的。但我們懲教工作必須隨情況應變,剛剛她的情緒已經是崩潰狀態,一個失控的犯人有多難管理,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們的職責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為同袍製造問題…算了,這事就這樣完結,你回去工作吧。袁姑娘,你把這犯人帶到我辦公室去。」

「是的,所長!」袁卓姿回應時的眼神裏藏着少許得意。

到了所長辦公室,與上次一樣是單獨的會面。鄺蔓桐被安排坐到沙發上,郭惠妍甚至為她打開了暖氣。臉上的淚滴雖已抹去,但她的心臟仍然悸動不已。

「鄺小姐,剛才的『鵲橋』還滿意嗎?」一杯熱茶放到了沙發側的小茶几上,冒出了縷縷白煙。「來自蕾瓦那·伊莉雅的紅茶葉…這個是你喜歡的吧。」

「郭所長,您不用這樣子,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但剛剛…很感謝您。」鄺蔓桐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郭惠妍滿意一笑。「不錯,看來就如職員們評價一樣,你近期在所裏的表現合格有餘。作為獎勵,我可以讓你提出改善生活的要求…只要你繼續安心服刑,合理的要求我們會盡量滿足。」

從正式被判囚至今,許多畫面在鄺蔓桐腦海中閃爍而過。在這段時間裏她並沒有遭到身體上的傷害,然而囚友們的排斥、杯葛與尖酸刻薄的話語總使她感到難受。曾經唯一願意跟她說話的中國囚友江夢晨,也在其他本地犯人的影響下疏遠、甚至一同排斥她。無論是日常工作還是休息時間,她都只能形單影隻,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單感不禁油然而生。

「嗯,我想…希望您能給我安排一個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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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後的一個晚上。

在值班懲教員的指令下,完成日間工作的女犯人們各自回到囚室。鄺蔓桐如常地坐在自己的硬板床上看書,而房內的另一張床依舊空置。半年過去,她仍然獨來獨往。除了回應懲教員命令以外,她早已鮮少開口說話,空閒時也都是獨個兒閱讀、寫信。

然而,當她逐漸習慣與孤獨作伴時,事情卻迎來了轉折。

接近關燈睡覺的時分,鐵欄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懲教員施皓晴打開囚室4C的閘門,並厲聲命令著旁邊的女囚:「以後你就住這間房,進去!」

一名少女被推搡著走進囚室,施皓晴指著空置的硬板床,示意她把手裏的個人物品放下。少女將裝滿了日用品的洗臉盆放到床邊後,又立刻戰戰兢兢地在床前立正站着。素面朝天的她同樣被修剪了制式短髮,只是土氣的髮型不但沒掩蓋住臉龐上的雅秀,反而多加了一份青澀氣息。身上的夏裝囚衣褲略為鬆身,更顯她身材纖瘦。

本來正在慵懶地看着書的鄺蔓桐,也忍不住偷偷瞟望著這位新來的年輕女囚。但施皓晴吵耳高亢的喝令聲很快便將她打斷:「鄺蔓桐,報!」

如像身體的條件反射一般,鄺蔓桐從床上站了起來,掏出口袋裏的『牌仔』舉在胸前,順從指令報上自己的個人資料:「Madam,我392744鄺蔓桐,因犯組織三合會罪、串謀殺人及串謀販毒等21條罪名,於2017年11月23日被判處終身監禁,Thank you madam。」

從入獄以來,鄺蔓桐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重複說出這段說話,從最初羞於啟齒,到現在習以為常。她察覺到,站在對面的少女聽見她罪名的時候,表情閃過了一絲吃驚。可沒等她多想,施皓晴便對她說:「到你了。」

只見少女有些許手忙腳亂的拿起『牌仔』,聲線顫抖地說出:「…Madam…我395628楊芷盈…因犯謀殺罪,在2018年6月12日被判終身監禁…Thank you madam!!」從斷斷續續的聲音和漲紅了的臉頰,能看出楊芷盈的窘迫。施皓晴也沒有太為難這位新人,只是簡單訓了幾句,讓她背好自己的資料。

等施皓晴離開囚室後,鄺蔓桐便準備坐回床上繼續看書。這時,她的新室友來到她身邊,小聲地說:「你好,我叫楊芷盈…」

在鄺蔓桐的記憶裏,這是很久很久以來第一次有囚友主動向她說話。或許是太久沒有與他人溝通,竟一時心跳加速、緊張得沒說出話來。她想坐到床上先緩一緩,但還未及說話,楊芷盈卻已轉身回到自己的床位,埋頭整理着床墊、被鋪等物品。鄺蔓桐本想拍拍她的肩膊,向她好好地自我介紹。然而對上一位「朋友」江夢晨的相處,卻於此刻湧上心頭——從友善,到裝作陌生,再到嫌棄的眼神…僅是因為其他囚友口中的流言。曾經主動結交的朋友,結果為自己帶來傷害,不願再次經歷這些的她,仍在猶豫着要不要開口。

在鄺蔓桐心緒交戰之間,對面床的楊芷盈已經侍弄好被鋪,可是新進來的她還未記好規矩,竟沒有換上睡衣便準備上床睡覺。終於等到搭話的機會,鄺蔓桐卻還是故意裝出冷酷的聲線:

『在這裏睡覺,要換睡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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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衝突後的深夜,地點仍在那間狹小侷促的雙人囚室。

「這就是…我的故事了。」兩張硬板床中間的小走廊,仍懸著牽起的手,即使早已捂出點點香汗。「阿盈,聽完這些以後…你會怕我嗎?」

「嗯,會啊。」

心頭一顫,鄺蔓桐下意識想抽回牽着的手,卻被楊芷盈緊緊攥住。

「我會怕你受傷害、怕你受委屈…那段一個人的時間辛苦你了,以後發生什麼事的話,請讓我也像現在這樣,好好地牽着你的手吧。」

「阿盈…」聽到這裏,淚液又再不爭氣地從眼角漫出。只是微微燈光襯托起這感動的眼淚,早已不再是驟風雲雨,而是閃耀流淌的星河。

「我們會一起好起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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