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月所發生的事如像一張張菲林般在綠田腦際中快速倒帶,紅妹說自己想自殺、輔導工作上被調派崗位、阿芝去愉景灣、驚聞崔Sir自殺、阿妹的病情惡化、重遇母親和父親後的複雜情緒⋯⋯種種記憶都混成一片地在他的腦海中翻騰,無法消化,無法冷靜地思考,回憶像是一片粉碎的玻璃地炸裂在眼前。

阿芝到底看見或聽見甚麽,綠田一點也不知道。他從阿芝眼中看見的自己,是一個神不守舍、敷衍感情、因另一個女生而背叛現有感情的他——那個人,總讓綠田覺得十分陌生與遙遠。

於是在大半個夜裏,綠田只能苦苦地閉著眼卻完全無法入睡。直到後來身體真的疲憊不堪後,他才稍微離開了現實的世界,轉而到了溫暖的夢境中。

那夢的色彩暖和而感覺熟悉,像是已經經歷過一樣。不久,他才發現那是以前中學外的士多,眼前正是士多前蹲著吐舌的大白狗。夏日炎炎,大白狗,微風吹過,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覺——還有,中學時期的紅妹在旁。

「唔使驚㗎,佢好鐘意人摸佢。」穿著校服的紅妹蹲了下來,輕輕地順撫著大白狗的柔毛,牠閉著眼地頭貼近紅妹,好像真的很安詳快樂的樣子。





「下次,下次。」夢境裏,從第一視覺出發的綠田笑著說道。

「哎呀,嚟啦嚟啦。」紅妹微微牽著綠田的手再拉到大白狗前,綠田緊張地皺眉一愣,但最後還是讓紅妹把自己的手牽到狗狗的頭上。慢慢一下、一下地,紅妹笑著地讓綠田的手學習如何撫摸甚至按摩狗狗。

烈日當空的見證下,二人笑得比陽光更燦爛。好像那個世界沒有其他人,沒有嘈雜,沒有任何能讓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會泛起愁緒的之事。

再次留意到夢境裏的轉變時,綠田已牽著紅妹的手到了夕陽西下的海傍去。岸邊有海風和紅日灑落的痕跡。紅妹靠著綠田的肩膀,而綠田也微微地讓頭依在對方的側額上。夢境裏的日光灑落了好久好久後,當夕陽在橘紅的晚霞中漸漸褪色之時,一陣甜甜的夏風吹過,那一刻,綠田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刻,紅妹悄悄地靠近綠田,然後再他的嘴唇前輕柔地吻了一下。

很貼近,很實在的感覺。





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般實在,二人在夕陽前接吻。

咔——

然而,那夢就在這時候突然消散了,夢醒當刻綠田只看見寒風吹來的窗外正下著滂沱大雨。窗外的街道只有幾把雨傘在快走,而灰黑天空在絕望地落淚,綠田心裏這樣想著後,整個身體都充斥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鬱悶感。

他呆滯地凝望著窗外沙沙落下的冷雨,直到刺骨的空氣摑醒了自己,才終於離開了那夢境的餘溫。

到底自己算不算喜歡過紅妹?那是他一整夜也無法想出答案來的問題。無論是以前或是現在,他對對方的好感,似乎都跟阿芝所給自己喚醒的那種心動好感截然不同。





一種像是冬日下的暖心湯圓,另一種,卻是讓自己雀躍十分的甜蜜糖果。

但是若要再深入去分辨那樣的好感時,語言卻頓時像折翼的鳥一樣頹然無力——曾經很鐵定自己有喜歡過紅妹的自己,此刻竟然一點也不能肯定,那樣的感覺該怎樣理解與描述。

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後,他把棉被再次蓋過頭頂,短暫地逃離到黑暗之中。

或許阿芝說得對。或許,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

死寂的絕黑裏,他這樣跟自己說。

後來,綠田頂著那場無論如何撐傘也會讓下身濕透的大雨回到輔導中心,才從同事的口中得知了外面已掛了紅雨的警報。從中心的玻璃窗看出去,雨流如瀑布般在窗前散亂地落下,忽而讓他看清外面的世界,忽而又令世界變得模糊。

綠田開始擔心阿芝在昨夜以後的狀態,始終,二人之間從來沒發生過這種程度的分歧與質疑。

外面的滂沱大雨也不知不覺淋濕了綠田腦裡的記憶,一片淋爛的片段變得看不清,看不懂。替換完濕掉的褲子和拖鞋後,綠田靜靜地坐在辦公位置上差不多半個小時,就這樣愣愣地想著不同的解決方法去挽救這段關係,直到電腦響起了熱線電話打來的提示。





從輔導的系統的顯示可見,這電話在前兩天也打過一次過來。

綠田閉著眼後深深地把亂緒呼出,在黑暗裡再三確定自己有足夠能量去接聽電話後,才戴上耳機去跟對方自我介紹,並讓對方也說出自己名字。

「叫我阿然就好⋯⋯」聽起來是一把年輕男生的聲音,很微弱的聲音,好像怕有陷阱般小心翼翼:「⋯⋯我想問劉姑娘喺唔喺到?」

「劉姑娘呢兩日請咗假呀。」綠田查看了白板上的更表後柔聲地說:「我都係呢到嘅社工,如果你有咩想講而你又願意嘅話,我都可以同你一齊傾吓㗎。」

「唔⋯⋯」阿然聽到後沉思了幾秒,再喃喃地問:「唔好意思,係咪即係劉姑娘今日都唔會喺到?」

「係呀,佢今日請咗假。」綠田在說著的同時打開了劉姑娘給對方紀錄的個案報告。目光快速地大概掃看過後,才得知原來對方是位讀中一的女生。

個案描述的欄目上寫著「Low-motivation」、「Bullied by colleges」、「Feeling of hopelessness & Insomnia」等內容,也是劉姑娘記下需要跟進的個案。





「哦⋯⋯」聽到劉姑娘不在後,阿然並沒有立刻掛線。只是再一次地留下一段空白的沉默。

「相信你都會有好多嘢想同劉姑娘講,佢唔喺到你都可能有啲失落,」綠田像是平日接聽到這類電話一樣說著:「不過如果你唔介意嘅話,我都可以同你傾吓先㗎。到時候我都可以同劉姑娘講返你嘅情況。」

「⋯⋯即係之後都係咁樣?劉姑娘係咪唔會再聽我個電話⋯⋯」阿然聲音很著緊地問。

那問題讓綠田整個人頓時都醒了。

「唔係唔係⋯⋯佢都會聽你電話。我意思係⋯⋯你可以將你今次想向劉姑娘講嘅嘢同我講咗先。等下次劉姑娘再聽你嘅電話時,都可以有多啲了解。」綠田思緒很混亂地說出,腦裡還是反覆不斷地問自己是不是選錯用字,或說得不夠詳細與清楚。

「哦⋯⋯」再一次,阿然靜靜地沒有回話。那片刻的沉默,頓時讓綠田的自我質問變得更加劇烈。

不過那空白的靜默並沒有延續多久,阿然便喃喃地開始說道:「今日好彩係紅雨⋯⋯」

「你覺得紅雨有咩好呀?」綠田問,一樣以輕柔的聲音。





「唔使返學囉⋯⋯」阿然說畢,冷冷的沉默又再降臨。

「嗯⋯⋯」綠田頓了一下,腦筋在思考的過程中像用力綁緊的繩索:「咁你今日有冇打算做啲咩?」

「⋯⋯冇喎。」阿然說後,綠田似乎能從耳機中聽到對方的長長的嘆氣聲:「唉算喇。」

此話剛說完,綠田的雙耳便瞬間聽到絕對的空白——阿然掛線了。

如像句子突然畫上句號一樣,所有事情都不明不白的結束了。

從讀書時實習到現在工作,儘管當然有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但綠田卻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情況——被服務使用者直接掛掉,徹底地拒絕。

到底是自己說錯了話,或者自己的任何失誤讓對方感覺到這次對話並不舒服和自然,一時三刻綠田也無法消化得了。不但如此,當他冷靜下來以後,生活上大大小小的苦痛事又再次接二連三浮現於眼前。





阿芝、妹妹、父母的事⋯⋯所有所有。

一種熟悉且害怕的感覺,彷彿隨著窗外的暴雨和狂風,從三年前的日子吹到現在。那讓他不得不離開座位好一段時間,獨個兒在茶水間聆聽著雨水滴滴答答地快打著。世界有那麼一刻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沒有人在自己的身邊,沒有人會聽自己說話,沒有人明白自己正經歷的事情。

從出生到此刻,儘管感覺有很多人陪伴過自己的成長,但在某一個時刻,卻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過去的美好回憶,驀然全成了如今痛苦的印記。

於是不得不像以前一樣,把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工作上來嘗試忘記愁緒,終於,在用了幾個小時為過幾天的新聞發佈會作最後準備後,綠田才放過飢餓與疲憊的自己到附近吃飯。

那時夜幕剛降臨於大街之上,而風雨則經已悄然退去,獨留些在簷篷上的雨水偶爾滴落。最後,他還是到了熟悉的避風港去吃飯。

走進餐廳,迎接他的依然是那親切熱情的大黑犬。不過今天有點不一樣,右邊的卡位竟然還坐著紅妹,那時候正吃著意粉的她聽見黑犬跑往大門,也在回眸間看見了綠田的到來。

很久沒從她臉上見過的瞇眼微笑,在那一刻難得地浮現在她的臉上了。

那笑容讓一整天也背著負能量的綠田舒了口氣,但他的腦海卻又同時閃過阿芝昨夜對自己的質疑,還有夢裡與紅妹那實實在在的一吻。

「Hello。」那時他揮了揮手,不知該前進或後退。

「坐吖。」紅妹望著綠田的雙眼,好像要能看懂他的心事一樣,卻又很溫柔地絕不揭穿。

綠田點了點頭,便坐在了紅妹對面的座位上。紅妹穿著純白毛絨外套與粉色長褲,比起以往看起來都要有能量了一點。綠田靜靜地看著對方,雖然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說,但卻突然有種很安定的感覺。

「你放工喇?」紅妹看了看手錶,問。

「係呀。」綠田微微一笑,想繼續說些甚麼,但又欲言又止。

「哦⋯⋯」紅妹柔聲地回應後,還是像剛才一樣以清澈的雙眸凝望著綠田,而綠田也回望對方,彼此都沒有迴避目光之間的沉靜對話。

最後,紅妹淺淺地笑了,綠田也一樣。

「想食咩?」那時候,老闆突然出現在二人身旁,臉上掛著耐人尋味的笑容,但卻沒多說什麼笑容背後的意思。

綠田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手寫餐牌,目光時而又瞥了紅妹一眼。只見紅妹那時微微地跟老闆相視而笑,好像彼此之間親切的暗號一樣。綠田看不懂,卻覺得那樣的氛圍讓他覺得很神奇而安心——雖然,他一時三刻也說不出為何。但看見紅妹與他熟悉的人能有那樣的連結,總是讓他心多少感到安定。

「要一份咖哩薯仔雞飯就好。」綠田說後,再點了一杯熱檸蜜。

「冇問題。」老闆點了點頭,便笑著回答了櫃檯內跟廚師溝通。

那時候餐廳正播放著 Maroon 5 的《She will be loved》,熱情而富有節奏感的浪漫副歌像玻璃杯裡盪漾的淡紅酒般讓人有種微微的陶醉感。

「今晚都未食過嘢?」紅妹輕聲地問後,喝了一口熱朱古力。

綠田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點疲倦的笑容問回對方:「你又會嚟呢到食飯嘅?」

「我喺附近見工呀,」紅妹說後,臉上浮現很溫暖的微笑:「見完工之後諗起呢到,於是就嚟咗嚕。」

那溫暖而讓人安心的微笑,綠田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

「見工?」

「係呀⋯⋯」紅妹說後思考了一下,然後才輕輕地笑道:「其實我有大半年冇做嘢喇⋯⋯自從壞事一連串咁發生之後,都休息咗好長時間。」

綠田點了點頭,雙眸與紅妹親切而純粹的眼睛對望著,微笑而不語。

「最近突然想做返少少嘢,於是就去咗見工。」紅妹說後一笑:「不過未知得唔得。」

「知唔知得係咩工嚟嘅?」綠田問。

「你應該知道同路舍?」紅妹提及這個名字的時候,綠田既意想不到又帶點驚喜地點了點頭。那是距離綠田的工作地點不遠的一間社區中心,主要為無家者提供服務。

只見紅妹有點緊張地說:「我未做到㗎⋯⋯你唔好太大期待住——我只不過係去咗in佢哋嘅服務助理,睇吓有冇機會。」

綠田很意外地笑望著紅妹,腦海浮現很多中學時期對方為自己挺身而出的畫面,那個很健談、很有正義感的陽光女孩。

「我覺得你好適合做呀,」綠田咧嘴一笑地望著紅妹:「希望順利。」

紅妹聽到後低頭一笑,然後喝了一小口熱朱古力後才說:「多謝。」

「嘢食到。」老闆端來了一大碗香氣四溢的咖哩薯仔雞飯來。

那時候,餐廳裡改播著 Lewis Capaldi 的《Someone you loved》,而雨後的柔美夜色正透過玻璃窗照進二人對坐的木桌上。綠田凝望著紅妹雙眼,那眼裡似是承載著歷練與溫柔的一片靜海。幾年過去,紅妹自然不再是當初那個像是陽光灑在背後的女孩:雙眼滿是希望,好像世界的黑暗都會被她照亮一樣。

「你要唔要啲?」綠田聞了一下香濃的咖哩飯後問紅妹。

「⋯⋯」紅妹笑著想了半秒:「要兩啖試吓吖,多謝。」

於是綠田向老闆再拿了一個碗來,是一個看起來似是富士山的青花瓷碗。綠田為其添上幾口飯和咖哩,還有一點薯仔和雞肉。紅妹雖然吃過了飯,但看到後還是雙眼發亮地微微舔著嘴唇。

「食嘢食嘢。」二人在冬日下吃著熱騰騰的咖哩飯,每一口吃下去都頻頻點頭地輕笑著,然後又再添上下一口。紅妹偶爾覺咖哩太熱或有點辣,會張開口哈氣。那是綠田許久也沒從她身上見過那有活力的一面。

從三年後重遇紅妹,到今天看著對方就在眼前跟自己吃飯,綠田難得地感覺不到那種隨時都會失去對方的感覺。尤其這幾天不見以後,她的眼神裡好像多了一點亮光。

「Sorry,」不過吃到一半的時候,似乎沉思了一會兒的紅妹突然打破沉默:「嗰日之後都冇覆到你Message。」

「Message?」綠田吃著咖哩薯仔時問,一時忘記了。

「你嗰次話⋯⋯下次再一齊飲嗰間你好鍾意嘅豆漿。」紅妹用紙巾擦過嘴唇,眼見綠田點了點頭後,她又眼神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嗰次唔知點覆返你⋯⋯所以就⋯⋯」

「唔緊要㗎。」綠田輕笑地說,給了紅妹一個沒關係的信心眼神,紅妹才有點安定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有時間,」紅妹雙手貼著瓷碗邊,似是在感受那碗邊的餘溫:「等等一齊去買嗰到嘅豆漿飲?」

「好呀,」綠田點頭答應,然後笑著想到:「當預祝你見工成功。」

只見紅妹聽到以後,臉上漸漸就浮現起溫暖的微笑,猶似剛越過烏雲後灑落在大海上的暖陽般。

吃到七七八八的時候,大黑犬又親切地在不同食客身邊遊走,好像明星般在演唱會繞場跟粉絲握手地緩緩走著,直到到了紅妹身旁,牠才停下腳步就這樣趴坐下來,一雙漂亮的眼睛時而專注地看著紅妹和綠田,時而安詳地遙望餐廳門外的世界。那時餐廳正播放著一首瀰漫著微醺感的歌曲,有種進入了異世界的感覺,二人都很喜歡卻又有點含蓄地,隨著節奏很微小地搖擺著。

傻子與白痴的《HoydeA》——手機辨識音樂的結果如下。這些音樂都是綠田以前來的時候不會聽到的。如果他的印象沒錯的話,他只有在這裡聽過只有木結他伴奏的日文歌,那同樣也給綠田一種「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但卻跟現在這些音樂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覺。

那時候他好像想到了甚麼關於紅妹的事情,不過是直到離開餐廳時老闆的會心微笑,才讓他想起要問紅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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