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憂鬱是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 1
「Sorry,我想自殺。」
綠田是在夜晚十點半左右收到紅妹的訊息的,那時候他剛從工作的熱線輔導中心離開,並獨自到了附近的甜品鋪叫了一碗湯圓來吃。意識到頭腦運轉過度,綠田便點開連登討論區看看無關痛癢的事:哪個明星懷疑曾經被潛規則過、哪間餐廳的食物是狗也不吃,或好吃得就只有到觀塘才可以吃等等。
而紅妹的訊息,就在那時候傳來了。
「Sorry,我想自殺。」
簡單的一句訊息從綠田的電話螢幕上方滑落,綠田看到了訊息後,往訊息靠近的拇指卻在與其碰觸的前一刻停下來了。於是短訊猶如拉到一半的投影幕般,瞬間彈回雙眼看不見的地方。
如果這段短訊單純是「我想自殺」,對於綠田而言,要了解它意思似乎就相對直截了當得多——然而在前面多說一句對不起後,好像就令整件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但是再等了好一會兒,電話的另一頭卻再沒有傳來新的訊息了。於是他終究傳了短訊過去:「你喺邊到?」
在綠田的腦海中,他可以想像到電話後方的紅妹此刻可能正看著某片海,在一個誰也無法輕易接近的位置,沉默地等待著有訊息震響。
一分鐘後紅妹傳來照片,照片內可見長橋上的橘黃夜燈映照著一片沉黑的大海。綠田認得那裡是屯門碼頭,便跟對方說等他到來。說畢,就連忙把店員剛遞來的湯圓換成是外賣打包離開,飛快般跑到巴士站去。上了巴士後,綠田向車廂裡的電子屏幕拍照傳給對方,但她最後的回應,依然是那張在屯門碼頭拍的照片。
屯門碼頭。
從綠田的位置到屯門去,至少也得一小時的車程。如果紅妹還是跟以前一樣住在觀塘,單純要看海的話,也不必到屯門去——這是綠田在車上想到的事情。不過一個有自殺意圖的人所帶著的想法是甚麼,自然是誰也無法輕易猜測的。
關於屯門碼頭這個地方,綠田所想到的就只有二人在幾年前一起去看日落的那個冬日。那次是二人第一次到屯門碼頭,只因那時出現了一套名為《幻愛》的電影。二人都覺得屯門在電影中被拍得很唯美,那種單純的美,不似那時候的香港。
彼時綠田已經喜歡了紅妹兩年,雖然他從來沒跟任何人坦誠過自己的感覺,但身邊親近的朋友都把他那時異常的親密舉動與姿態看在眼裏。二人的關係有段時間甚至親密得在其他不相熟的同學間也被傳過緋聞——不過,綠田和紅妹始終並沒有真的在一起過。
至少在綠田心中,他並不覺得那算是戀愛上的「在一起」。
認識紅妹前的那段日子,綠田自覺自己是個無聊到極點的人。他沒太留意 YouTube 上拍片的人,也很少用社交媒體。當時 Instagram 和 Snapchat 都已經出現好幾年了,身邊較為親近的好友都在每天「儲火」,但他還是只用 Facebook。不過他話本來就很少,若然與他人對話節奏太快的話,甚至會完全不懂得如何接話——尤其是冷笑話。
然而最讓當時同學無法理解的是,綠田是直到中四才有自己的手機的,而那還是母親用過三年的 Samsung 舊電話,大概一千元也不用就能買到的那種。同學們會笑他,但他也表現得不太介意。
雖然為人無聊,但綠田的成績卻沒有像他人所預想般好。除了中和英文算是不錯以外,他其他科目的成績可以說是非常一般。不過這與他的性格也有關係,因為綠田本來就對讀書沒有太大的興趣。比起學校的學習,他更喜歡讀自己喜歡的書,譬如他會寧可在課堂上拿起厚厚的小說和哲學書來讀,卻一點也沒興趣聽那些複雜的數學或科學原理。
不過有一次在數學課堂上,綠田不幸地被數學老師沒收了他放在大腿上閱讀的《罪與罰》——那是綠田存了三個月零用錢才夠錢買的小說。即使過了那麽多年,綠田還是記得當時的情境。
那時候,數學老師把那厚厚幾百頁的小說放在手心稍微打量了一下後,臉帶不屑地當著全班跟綠田說:「你再唔好好讀書,好快就會知道個書名係咩意思。」
說畢,全場譁然。
綠田瞪著對方,對方卻隨意地綠田的愛書拋向教師桌上,好像把他的家人從高樓的邊緣推倒一樣。彼時,咬牙切齒的綠田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體內的血液正沸騰地往上湧,那股浪潮最終往充滿語言的腦海奔去——卻,又在最後不得不沉落於那黑沉沉的大海中。
他記得的是,那課室最後伴隨著大多數同學的笑容。大家都只當那是一場星期日免費放映的喜劇一樣,看看就算——唯獨是紅妹。
下課的時候,數學老師執起那本小說到綠田的位置去,板著臉地問他可否承諾以後不會再在數學課堂上閱讀教科書以外的書本。綠田一看,對方遞回來的《罪與罰》已經有好幾十頁左右分叉地變皺了。儘管知道對方正等待自己承諾守規,綠田卻理也沒有理會那件事,只是沉默地把那猶如折翼之鳥的內頁輕輕撫平。
「唔諗住答?咁我收返。」數學老師往綠田手中的書本伸手,綠田本能地把書本往懷中收去。
「老師⋯⋯」那時候,坐在綠田旁邊的紅妹突然開口:「但你啱先都拋到本書皺晒。」
數學老師聽後冷冷一笑,好像聽到有個人說全世界最蠢的話一樣,而有些同學在旁邊竊笑,偷偷觀望。
只見數學老師手壓著綠田的桌子,卻是向紅妹大聲問:「我上堂講過好多次,操卷就操卷,聽書就聽書,唔好做其他嘢,你哋有冇聽?」
綠田抿著嘴,左邊是數學老師,右邊是紅妹。被罰的人明明是他,紛爭卻好像於他之外。
「但我覺得學生睇唔睇課外書,同你整唔整皺係兩回事嚟。」紅妹的聲線也一樣很強硬。
「哇!原來洪可怡你咁識講嘢呀?」這時候,數學老師突然語氣加重地說:「Lunch Time 落埋訓導室一齊講吖,好唔好?」
綠田從來沒聽過有老師用那樣的態度跟學生講話——然而,紅妹的聲音卻異常地平靜:「好呀,冇問題。」
「你都一齊。」數學老師指著綠田說畢,便離開了大家假裝不在圍觀的課室。
數學老師一走,身邊不少正在食花生的同學都往紅妹這邊來靠攏。有些在說她很帥,有些就問她為何這次忍不住要反駁對方,更多的是還在笑和震驚的當中。
紅妹吐了口氣,坐在原位說:「你哋全部都話唔鍾意佢,但冇一個人同佢親口反映過。」
乍聽之下,大部分前來圍觀的同學都紛紛收起了笑臉,但班上最受歡迎的男生蕉哥卻笑得更厲害了。
「Damn,你咁樣講完之後應該直接一個大缺點。」蕉哥拍手:「勇氣可嘉,我欣賞。」
紅妹看了看對方的笑臉,低頭微微呼著氣,沒有回應。同一時間,蕉哥又問綠田究竟其手中的小說書名是甚麽奇怪的名字,才讓數學老師說了那些話。頓時間,圍觀的目光就從紅妹身上轉到綠田手中的小說。然而綠田並沒有回應,一如以往般沉默地,就這樣拿著手中的《罪與罰》離開了班房。
「哇,好鬼Cool。」有男生說。
「佢要喊喇,唔好再講啦。」有女生說。
那時,紅妹凝望著半開的班房門,甚麽也沒說。
到了綠田回來以後,她就為著可能牽連到綠田的地方而向他道歉。那是紅妹第一次跟他說話,然而綠田聽後卻只能愣愣地看著對方,最終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真的回應甚麽。
失語,時常如此。世界對於綠田而言,有太多無法回應的事情。
如同此刻看著紅妹想自殺的訊息,他也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回覆。
後來他在兆禧苑下車,跑過兆禧食坊那天橋旁並穿過紅燈後的海趣坊,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支水,便繼續往碼頭方向奔跑。幾經人群中的左穿右插後,終於到了輕鐵站後的碼頭。綠田邊走邊環顧四周,亮黑的夜空之下只有少許的男女在碼頭旁的欄杆後聊天,當時已是接近午夜十二點之時。當綠田拿出手機打給紅妹的時候,電話卻驀然被掛斷了。猶如被捂著嘴一樣地安靜了一秒鐘後,一把機械女聲複讀紅妹的電話號碼。
綠田心裡一沉,開始在想對方會不會坐在幾年前一起來的那個位置。思索之間,腦海甚至浮現意外已經發生的可能。一個有自殺念頭的人想的是甚麽,他根本一點也無法瞭解。
後來打破紛亂的,是綠田電話突然的長震動聲。
一看,是女友阿芝。這是她平日也有可能會打給他的時間。
但是正當他打算接通電話的時候,一把熟悉的聲音就在他旁邊輕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