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像是心慈手軟的人啊。
快動手吧……這事終究要以一方全滅作結……」
見ホルス遲遲沒有動作,身負重傷的佐爾伯便出言催促。
 
附於鋼翼之上的白想剣直接貫穿了佐爾伯。要不是バステト.アナザー的加護,佐爾伯應已不成人形,更勿論保留意識了。
縱使如此,鮮血與思念之力正在傷口汨汨流出。哪怕止住了血,生命也將隨著思念消逝。
擔憂的バステト與同情的イリス相互對視一眼,決定自行退場;把結局留給現世之人書寫。
 
「……你很厲害。要是你心無顧慮,與我決一生死;在我最後衝鋒時應已被你一槍擊斃了吧。
抱歉,我……要是留手的話,就沒有辦法保證勝利了。」




ホルス表情複雜地說道。
 
「說什麼呢……贏就是贏,輸就是輸……
神器……扔了可惜……留給妳了……」
佐爾伯渾不在意ホルス的安慰,卻又大方地把神器讓給了敵人。
 
ホルス側頭看了看同伴,那邊已經沒有需要她幫忙的地方了。
於是她咬了咬牙,抽出鋼翼,為佐爾伯療傷。
既然已下殺手,為什麼現在又要幫助他?ホルス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她有一個難題需要解惑,又或許她只是認為人不該無聲無息地離去。
 




「嘿嘿……沒用的。
而且就算我活下來了……也只會繼續打到再次死去……」
佐爾伯虛弱地揮了揮手,阻止ホルス。
 
「……
為什麼仍要那麼執著?
我聽說了你的過去。你的目的不就是想要我幫你拯救同伴嗎?
現在我答應你了。我們已經沒有戰鬥的理由了吧?」
ホルス拚盡全力,卻只能遲緩生命的倒計時。
生死有命,這點即使是超越常識的魔法也無法改變。




 
「我也……說不清楚……
我已經好久沒有好好請求過別人了……已經不認為對話能解決任何問題了……
身為催收專員,我造成的那些脅迫、傷害、罪孽……即使我想回頭,也只會被過去的錯誤捆得死死的……
也許是我路走偏了……已經不知道怎麼回頭了吧……」
佐爾伯的回答讓ホルス心神大震。
 
「你既知道過去犯了錯,那為何不去彌補?
就算無法彌補,那難道就要一錯到底,一犯再犯嗎?!
只要清算過去,至少還能重新開始人生!」
ホルス神情激動,與過去的她大不相像。
 
「我知道……我本來也是知道的……
可是罪孽會催生罪孽,它們會爬上你的背脊,反噬其主,影響你的性格和決斷……
你不會再次相信良善,無法再用正常角度看待問題⋯⋯




我只能……我只能與其一同消亡……從這角度看,也許我們三個專員都有自毀傾向吧……
這就是……我們的活法……
害人害己⋯⋯害人害己⋯⋯」
佐爾伯邊自嘲,邊掏出了一根便攜儲存裝置。
 
「……這是什麼?」
ホルス向垂死的佐爾伯問道。
 
*                   *                   *
 
「這是什麼?」
我向垂死的「自己」問道。
 
敵對飛空城已被擊破。熾心號高度正在攀升,危機已暫時解除。
而既然拉米雅和佐爾伯沒殺進來,估計洛維詩那邊也已取勝了吧。




於是我走到「自己」身邊——而他一言不發地遞過了一根便攜儲存裝置。
 
「那些分身的……位置……
佐爾伯告訴過你了吧……我們為公司賣命的理由……
要是如你所說,現在你才是我靈魂的繼承者……那麼想必會幫助他們吧……」
我默默接過了「自己」僅存的善意。
 
「跟公司一樣……我們也在次元狹縫中建造了自己的秘密基地……這是基地的座標……
找到他們,然後想個辦法……是有點不負責任,但「我們」也不是第一次攬上麻煩事了……
 
雖然……很多事情我已記不清楚……但過去的我應該還算個好人吧……
這樣也好……我帶著罪孽死去,也算是惡有惡報……
你就當斬殺了一個胡作非為的惡人,而你始終如一,從來都是一個善人就好……」
「自己」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跟同伴說過,我不能假裝自己不可能變成你,畢竟我們本質相同。
我不能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再說,人生在世,總會建立牽絆;哪怕是如同白紙的我也認識了這許多人,更別說身為本體的你了。
「我們」的同伴也能當一切沒發生過嗎?」
我搖了搖頭。
 
「他說得對。要是你當天在白色世界斬殺了他,你也不能當自己從未分裂過就能了事。
反過來說,拉米雅、佐爾伯,他們也不能把他當成你。
我希望你能在最後能想清這一點。」
飛空城轉危為安,露米奈也走了過來。
 
「…………
想必他們那邊也分勝負了吧……
 
佐爾伯比我想得明白,倒是拉米雅……作為前輩,我沒有給她應有的關懷,也沒有管束好她……
她變成如今這樣,也許也是受了我的影響……




我知道她的心意,以及她為我付出了多少……我總是想著了結心願後就去陪陪她,可是直到最後也……」
「自己」喃喃自語的聲音正逐漸模糊不清。
 
「……算你有點良心。
這話我給你帶過去好了,你就安心吧。」
露米奈別過了臉,輕哼一聲。
 
「……你交托的事我也不會忘。
再見了。若來生有緣,萬勿重蹈覆轍。」
我對「自己」作出最後道別。
 
「謝謝⋯⋯
能把後事交代給可信的人,這結局對我這種人而言,可算十分奢侈了⋯⋯」
 
*                   *                   *
 
在我們趕到時,拉米雅已倒在地上,身受重創。
看樣子是光子導彈(フォトンランチャー)造成的傷勢。這魔法雖未能當場把她打得灰飛煙滅,但她也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洛維詩緊握畫筆,不知應否補上最後一擊。
 
「難怪……妳一直拿著那根畫筆……
原來那個木頭……也懂得送禮物給女生……」
拉米雅氣若遊絲地說道。
 
「……確實如此。
在我人生中最缺乏自信的時候,他給予了我一個承諾;即使我只是一個比不上其他職業的弱勢魔法師,他也會與我同行。
畫筆上這些屬性卡片是我們從R1卡開始一張張篩選,一張張合成出來的,最近才得以完成。」
洛維詩本來拿不定主意,聽見這句話,不禁走上前去。
 
「呵呵……那妳要珍惜啊……
那個人……很不懂女生心意……別說送我東西,連我送他的東西他都毫不在乎……」
拉米雅的話讓旁聽的眾人都嘆了口氣。
 
「抱歉,我並非有意炫耀……
只是……只是……」
洛維詩突然有點後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在發動光子導彈時,洛維詩雖心存惻隱;但考慮到拉米雅在敗局已定時有很大機會採取極端手段與飛空城玉石俱焚,她便用上了全力。
但想不到,她臨別之際竟會祝福於自己。
 
「別露出……這個表情……
妳知道我什麼性格……要是我還能動……才不會那麼客氣……」
「別說話了!有話留著跟那個呆頭鵝說!
嘖……アナザー們還真的一秒都不願加班啊……!」
澤妮亞衝上前去,試圖召喚有起死回生之力的人魚姬——但她不久前才用完紙片,一時間實在無法勉強。
 
「嘿嘿……活下來又能怎樣?因為偷偷劫走飛空城挨老爸罵?被視為這宗案件的主謀者捱公會罰?
還不如盡情綻放之後,兩腿一伸乾脆點呢……」
拉米雅的話提醒了大家,她畢竟是公司的催收專員。
即使眾人不再追究,她所做的惡事也不會得到彌補。
 
「……妳真正的願望,只是想要跟我們一樣,跟信賴的人一起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而已。
執著於我們也不是因為我們特別頑強,而是妳希望能夠像我們一樣。
妳只想成為朋友眼中仗義可靠的好女孩,可是卻遇上了錯誤的環境……
要是……要是……妳也有感受過愛的話……」
在洛維詩沉痛地說道。
 
「我喜歡這個解釋……要是真的有死後審判,不介意我借妳這句來自辯吧?
算了……事到如今,拿缺愛當藉口就能假裝所有事都沒發生……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拉米雅喃喃自語道。
 
眾人默然無語。
其罪難饒,其情……也不知道算不算其情可憫,但沒有人想在這一刻加以苛責。
 
「我……受人所托前來給妳帶句話。
妳喜歡的那個人其實很清楚妳為他付出的一切。他還說,本來這事結束後就要來陪陪妳……」
露米奈走上前安慰道。
 
「可是他已經來不了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們能在同一個地方離去。」
拉米雅督了一眼染血的靈刀。神斷刃雖已被融合,但神器的氣場仍隱約可見。
 
「……我雖不是妳期盼的那個人,但……我跟他畢竟同根同源,請讓我代他做點事情吧。
但願這能給妳一點慰藉……」
我走上前去,輕輕托住拉米雅的後背,伸手輕撫她的頭髮。
 
「嘿嘿……這就是被喜歡的人關懷的感覺嗎?真好啊……
欸……走馬燈快跑完了……
我想……問你們最後一個問題……
 
要是……要是能重來一次……
我能夠換個時機,換個身份拜訪你們的咖啡館……
我……可以成為你們的同伴嗎?」
曾經形同惡鬼的星術士,如今已變成了溫軟柔順的拉米雅。
 
「……一定可以的。
妳要是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司的一員,那店裡肯定又多一個人見人愛的看板娘……」
洛維詩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那就當……我們已經是同伴了吧……
祝你們每個人……以後幸福……」
拉米雅的聲音漸漸沉寂,最終了無聲息。
 
*                   *                   *
 
放下拉米雅後,稍一抬頭,才發現4-Chan、盧卡斯與瑪蓮娜俱已站在入口,靜靜地看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們身上各有塵灰餘燼,似乎也遇上了不少麻煩。
 
「抱歉,我們來晚了。
接收到求援信息後,我們已全速從瑪依瑪依島趕來……可是我們到達時,兩座飛空城剛剛相撞,連登陸都無法做到。
於是我們便從飛空庭跳到了公司飛空城上,試圖繞路轉到你們那邊。但公司分身眾多,我們只衝到一半,公司飛空城便已被熾心號一炮擊潰;我們不得已只好又跳回飛空庭上。
於是……現在方才趕到。沒能幫上什麼忙。」
4-Chan愧疚地說道。
 
「千萬別這樣說!該道歉的是我們,沒想到你們居然在公司飛空城上……
要不是你們壓制了公司的後援,我們說不定就完了……你們沒受傷吧?」
露米奈鞠躬道謝,並上前察看眾人情況。
 
「不用擔心。
搞出了那麼大的事故,再加上研究所地底挖出的證據,公司便是倚著次元鯨魚當靠山都不得不倒。再說,戰力喪失殆盡的公司也沒有反抗的餘地了。
此事算是了結了……作為道謝,冒險者公會那邊就由我來交代吧。我保證公司對你們不會再是麻煩了。」
4-Chan充滿前輩風範地說道。
 
「真的?謝謝4-Chan和兩位前輩!
哎呀,總算苦盡甘來,天空咖啡館終於能開張……」
澤妮亞興高采烈地說著,但聲音在看見遍地狼藉的飛空城時便戛然而止。
 
「以現存的活動木偶數量,推算維修工作需要至少二百七十六工時。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ホルス給出了非常現實的提議。
 
「危機已過,那我們就不叨擾了。
西軍本部(ウェストフォート)還有幾個營的新兵蛋子等著訓練呢。」
盧卡斯點頭說道。
 
「唔……可惜熾心號目前的狀況沒法辦歡送會。
那咖啡館開張那天千萬要來啊!我們還欠著一場慶功宴呢!」
洛維詩不甘地叫道。
 
「哈哈……這幾天吃了你們好幾餐佳餚,已充份收到謝意了。
能參與慶功宴我們固然十分榮幸,但道米尼界現況實在抽不開身……
這次緊急請了幾天假,估計待修的二足步行機甲已累積了幾百台吧……」
瑪蓮娜雖衷心為我們欣喜,但她自己頭上卻佈滿陰雲。
 
「既然如此,那就輪到我們幫忙了。
畢竟我們也是道米尼反抗軍的一員。」
我猛拍胸脯說道。
 
「要我說,熾心號目前的狀態比道米尼界戰況也不遑多讓……你們還是先照顧好它吧,畢竟這兒才是你們的家園。
再說,你們剛剛才經歷過生死之戰,值得享受一段和平的時間。」
盧卡斯婉拒了我們的援助。
 
「……那這個人情我們先欠著。
等安頓好我們的家園後,必來解放道米尼族的家園!」
眾人以吶喊附和著我的豪言壯語。然而,ホルス卻保持了沉默。
 
4-Chan等人並未留意這點,只向我們揮手道別。
 
*                   *                   *
 
忙了一星期,熾心號上的事情才終於回到正軌。
第一件要事是收葬拉米雅三人以及在戰鬥中不幸身亡的無魂者。我們特地在飛空城一角開闢了墓園,用於紀念這些本可以擁有其他人生的人們。
 
除了他們,尚有一些無魂者留住了性命,比如為「自己」提供火焰之心(フレイムハート)支援的憑依者。
他們只會不顧情況反覆執行被交付的命令。在佐爾伯留下的儲存裝置裡找到了指揮他們的方法,於是我們便要求他們全都自我憑依成不用進食且便於儲存的武器形態,然後先放到倉庫裡。
另一個我也是這樣處理他那些同伴。哪天有空,就去把他們都帶回來一併保管吧。
 
又過兩星期,最後一塊飛空庭殘骸也從熾心號上被移除了。
雖說這次飛空城衝突差點讓我們完蛋,但禍福相生,公司飛空庭的推進帆、燃料和其他可回收原件也讓我們不再需要為維護部件煩惱。
原本作為果園原址一部分的小小屋子已擴建成了與飛空城規模相襯的大型別墅。除了建築外裝,內部的電力管道、桌椅、冷藏設備與烹飪工具均已就緒,停業多時的咖啡館隨時可以重新開張。
 
「超讚!是時候辦一場大派對向所有人宣告下城咖啡館重生了!
標語、菜色和門票價格我和洛維詩都想好了,這就去阿高普路斯貼廣告吧!
從埃米爾界到塔妮亞界的飛禽走獸,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吃不到的!連塔妮亞龍的龍肉我們都有供應!」
急不及待的澤妮亞已在露天草坪開始佈置。
……當初接受試煉時斬殺的一堆小龍原來被她偷偷裝包裡了。
 
「傳單與紀念品我都畫好了。要是大家滿意,就可以開機印刷。」
洛維詩把一疊稿紙搬到桌上。我取過一看,只見卡紙上除了咖啡館的四個美少女,還多了一個新的看板娘。
這人明眸皓齒、古靈精怪,不是拉米雅卻又是誰?
 
「抱歉,我有點自作主張了。
可她說過想成為我們的同伴……雖然已經晚了,但我還是希望能達成她這個心願。
若她能以這種形式得到新生……想必將不再缺愛,也不再無人認可。」
洛維詩與卡片上笑容燦爛的拉米雅對望著。
 
「……雖然她罪行累累,但要是能用這種方式為別人帶來歡樂,也算是好事。
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嗎?當時我說要用鏈炮和炸彈讓東國人接受改革,不管他們意願如何。
那女孩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只是想證明自己能做到而已。
要是走錯一步,我也會像她一樣血債難贖吧。」
露米奈回想著拉米雅跟她說過的話,以及初遇時發表的豪言壯語。
雖然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我跟露米奈初遇的涼亭仍在面前,恍如當日。
 
「呵,那天在白色世界,妳就問過我敢不敢冒著被全世界終身禁止入境的風險陪妳走完這段路。
現在一想,幸好那時答應了妳。我的本體沒有對拉米雅負責,但我這次可不能重蹈覆轍啊。」
我此言一出,露米奈臉色當即飄紅,說不出話。
看來她真的很害怕會變成另一個拉米雅。
 
「白色世界……?
啊,我想起來了,在我打武神轉生的時候!我還在想怎麼當時氣氛怪怪的,原來人家在拼死拼活的時候你們在說悄悄話!
 
唉,不過你們兩個直男直女一個更比一個直;就算說到這份上你們也不會覺得不妥吧……
算了。深奧的事情先丟一旁,我們來辦派對!」
澤妮亞生了一小會氣,隨即又回到雀躍的狀態。
 
*                   *                   *
 
盛會在熾心號上如期舉行。
 
在下城居民眼中,咖啡館在某天突然便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只是一間公司開的預制奶茶店。
多年老店被連鎖資本夾爆林擒的事情其實屢見不鮮。雖說下城咖啡館是那麼的讓人快活,可是它不在了,別人捂著褲襠也便這樣過。
但咖啡館的招牌看板娘突然又貼滿了上下城區的旺鋪招租鋪位之上,彷彿它從未離開。
有的人想要重溫舊夢、有的人想要一探究竟、更有的人看了看尚未集齊的看板娘收集品,便都聚在了熾心號上。
 
「大家好,我是你們的老朋友澤妮亞!
我知道大家都很關心這些日子我們在忙什麼——答案就在你們面前!更多的食材、更好的飲料、更舒適的用餐環境!
廢話不多說——今天吃的喝的全部無限量供應!別說我騙你們門票錢!」
澤妮亞的開場白引起現場一陣歡呼。
 
歡呼的人群裡有像ブリキングRX1・アルマ這樣的老主顧、也有バルーンピッグー・アルマ這樣的新面孔、更有與我們關係密切之人——比如4-Chan和澤妮亞的前老闆,下城咖啡館的原業主。
他對當初把業權賣給公司一事深覺愧疚。我們連忙勸他不必多想,享受當下才是正經事。
 
有些人好奇咖啡館的高級果汁是否存在秘方,露米奈便帶他們參觀城中果園;其中不乏來自東國的旅客。
有些人把咖啡館紀念品掃蕩一空——當然要跟門票錢另外算帳——想必洛維詩也不會再懷疑自己究竟會否被一次性照相機取代。
澤妮亞更不消說,她手持吉他站在咖啡館的招牌下,是全場當之無愧的焦點。
 
雖說各有波折,但三人的夢想在此刻也算得上順利達成了。
 
「雖說我知道妳不喜熱鬧……但一個人坐在這兒是不是也太誇張了?
來,給妳帶了點吃的。」
我拿著三文治找到了一個人坐在熾心號邊緣的ホルス。
她看著無際高空,雙目無神——有點像當初她在風D化身機械犬救我一命時,本體意識中斷的模樣。
 
「嗯唔!
呃……是你啊。不用忙著招待客人嗎?」
ホルス似乎嚇了一跳,這對冷靜謹慎的她而言並不常見。
 
「客人固然重要,但同伴更加重要得多。
我們今天的成就也有妳一份,別把自己當局外人嘛。」
我把三明治塞到她的手裡。
 
「……你知道我不介意這些。
身為仿生機械,我並不會因為被冷落而產生任何情感。」
ホルス雖這樣說,但仍接過三明治吃了起來。
 
「真的嗎?妳藏在冰箱的限量小蛋糕已經被我吃了。誰叫妳不寫名字?
 
哈哈,騙妳的,蛋糕還在。
要我看啊,妳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情感豐富的人了——只是妳不擅表達而已。」
我逗弄著在瞬息間急火攻心的ホルス。
 
「…………
我只是覺得……要是表達之後會帶來更多煩惱,不如就此藏著;至少這不會從我的問題變成大家的問題。」
ホルス低頭說道。
 
「妳怕我們覺得麻煩?
我們這群腦子有坑的人要是怕麻煩,這飛空城還造得出來嗎?」
雖然實際上我對飛空城建設並沒有太大貢獻,我還是拍著胸脯吹牛。
 
「正因如此我才不方便說!
我不是怕你們嫌我麻煩,是怕你們把好不容易從公司那兒撿回來的命又丟到臭水溝裡!
相較起來,什麼公司、飛空城、以至我們經歷過的一切都不算什麼。
記得塔妮亞龍說過我的來歷嗎?我……」
ホルス又氣又急,但說到關鍵處,她又突然張口結舌。
我正襟危坐,凝神而對,但ホルス終究還是沒有說下去。
 
此時,一台活動木偶(マリオネット)找到了我們;似乎有急事求援的樣子。
 
「唉,時機真不好。
妳放寬心,做好心理準備再告訴我們不遲。妳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一定會幫忙的。」
我摸了摸ホルス的頭髮。
 
「……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
ホルス像是賭氣似的說道。
 
雖說好像在鬧脾氣,但ホルス倒也沒有繼續危坐飛空邊緣,而是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和活動木偶。
其實我很好奇究竟有什麼大事能把我們之前堪稱波瀾壯闊的大冒險襯托得黯然失色……可是既然知道內情的塔妮亞龍都沒有干涉,那應該問題不大……吧?
 
一路小跑回派對現場,只見原本主持分發食物的露米奈神色為難,而洛維詩接過了招待客人的任務,卻不時把目光投到一位客人身上。
那是一名身材發育良好,臉龐卻稚氣未脫的美貌少女——先前從未到訪過咖啡館的バルーンピッグー・アルマ。
她雖強自克制,但眉眼間卻透著無法掩蓋的委屈。
 
「怎麼了?欺負人家了嗎?」
「欺負個屁!她說想試試我們的招牌三明治……」
露米奈的表情看起來也不比客人輕鬆多少。
 
「那給她試試就是了,又不是缺貨。」
「你……!
記得招牌三明治用的是什麼材料嗎?」
露米奈又急又怒,但在客人面前只能壓低聲音對我說道。
 
我可沒有印象三明治的材料有什麼不能見光的。不就是採用新鮮的塔妮亞界氣球豬(バルーンピッグー)……
 
「……啊。」
「知道問題在哪了沒?
人家就是アルマ化的氣球豬。要是她在炸豬排裡吃出家人的溫暖該怎麼辦?」
露米奈偷偷瞄了一眼快要哭出來的バルーンピッグー・アルマ。
 
「要不就給她吃吧?受不住這可憐兮兮的眼神啊。
應該不至於隨手抽一份三明治都能抽中她媽吧。再說,就算她媽真在裡面,那也已經均勻分佈到每份三明治上了,應該吃不出來的。」
我低聲朝露米奈說道。
 
「……你給我去廚房用別的材料新鮮弄一份三明治,要是不好吃就把你均勻分佈在三明治上!」
露米奈朝我重重踢了一腳。
 
我連滾帶爬衝進廚房,取出一塊珍藏已久的熟成牛肉,邊煎邊撒上鹽、胡椒和碎起司,輔以佐料野菜,再插上印有露米奈大頭貼的小旗子,在幾分鐘內準備好了一份堪稱豪華的特製三明治。
在我和露米奈連番安撫,再加上三明治的美味,才哄得快要哭出來的バルーンピッグー・アルマ破涕為笑。
 
「謝謝哥哥姊姊。本來看其他人都能領到招牌三明治,我還以為只有我被討厭了呢……
不過,為什麼只有我能吃到特別的三明治呢?」
バルーンピッグー摸摸肚子,隨即好奇問道。
 
「呃……這個……
招、招牌三明治主打的是大人的味道,要長大之後才能品味!
要是讓重要的客人吃錯了,損害本店口碑事小,影響客人的心情事情就大了!」
露米奈一本正經地說起胡話。
 
「喔……原來軟軟的氣球豬肉是大人才能領略的味道,我明白了。
那等我長大了再來體驗吧。
哇,澤妮亞姊姊在即興獨奏!」
バルーンピッグー一蹦一跳地跑走了,留下我們兩個小丑原地不語。
 
「……我就說讓她吃不就好了?別把小孩當傻子,人家精明得很嘛。
不就是吃同類嗎?小豬這種雜食動物才沒有那麼多枷鎖呢。」
我以手肘輕推了一下露米奈。
 
「……你也是雜食動物,以後可不要抱怨食譜多出來什麼奇怪肉類啊。」
露米奈鼓著臉回道。
 
*                   *                   *
 
待到黃昏,客人逐漸退去,熾心號亦將重歸往日平靜。
在離開前,4-Chan向我們交代了一些事情。
 
「本來飛空城相撞那麼嚴重的事故一般會安排人員徹底檢查,並凍結飛空城執照直至檢查完畢。
但一來公會最近工作量極其繁重,二來你們壓根就沒有飛空城執照……於是我便抓住了規則漏洞,幫你們擺平了事情。
只要別出大事故,公會日後會對熾心號之上營運的業務睜隻眼閉隻眼。」
聽見4-Chan前輩的捷報,大家忍不住歡呼作聲。
 
「嘿嘿,沒有公會礙事,那就沒人能阻擋我們啦!
要是每天都有這個客流量,欠4-Chan的萬年筆很快就能還清了!」
澤妮亞鼓掌笑道。
 
「雖說阿高普路斯並無實質意義上的執法機關,但連混成騎士團也處置如此寬鬆也有違常理……
他們看來也攤上大事了啊。」
經驗豐富的洛維詩說道。
 
「確實如此。道米尼反抗軍收復北部與東部領土的事情引起了軒然大波。
就像過去的「戰歌的大地作戰」一樣,混成騎士團再次總動員,以援助反抗軍的名義準備大撈一筆。
 
……上次我提起這件往事時,你的本體就在旁邊聽著。
那時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冒險者。想不到……」
4-Chan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感嘆起來。
 
「……哼,難怪連種個水果都要來查執照的混成騎士團影蹤全無。
這種投機心態能成事嗎?別拖道米尼精英戰士的後腿才好。」
察覺到氣氛不對的露米奈適時把話題拉回到戰況之上。
 
「混成騎士團總動員⋯⋯人數有多少?」
ホルス的話語中滲雜了一絲擔憂。
 
「不知道。但聽說退役者與後備役都收到了募兵邀請。」
4-Chan回道。
 
「⋯⋯這樣啊。」
ホルス點了點頭,不再發問。
 
「領土擴張了將近三倍,反抗軍也沒有挑剔人手的餘地了。
盧卡斯他其實十分反對貿然擴展戰線,但不單混成騎士團顧問熱衷進攻,連一些道米尼老兵都急於重歸故土。於是,反攻提案便以大比數通過告終。
因此,盧卡斯和瑪蓮娜短期內都來不了啦。他們讓我來代為道歉。」
4-Chan搖頭嘆息道。
 
「唉,那可能咖啡館支持者又得失望一會了……但前輩們的恩情不能忘。
我們也該去盡一分力了。」
眾人都點頭同意我的意見——除了ホルス。
 
「……抱歉,但考慮到道米尼界現狀兇險,在投身戰場前……我想跟大家去一個地方圓夢。
請接受我這小小的請求。」
一向懂事的ホルス突然在辦正事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妳想去的地方……?啊,光之塔!
唉,抱歉,之前說好了打垮公司之後就陪妳去看看,居然拖到現在……
欸,我們是答應過前輩們,可也答應了小ホルス啊。我看先抽一天去玩,也不算背棄承諾吧?」
露米奈一把將ホルス擁緊入懷。
 
「這個自然。盧卡斯他們其實一直不想後生小輩為反抗軍犯險。就像往常一樣抽空來援已經很足夠了。
那我先行一步,西軍本部再見。」
4-Chan瀟灑地轉身離去。
 
「等等!妳……妳……」
突然,ホルス急忙掙脫了露米奈,追了上去。
 
「……怎麼了?」
4-Chan看著ホルス有點反常的舉動,回了回頭。
 
「…………沒什麼。
兵兇戰危,千萬小心。」
ホルス低著頭說道。
 
「謝謝妳。
不過我可是專業冒險者,一定會贏的。」
4-Chan擺了擺手,便繼續朝空港進發。
 
*                   *                   *
 
次日,在處理完早上首批顧客後,我們一行五人便帶著冒險裝備前往光之塔,把店交給活動木偶打理。
光之塔位於西國領空。為了不給4-Chan再惹糾紛,我們放棄了使用噴射帆飛空庭的打算,而是從正規途徑入境。
 
我們從阿高普路斯西側平原出發,朝軍艦島前進。
一路上,ホルス走得有點慢——並不是她的仿生腿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她渴望把所見的景色盡收眼底;彷彿此後再無復見之日。
 
眾人都看出了她滿懷心事,但都默契地沒有作聲。
說不定ホルス揭曉身世的契機就在今天,但此刻還不是時侯。
 
「西國首都摩根市(モーグシティ)孤懸海外,需要乘坐飛空庭才能抵達。
來,這是入國證。」
洛維詩把入國證遞給了從未造訪西國的澤妮亞與ホルス。
 
「摩根市啊……聽說全埃米爾界的飛空庭燃料都出於此地。
那兒是值得觀光的好地方嗎?」
澤妮亞的語氣中抱著一點期待。
 
「一團狗屎。
政治腐敗、污染嚴重、前途黯淡。賣摩根炭賺的錢都給商人公會的富豪修大房子去了,一般人的生活從未得到改善。
待會妳就知道了。」
喜好抨擊當權者的露米奈不屑地說道。
 
等飛空庭入港,澤妮亞一下子便明白了露米奈說的是什麼意思。
摩根市建於島嶼中央,本質是一座巨大礦坑;建築物均圍著礦洞呈陀螺形狀一路修下去。
而居民生活水平自然也隨著深入地底而螺旋式下降。接近地表的房子根基穩固、富麗堂皇;而底部的木頭棚屋則搖搖欲墜、暗無天日。更別說上層的廢氣垃圾會逐漸堆積於下層,而下層則沒有任何排污渠道。
 
若說阿高普路斯下城區尚且有咖啡館這樣充滿人情味的地方,摩根市下層區只能說從頭到尾都只被視為上層人的鞋墊。
 
「哎呀,歡迎各位冒險者!通往光之塔的機票今天正在做半價優惠……」
走進商人公會總部,櫃員便帶著諂媚的笑容說道。
 
「收起你那嘴臉吧。老冒險者誰不知道你說的半價實際上比原價要貴上一倍?
我們知道行情,別搞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我亮出了交涉用表情。
 
「……每人5,500G。」
櫃員當即變臉,冷漠地給我們的通行證蓋了章。
 
臨走時,其中一名偶像派接待員問我們有沒有護髮劑;再不打理造型的話這個月的人氣投票就要被另一名接待員搶走了。
ホルス回了一句「連護髮劑都要靠借的話還是放棄這行比較好」。
 
在略微不快的手續後,我們終於乘上專航飛空庭抵達了光之塔。
 
「好驚人的人造建築……簡直就像能直通雲霄似的!」
澤妮亞看著一眼看不到頂的A塔驚嘆。
 
「光之塔原本呈三角結構,但除了A塔仍勉強保持完整,其餘兩座塔各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尤其是C塔就只剩下一層了。
三座塔從我們身處的5F開始分歧,4F以下則是共通的地基。」
洛維詩解說道。
 
「好,那就先登上B塔,再走連接通道登頂A塔!
回程時便由A塔一路走到最底,那就能一次看完所有景色了!
而且像小ホルス的原型那麼有意思的東西,當然要留在壓軸了!」
露米奈三言兩語便規劃好了行程,實在是旅遊選擇困難症患者的良伴。
 
意料之外的是,對光之塔最熟悉的並非精研機械技術的露米奈,而是老派冒險者洛維詩。不愧是年紀比我們大整整一輩的學姊。
據她所說,光之塔在冒險者眼中的地位曾與現在的無限迴廊相等。不滿足於牛牛草原(モーモー草原)、南部地牢(サウスダンジョン)等入門難度的中階冒險者往往會前往光之塔接受考驗。
 
只是對已經突破次元神托風穴的我們來說,這兒的機械和原生魔物就跟皮露露沒兩樣了。哪怕是我們之中最不擅輸出的澤妮亞都能輕輕一擊報銷掉所見之敵。
 
「哎,這就是無敵的感覺嗎?
難怪你們一個個都想退休了。」
冒險資歷長達一個月的澤妮亞如此說道。
 
「別太大意。之前我們去道米尼界阿高普路斯地下通道跟トラージ・ディコーヤ時也是這樣想的,然後就分別被突然冒出的4-Chan和詭異的拼裝DEM吊著打。
啊,抱歉,ホルス沒經歷過這些。
那是妳入伙前的事了,我跟妳說說……」
我拉著ホルス說著過去的事情。
單論驚險與曲折程度,這兩次冒險也能排到我履歷的前列,也難怪連滿懷心事的ホルス都聽得津津有味。
 
說著說著,我們便來到了AB塔位於八樓的連接點。
雖說魔物並無威脅,但高樓、陣風與日久失修的鏽鐵梯組合起來,仍稱得上是對冒險者的挑戰。
我們小心翼翼、相互扶持,跨過了風化千年的天塹。
 
「呼——總算能踩在穩固的結構上了。
雖說我們身處的高度可能還比不上飛空城,但這些破銅爛鐵與安全周到的熾心號壓根是兩回事。。
要是這破塔修建時請了露米奈當顧問,也許直到今天都塌不了。」
洛維詩感慨的同時不忘稱讚起露米奈。
後者雖自謙讓,但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雖說尚未登頂,但此處能夠相對接近地俯瞰承載光之塔的小島地表與三塔地基,還能隱約看見遠方的摩根市和衝天塔之島。
從上方望去,C塔斷開的裂口正是我們搭乘飛空庭降落的位置。
小島附近的水面充滿了崩塌的建築殘骸,以至水質混濁,難以見底。海水彼方的地平線在霧氣干預下,彷彿再無盡頭。
 
不知道千百年來,這朽壞的廢墟見證了多少興衰?
 
從連接通道進入A塔之後,就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景色了,只剩下一成不變的內裝與樓梯。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無趣。愈往上走,光之塔的物種多樣性便愈加豐富;以至於能發現僅僅棲息於此的原生魔物——
 
「啊,天使豬仔(エンジェルボア)!
大家還記得4-Chan提過的大訂單嗎?!」
露米奈指著一頭通體金黃的野山豬說道。
記得第一次用塔妮亞界氣球豬做三明治時,4-Chan就提過光之塔的野豬也十分適合做成料理。
 
「以冒險者公會目前的紀錄,天使豬與更上層的惡魔豬(ウィッキーブー)尚未出現アルマ化案例。
拿來做菜時暫時不用擔心會讓アルマ系客人吃出「家常味道」。」
在調侃我們時,ホルス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也許聽見了我們閒談的聲音,那頭天使豬不知死活地衝了過來。
牠轉瞬便被從地上冒出的藤蔓捆綁,並在棘刺上分泌的麻醉液下漸漸昏迷。
 
「算你運氣,我不但不會烤了你,還會給你找很多很多的伴侶。
你可得給我好好生一堆孩子啊。」
雖說聽來嚇人,但養殖業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由於A塔十六樓與十七樓並無連結,我們需要再次通過建築外部前往塔頂。
此處已近雲端,腳下又只有一塊鋼板;不久前還聲稱自己已經無敵的澤妮亞現在正雙腳發抖,遲遲不敢踏足往前。
我輕輕握住了她直冒冷汗的手掌,她才勉強能夠移動。
 
「你……你可得站穩點啊,我怕我一個不穩把你也拉下去……哇!!」
在澤妮亞緩步挪動腳步的過程裡,腳下鋼板突然發出了令人耳酸的吱呀聲;讓她嚇得涕淚齊流。
她從後緊抱住我,幾乎是拖動著自己的身軀才走完了這段路。
 
「說來,這比飛空城上與公司決戰要簡單得多了吧。
那時候妳被摔出去後,憑藉紙片直接就跳回來的動作連我都有點佩服。為什麼現在又那麼怕了?」
即使重新腳踏實地,澤妮亞仍握緊我的手不放。
 
「這……這……那時候你們需要我,我也就顧不上害怕了。
走……走吧,露米奈她們在看著呢……」
澤妮亞眼神游離,似乎不敢跟露米奈與洛維詩對上視線的樣子。
明明她們又不會嘲笑她,也不知她為何害怕。
 
在又抓了幾隻天使豬後,我們抵達了第十九層;距離登頂已然不遠。
 
「那是……DEM?
為什麼會在埃米爾界……」
澤妮亞朝著遊蕩的紅色人型說道。
光之塔有遠古時期的老式DEM徘徊對洛維詩、露米奈這些老練冒險者而言已非秘密;而愛好閱讀冒險者公會文檔的ホルス也早已知之。
 
「瑪伊瑪伊(マイマイ)遺跡不也有同款DEM嗎?估計也是遠古時期DEM試圖侵入埃米爾界時留下的吧。」
洛維詩隨口回道。
 
「唔……一東一西天各一方,DEM選擇的入侵地點還真奇怪。
而且跟瑪伊瑪伊發現的機型不一樣,這些DEM似乎連攻擊性也沒有啊。」
澤妮亞的話讓我們生出了一點疑惑。
這些中古DEM理應見人就打,附近也有它們戰鬥留下的爪痕;但眼前的DEM卻全無攻擊意圖。
雖說這些比道米尼界最舊款的DEM還要落後的機型只算是能隨手驅滅的障礙,但既然它們沒有動手,那我們也就不多生事端了。
回想起來,登塔期間有些具有DEM工業風格的自動機械也沒有攻擊我們,這又是為什麼呢?
 
第二十二樓的DEM—01同樣有此反常舉動,但此一疑惑轉瞬便被旁邊渾身漆黑的巨豬打斷。
 
「是惡魔豬!
嘿嘿,我開始明白澤妮亞為什麼那麼熱衷於那個圖鑑收集遊戲了。」
露米奈飛身上前,輕易制服了惡魔豬。
 
此豬比天使豬大了整整一圈,個性也更為兇猛,馴服起來想必更費工夫……不過想像到日後咖啡館餐牌上的黑白黃金脆脆豬,動力便油然而生。
反正萬能的米奈A夢馬上就會就地發明一套能驅散豬糞味道的通風系統。
 
收集了足夠的惡魔豬後,我們踏上了往上的樓梯。
此處已是光之塔的最高層。再往前走,就能到達塔頂天台。
 
強風撲面。等到我們重新睜眼,只見天空觸手可及,一頭體形龐大的白龍正乘風飛翔。
 
「塔……塔妮亞龍殿下?!」
澤妮亞朝面前的聖龍驚呼出聲。
 
「光之塔塔頂棲息著塔妮亞界的聖龍一事並非傳說,而是公認的事實。
只不過親眼見過塔妮亞龍殿下後,這頭龍不論是實力還是氣息……都像是試煉時龍羽所化的小龍,而非本體。」
洛維詩沉吟道。
 
「看來塔妮亞龍通曉諸界現狀也不單是靠冒險者口耳相傳,衪自己佈下的眼線也不少。
只是……衪是怎麼隔著次元把羽毛撒到這兒來的?」
我不禁問道。
 
「曾經有個說法,在衝天塔建成前,光之塔與無限迴廊便是古埃米爾族試圖連通塔妮亞界與道米尼界的嘗試;塔頂附近還有DEM的蹤影。
衝天塔電梯也棲息著一頭與塔妮亞龍殿下形貌十分相近的白龍,還曾被一度誤認為是塔妮亞龍殿下的本體。
若然如此……說不定衪一直在監視著有可能通往塔妮亞界的入口?」
洛維詩表達了自己的推論。
 
「哼,那塔妮亞族可真有福氣。
道米尼族估計做夢都想要這樣的守護龍吧。」
露米奈想到道米尼界的狀況,不禁說道。
 
「這只是猜想而已……啊,是蹬蹬!」
也許是我們注視天空太久,塔頂的原生魔物發現了我們並展開了進攻。
洛維詩似乎對其中一種本體呈蛋形,身披華麗羽翼和藍色緞帶的魔物很感興趣。
 
「蹬蹬……難道妳在說アルケー?」
露米奈順著洛維詩的視線望去。
 
「哎呀……一時口快,那是它的舊名字,現時已不被公會承認;不過我叫習慣了。
它失去活性後便會變成一團柔軟的蛋狀物,研磨成粉狀後,便是一道與各式甜品都很般配的調料。
可惜它似乎不存在生殖行為,無法養殖……不過就我們幾個一飽口福也不賴!」
洛維詩一邊說著,一邊擊落了好幾頭蹬蹬。
 
雖說蹬蹬已是光之塔原生魔物中的強者,但在通過了無數歷練的我們面前仍不夠看。
眨眼間這些蹬蹬俱已摔落在地,再不動彈。只是除了光環消褪、色澤稍暗之外,跟處於活性化的它們也沒有什麼差別。
好奇的澤妮亞挑了根樹枝戳了戳其中一隻,發現它們原來充滿韌性的蛋身已能被輕易戳穿。
如洛維詩所說,這種連是不是智慧生命都不清楚的魔物與其說「死亡」,不如說是「失活」更為精確。
 
「失去活性後,它們的蛋身就像是果凍一樣,可以加工食用……啊,當然最好先洗一洗。
有冒險者認為,蹬蹬軀體散發的甜味來自於它們的核心。」
洛維詩捧起一隻蹬蹬,將其從中掰開,露出了散發金光的內核。
 
「那是……金色的蘋果?
那吃蹬蹬四捨五入也算是吃素了吧?」
澤妮亞瞪大了眼睛。
 
「這是被稱為「禁断の果実」的未知植物果實。雖說是有機物,但千年不腐;似乎從基因層面刻著驅逐微生物的信息序列,卻又能被人體消化。
考慮到蹬蹬身上偶爾也能發現古代紙幣與魔法書的殘片,也有人認為它是以果實為能量來源的古文明魔法生物。
至於關於素食的定義反正也是瞎掰出來的,這兒就不深究了……」
洛維詩的說法不禁讓人嘆服於古文明的基因操作技術。
 
「嘿嘿,雖說蹬蹬無法養殖,但要是能找到這種果實的培植法……
不,等等,目標應該更遠大點——我得把這種果實的基因序列提取下來!」
露米奈手捧果實,眼睛閃閃發光。
 
收集了足夠的蹬蹬與禁果後,我們便回程前往光之塔下層區域。
臨別之際,我駐足凝望著遠方的聖龍與更遠的衝天塔。
哪怕身處埃米爾界的已知最高點,衝天塔頂端仍隱於雲端之上,無法窺見。
這不得不讓人心生疑問——以物理手段突破次元真的是人力能辦到的事嗎?但要是此舉不成立,那衝天塔又是怎麼建成的?蹬蹬身上強烈的塔妮亞宗教色彩與塔妮亞龍遺於此世的隻鱗片羽又該如何解釋?
光之塔只是一座人造高塔,無限迴廊只是一個挖出來的大坑——真的如此嗎?雖說光之塔如今已無任何次元擾動現象,但迴廊奈落階層的混亂卻是有目共睹。
光之塔在其結構完整的時候,就真的沒有聯通次元的能力嗎?
 
天上的聖龍並不如衪的本體一樣擅於言辭,衪只是默默注視著。
 
回程時我們穿過了A塔的八至五樓。說實話,光之塔的內部設計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
在三塔共用的平台階層倒是有些從塔身突出的瞭望台。據洛維詩所說,這些已成為魔物盤踞之地的瞭望平台是昔年冒險者趨之若鶩的練級點;據說因搶怪而生的糾紛每天都填滿了冒險者公會的看板。
 
不過這都是些陳年往事了。通過已無電力的扶手電梯,我們到達了一樓,也就是光之塔的地基。
 
「怪了……守護神.ホルスゴーレム應該就在此地附近才對……難道在午休中?
算了,我們先出去逛逛吧。」
四處尋覓不果,露米奈只得如此說道。
 
從主建築走出塔外,只見陰霾遍佈、水天皆寂,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一片灰色。
此處也許亦曾是生機處處的小島,但經歷了光之塔的建立與倒塌,島上生靈大都未能倖免。
而哪怕是鋼澆鐵鑄的金屬製品,在千年風雨面前,與泥塑木雕亦無多少差異。
 
雖說我對此地印象頗深,但回想起來,那只是屬於本體的記憶。
作為影子的我,應是首次踏足此處。
 
「感覺真安靜啊。
這兒的魔物幾乎都沒有攻擊性,跟塔內差別真大。」
澤妮亞看著對我們視若無睹的原生魔物群說道。
 
「這句話不吉利,不能亂說!
我那一代的冒險者有很多都裁在了這些空中雷達手上!」
洛維詩連忙制止澤妮亞,並指向一隻身披黑鎧的人形魔物。
 
「空中雷達(Sky Radar)……?啊,難道是スカイレイダー(Sky Raider)?
……應該又是舊名字吧?老一輩冒險者公會紀錄員的文化水平有待提高啊。
 
那,這人畜無害的東西是怎麼讓前輩們翻車的?」
露米奈打量著與我們秋毫無犯的黑甲魔物問道。
 
「說來話長,我們魔法系職業在轉生前往往會來這兒打白金(プラチナム)練級。
然而這些空中……スカイレイダー只要一聽到詠唱聲,就會兇性畢露,一擁而上……
雖說我們現在的實力站著讓他砍都砍不動,但過去的記憶正在攻擊我。」
洛維詩心有餘悸地說道。
說來,冒險者公會紀錄員至少準確記下了一種魔物的名字。
 
「……那不就是詠唱反應嗎?
要是如此,無需詠唱的物理職業豈不是可以輕鬆單刷?」
ホルス皺了皺眉,彷彿在想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
 
「……正是。
我們魔法職要拿光球推個半死,還得提防附近有沒有スカイレイダー;而物理職業只需要平砍就好,打累了還能毫無風險地坐下休息。」
洛維詩語氣中略帶幽怨。
 
雖說洛維詩把這兒說得像是龍潭虎穴似的,但事實上只要什麼都不做,此地就是安全區域。
我們走到了小島邊緣。此地有兩根朝水平方向突出的金屬結構,相信是斷裂的港口船舶。
看著遠方朦朧一片的奧克魯尼亞大陸,我們坐了下來,稍作歇息。
 
澤妮亞坐在高處,取出吉他,彈奏著源自西國的樂曲「The Tune of the Vesper」。
此曲空靈悠遠,聽之絲毫不覺沉重;只是愈聽愈是心中幽寂,遺憾不能挽、往事不可追,恍如離家遊子,無處可歸。
ホルス獨坐港邊,雙腳於半空晃蕩,朝衝天塔方向凝望。
 
「……本以為血肉苦弱,煉得銅筋鐵心才能企及永恆;但現在看來,存在皆有盡時,即使成為機械生命也無法擺脫。」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ホルス原來也是半個詩人。
 
「哎,我們幾個肉人都還沒開始想生老病死,倒是妳這鐵人多愁善感起來了。
往好處想,就算一切生命終會迎來結局,新生命依舊生生不息。
妳看,即使天摧地塌,這座小島的植被仍在堅強綻放。我看再過幾十年,也許連花朵都能長出來呢。」
露米奈搖頭笑道。
 
「……污染的土壤裡,真的能長出無暇的花朵嗎?
若然不能,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從未盛放比較好?」
ホルス手按胸口說道。
 
「但凡生命,在萌芽一刻無不歡欣雀躍。
與其關注前人罪孽、來日苦難;倒不如順從生命的指引。
既已存在,那便繼續存在;對我如此,對它人亦然。」
我向ホルス分享了一些經驗。
 
「……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生命的指引又會把我們帶向何方?
三族與DEM均從遙遠彼方來到三界之中,建立了數不盡的豐碑。
然而天地彷彿一張大網,無人能逾此藩籬,抵達我們曾無數次眺望的那片星空。
我們的生命亦然。永恆如此遙遠,不管我是否努力生存,仍然與滄海一粟無異。」
……回想起來,ホルス無需睡眠,夜半起床時偶爾會看到她在星空下一人獨坐;但她卻從未提及她對探索宇宙的興趣。是最近有什麼啟發了她嗎?
 
「與浩瀚宇宙相比,妳我的存在都不過剎那。
但剎那間劃過的流星,真的等同於從未存在嗎?
妳在這短暫一瞬中感受到的快樂,難道有半分虛假嗎?
我們曾經存在過的事實,本就是永恆的一部分啊。」
洛維詩語重心長地說道。
ホルス心有觸動,轉過身來,不再懸空而坐。
 
「欸,還有我跟妳說……據說次元鯨魚事件中的助拳人兼幕後黑手,那個善惡相生的靈魂,正是帶著女兒乘太空船從外宇宙而來!
這說明了天外並沒有什麼藩籬,只要我們繼續努力加大火箭推力,水多加麵,麵多加水,終有一天也能親身踏足繁星。」
露米奈此言把我們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也把ホルス逗笑了。
 
「……此刻與你們相聚於此,我雖仍未了解「心」為何物,但至少我能感受到它確實存在。
 
真的……十分謝謝你們。
適應アルマ化對我而言是一大挑戰,但有了你們,我彷彿什麼都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你們每個人都色彩鮮明地活著,以至於讓我曾經空無一物的內心也豐盈起來;也正因如此,我也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們,不讓如此多姿的生命就此終結。」
在我們為ホルス前面的話感到欣慰時,她最後一句話卻又讓我們敲響警鐘。
 
「什麼生命啊終結啊,說得好像要大難臨頭似的!
ホルス,他們都是重視私隱的體面人,那就讓我來當壞蛋吧——
我就照直問了,妳一直保守的身世秘密,到底是什麼?」
澤妮亞單刀直入,問出了我們早就早就想問的問題。
 
「…………
我是DEM。アルマ化的DEM子個體。」
ホルス沉默半晌,深思熟慮後答道。
大家雖也靜寂無言,但臉上毫無驚訝之色。
此一猜測大家早已想到,如今答案揭曉,也只是證明了謎底原來如此簡單而已。
 
「……就這?
上城區一個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十個DEM。雖說アルマ化DEM確實前所未有,但DEM本就謎團眾多,也就這樣吧。」
我隨口回道。
眾女雖然認為我反應太直,但她們心中顯然也抱著類似想法。
 
如今想來,塔妮亞龍所謂的「同一族群但外表不一」就是指DEM多彩的外型吧。
而從未被DEM染指的塔妮亞界對DEM頗為忌憚,以至於受塔妮亞龍注意,那也說得過去。
ホルス的軍事化用詞,以及之前的冒險中反覆用到一種遠端操作機械的能力。她若是一種軍用DEM,就解釋得通了。
 
「……很感謝妳的坦誠。那麼,妳說要保護我們又是怎麼回事?
妳預期我們會遇上兇險嗎?」
洛維詩溫和地問道。
 
「我們明天就要去增援道米尼界了吧?
投身反抗軍的DEM全部沒有留下最後一次服役之前的記憶。但我不同,我仍然很清楚DEM到底隱藏了多少實力,也知道此行多麼兇險。
反抗軍面對的DEM從來都只是他們的冰山一角。但我知道即使說到這份上,你們都會堅持出發……因此我必需盡全力保護你們。」
ホルス誠懇地說道。
 
「嗯……妳有這心意我是很高興啦,但我們不是莽夫,戰爭也不是純看紙面實力的。
強攻不行,可以固守;固守不行,可以後退;後退也不行,還能逃跑。戰術會隨情況改變,如果實力差距真的大到毫無勝算,我們也不會非要上去硬送。」
我們幾個之中最莽的露米奈如此說道。
 
「就是啊,逃跑不可恥又有用!
現在有那麼大一座衝天塔,真要打不過,大不了把道米尼全族接過來,總有辦法嘛。別說得我們好像要去赴死似的!」
澤妮亞笑著說道。
 
「唉……我就知道你們會這樣回答。
那至少……讓我們好好渡過這一天吧。
走吧。我們去看看……我的「本體」。」
ホルス苦笑著站起,朝光之塔主建築走去,我們隨之跟上。
 
這次剛進塔樓,就看見一具白羽銀身的大型機械於大廳徘徊。
它長著鳥頭人身,手腳粗壯,羽翼相對於龐大的身軀顯得並不發達,跟身形嬌小,但翼部裝甲堅實有力的ホルス並不相似。
倒是它身側飛舞的羽毛,跟ホルス曾使用過的遠端收訊器有八九分像。
 
「哎,ホルス,雖然妳現在實力已遠超於它,但還是小心——」
不等露米奈勸阻,ホルス已走到了機械面前。
說也奇怪,就跟A塔上的DEM一樣,即使ホルス伸出手撫摸著它的軀殼,本應主動迎擊入侵者的ホルスゴーレム仍然對我們視而不見。
 
「跟無限迴廊百層的ウィッカ・アラディア相仿,即使古文明的造物已經衰敗,它們仍不知疲憊地在此堅守。
然後,千年前的尖端工業結晶竟以這種方式傳承了下去……緣份可真是奇妙啊。」
看著猶如一對母鳥與小鳥的兩名ホルス,洛維詩不禁嘆道。
 
「啊,不准胡亂認親喔,ホルス?妳的媽媽只有……
咳,總之這東西只是造型借鑒,妳全身配件都走在時代尖端上,可不是這老古董能比的!」
露米奈莫名其妙地吃起醋來。
 
「我當然知道。
謝謝你們滿足了我的心願……謝謝你們為我付出的一切。
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ホルス收起手掌,轉過頭來,朝正在笑鬧的我們報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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