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2
「Sorry⋯」那時,紅妹終於從綠田身邊出現,唯見眼神疲乏的她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下腹解釋:「我啱先去咗洗手間嘔⋯⋯」
「唔緊要。」綠田搖了搖頭,把還在震動的電話收起來了。
二人已經三年沒見,那段時候紅妹還留著耳圈染棕色的長髮,但此刻已剪短成及肩的烏黑直髮了。不過比起這點,綠田所留意到的其實只有紅妹那張消瘦臉容裏所微微發紅的淚眼,那是他從來沒在對方雙眸中見過的軟弱眼神,只是他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做——軀殼動不了,話語,也驀然無從說出。
「Sorry,我啱先搵你搵得太急⋯⋯」紅妹低著頭,嘴巴在微微顫抖:「但係⋯⋯我哋可唔可以唔好講嗰件事住?」
綠田聽後點了點頭,喃喃地說可以,不過紅妹口中的「嗰件事」所指代的是甚麽,其實他也不敢肯定。
只見紅妹深深呼吸著,別過臉去用手揉了揉眼睛後,聲音好像才平靜了點:「唔好意思⋯⋯」
那時的黑夜下已是沉靜的世界,橘黃的夜燈照著午夜十二點的屯門碼頭,但其實這裏並沒有多少人在左右。如果有一個人在這裏決定要跳海自殺的話,大概沒有人可以拯救到那個人。想到這裏的時候,綠田已陪著紅妹到了碼頭旁邊的長木椅坐下。眼前的是銀色的欄杆,銀色的欄杆後是微光映照的海,而海的後方是看不清的山陵線,如像浮現在烏雲後的秘密。
其時,紅妹聲線柔弱地問綠田:「你原本今晚有咩做㗎⋯⋯?」
「冇呀⋯⋯我都係啱啱收工。」說畢,綠田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提著那袋外賣湯圓,於是便問對方要不要吃:「花生同芝麻都有。」
「唔使啦⋯⋯多謝你。」紅妹望著海,猶如向大海訴說心聲一樣:「對唔住,要你放工仲過嚟。你快啲食啦⋯⋯如果唔係凍哂。」
綠田望向對方,心裏想跟對方說不用一直道歉,但卻又不知道是否該這樣做。猶豫之時,他打開了外賣盒,手心所捧著的膠盒邊緣已無絲毫暖意,不過咬下去的時候,香濃的流心內餡還是溫熱地在口腔中爆發。
「你依家真係做咗社工喇?」在綠田吞掉湯圓之後,紅妹才問。
「係呀⋯⋯」綠田答後想了一想,還是把話說完:「主要做緊熱線輔導。」
望著大海的紅妹點了點頭,沒有回應甚麽。無聲地,話題猶如洩氣的船般沉入海裏。
雖然木椅之間沒有中間扶手阻隔,二人也距離很近,但從綠田的角度瞥過去,其實就只能看見紅妹那黑髮間隙中的一點側臉。她要說話、她要沉默、她要把自殺的想法說出來、她要此刻就立刻跳下去⋯⋯其實綠田並不清楚,一點也不。
「啲湯圓仲暖唔暖?」即使是紅妹會問這句,綠田也是完全意料不及。
「仲暖。」綠田再問一次:「你試唔試粒?」
紅妹聽到時想了一想,不過沉默片刻過後還是搖了搖頭:「唔使喇,唔該。」
那時候,她手中還緊握著綠田在便利店給她買的那樽水。
後來有好一段時間,二人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碼頭旁,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程中只有一個提著家當的露宿者走過,就在二人旁邊再旁邊的木椅上披上棉被躺下。那時附近其實已經看不見有其他人的存在,寒風吹過的時候,碼頭旁死寂得能清晰聽見那海浪的浮動聲。
這時綠田瞥了一眼身旁的紅妹,但見她只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衛衣和黑色長棉褲。那身冷沉的色彩,好像快要連同她的軀殼也一樣拉進黑夜的陰影之中。當刻綠田心神紛亂,也不知道是以前的印象出錯,抑或她真的消瘦了許多——但那棉褲與鞋子的間隙,還是能讓綠田清楚看見紅妹那瘦削的腿。那就好像,快要只看見骨頭一樣。
「凍唔凍?」下一陣冷風襲來時,綠田瞇著眼問紅妹。
紅妹別過臉去低著頭,雙手被坐在棉褲之下,聲線依然柔弱地說:「唔算太凍⋯⋯」
綠田聽後皺了皺眉,正打算把身上的厚外套脫下給對方的時候,電話卻長長地震動了——是女朋友阿芝的再次來電。
「Sorry,我講兩句。」綠田跟紅妹說,紅妹點了點頭,靜靜地看著海,依然無法看見那被頭髮和黑夜遮蓋的表情。
綠田甫一接通對話,另一頭的阿芝便開始問他剛才為何沒聽電話。
「唔好意思呀,」綠田看了看旁邊的紅妹,便稍微走遠了兩步地輕聲回答阿芝:「突然有啲工作要處理埋。」
「又係有啲case要處理呀?」另一頭似乎正在咀嚼的阿芝問。
那是很直接而且正常的理由,以前綠田也因為服務使用者突然有嚴重情緒困擾而只能接通電話到十二點才下班,阿芝也知道的。不過綠田思索了片刻後,還是沒利用到那樣的機會:「唔係⋯⋯純粹係要寫埋啲報告——你呢?你係咪忙緊寫你份論文呀?」
「頂!我打嚟正想講!——不過等我一陣呀⋯⋯我食少少炸雞先。」阿芝笑著說,咀嚼聲再電話裏清晰可聞。綠田聽後點了點頭,又望了望紅妹,不過紅妹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如像一抹不會動的影子。
「唔⋯⋯!」綠田聽到電話另一頭的阿芝正在吮手指:「我想講呢!今日我個 Professor 超白痴囉!佢上堂嘅時候話咩我哋⋯⋯」
阿芝後來說了許多許多話,簡單來說,就是阿芝不滿大學教授在課堂上指責同學互相抄襲和依賴 AI 的風氣。
「而且佢仲話咩叫我哋唔好抄咁多ChatGPT喎!」她說,聽起來真的很生氣。
「但你上次唔係話你冇抄咩?」綠田問的時候看了看紅妹,紅妹原來那時候也剛好看著他,結果,他先把自己的目光移走了。
「得幾段抄咗囉⋯⋯咁GPT係寫得好嘅。」阿芝說得理所當然,又繼續說自己在構思寫完這篇畢業論文之後要去哪裏玩、去哪個國家旅遊一段時間等等。或許是因為二人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通過電話了,這次一開口,阿芝就像停不了地不斷拋出話題來。綠田又再回望一眼紅妹,只見當時紅妹正手握電話,好像打字般地左右拇指並用。那時候綠田的心裏忽然有種被鎖鏈勒住的感覺。
到了阿芝開始說起自己的理想旅遊地點的時候,紅妹突然走上前給綠田遞來自己的手機,綠田一看,映入目光的是亮黑備忘錄上的兩句白字。
「阻到你真係唔好意思!
我哋不如一邊行住去搭車先?原來已經好夜」
沒有表情符號,只有兩句白字在備忘錄上往綠田的心房衝去。
綠田怔愣了一下,心裏頓時很不舒服,但也知道自己似乎真的沒有辦法,只能以小聲得連阿芝也聽不見的聲音跟紅妹示意:「好」和「唔好意思」。只見紅妹搖了搖頭後又向他伸了伸手,像是示意停下腳步的手勢,接著又繼續打字。
「⋯⋯點都正過留喺香港好多啦,你覺得呢?」電話的另一頭正在詢問綠田的意見,他印象中阿芝的話題是聊到芬蘭是個很快樂的國家。
「可能係嘅⋯⋯」綠田邊回答邊看著又在打字的紅妹:「但我都冇去過嗰邊,好難講。」
然後,紅妹給他遞來備忘錄的頁面:「你都係返旺角?」
綠田見到備忘錄的文字後點了點頭,心裏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從很久遠的時光中被召回。那段日子二人經常會約會,而紅妹會跟著綠田先順路回到他住的旺角,再搭小巴回去觀塘。
「小巴。」紅妹微微地做了個綠田看得懂的口型,便帶頭往另一個方向慢慢走著。綠田跟在其後,直到目光留意到紅妹正在用Google Map找回去的交通路線,方才塵封已久的心才終究有點想開口的溫熱感。然而,電話另一頭的阿芝依然興致勃勃地說著對芬蘭的憧憬,像是那裏的桑拿和自然景觀。綠田知道阿芝一直想到芬蘭看極光和在木屋旁泡桑拿,他以前聽過,也願意繼續聽——只是碰巧在此時此刻,他的心無法放在那邊而已。
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打斷阿芝的話題,他感覺對方臨近畢業可能會有壓力,說說學校裏的煩惱和這些對未來的美好想象也好。
「嗰架。」紅妹輕輕指著那停泊在街燈下的小巴,並依然很小聲地作出口型。綠田點頭,跟著上前並與紅妹坐在小巴門前的二人位上。
「你搭緊小巴?」電話另一頭的阿芝在聽到綠田拍八達通的聲音後說。
「係呀⋯⋯」綠田回答後,很快地想到自己平日都是從工作地點走路回家,便又立刻補上一句:「今日攰,想搭小巴返屋企。」
說完之後,綠田能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像驟雨般跳動,只不過阿芝也僅僅很快地回答了一句:「咁你返到屋企早啲休息啦,我啲friend搵我去傾嘢喇。」
如是者,剛才那些閒聊話題就在二人掛線的一刻如霧褪散,而小巴剛好就在那個時候啟動,往旺角的方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