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文书和杉木架子一起垮下来,经过各种碰撞、叠压,最后一头撞在石头上,血肉模糊,一命归西。
已经第十天了,日夜打熬紧赶慢赶写到了大寨的大字。
杉木架子是临时砍树搭的,六七米高,六七米宽,麻绳绑的,没有用一颗钉子。木匠本来说要用一百多根一尺长的锻铁蚂蟥钉,两根蚂蟥钉固定一个节点,蚂蟥钉要到县城买,来不及,也抽不出人去买。
木匠被杉木竿头砸了脑袋,口吐白沫摊在地上抽搐。木匠自己知道这个架子不结实,只是赶鸭子上架,抱着三分无奈和七分侥幸,那时候正和几个帮手蹲在两丈开外的杂石地上抽烟,不承想还是着了道,敲出脑震荡。
小老杨也在架子上,最高一层,小老杨机灵,感觉脚上一松,立刻丢了排刷,一手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尖,一手扣进一道岩缝里,饶是如此,还是滑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上次是左腿,这次是右腿。
十五岁真是老杨的一道坎,后来,老杨不大愿意提到这个岁数,实在躲不过,就说摔断两条腿的那一年,听起来有点大气。
两人一尸送到镇上医院,公社书记赶到崖壁现场,看着一地狼藉的带皮杉木,又看着崖壁上写了一半的大字,面色铁青。
四五个社员站在穿山风里,神情沮丧。




队长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书记说:再写。
没有人应声,
没有张屠夫,还吃带毛猪?书记说。
终于没有人应声。
书记说:你们哑了?
队长说:没人会写。
◇◇
花海子沟里的大事还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向阳的山坡上,砍掉稀稀落落的树木和灌木丛,用石板和乱石垒砌了一道道的梯田坎子,从花海子沟的各个角落,翻开草甸子,掘掉树根,挖来沙土,填在坎子里做成梯田。一千多男男女女干到大雪封山,填出了三十多亩薄地。




中吉普又来了一次,李主任一行人在花海子沟口碰到在盘山路边守候的书记一行人。
路边能看到崖壁上白石灰浆的农业两个字,后面崖上挂满了白雪,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李主任说,三十多亩梯田,是一个好的开始,虽然说三十亩梯田不多,报告都不值得打,但还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进去看看。
公社书记说,公路下面的雪有一尺多厚,非常危险,请领导和组织上放心,在大雪封山前,我们已经打好了三百亩的梯田坎子,花海子沟里泥土少,等明年开春,我们从下面平坝挖肥土填上去,我们已经想好了,明年种一季苞谷,可以丰收。
​三百亩梯田的卫星放出来,李主任很满意,看了一眼路下边的积雪,回身和现场的人一一握手告别。
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手很冷,天气不好,注意保暖。
公社书记的脖颈口冒出了一丝冷汗。
◇◇
那一年天气特别冷,好在修梯田砍了不少树木灌木,各家分了一些枝枝丫丫,湿柴烧起来烟雾腾腾,但好歹有温度。
老杨妈揉着熏肿的眼睛,一边咳嗽一边摸摸索索把刚熬好的面片汤端给小老杨。




老杨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才养一根骨头,要是那几只猪娃子还在,杀一只补补身体才好得快。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水。
“杨家婶婶,杨家婶婶”,这时门外传来脆铃一样的声音。
小老杨听了,脸一红,连忙把面片汤碗放在床头,把被子盖在脸上。
老杨妈摸摸索索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问:是不是阿珍?
门外阿珍说:是的,我爸爸进山打了几只山兔子,杀好了,吩咐我给你家送一只。杨家婶婶,兔子挂在门上,我走了。
老杨妈摸摸索索打开门,一阵冷风扑进来,阿珍果然已经走了。
老杨妈摸到冻得硬邦邦的光兔子,抱进来,给老杨看。
哎,还是阿珍好,人才好,出落得水灵,声音也好听,人也俊俏。
老杨说:你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你哪看得出俊俏不俊俏。
◇◇
那一年粮食少,山里人三三两两结伙到山里找牙祭,靠山吃山,山里人多少有点办法。
本来冬天好打猎,雪地里鸟兽足迹清晰,又冷得呆头呆脑,找得到蛛丝马迹就不愁没收获,但那一年雪实在是太大,平地雪齐膝盖深,沟坎里深不可测,行走都困难,追踪打猎变得难上加难。秋天里垒坎挖土修梯田,改变了地貌,小坑踩进去只会崴脚,大坑积水变成冰凌窝子,人不小心陷进去,半个夜晚救不上来,就冻僵在里面了。
◇◇
熬过长冬,小老杨进十六岁,又能下地走路了。
老杨妈收拾了一张压箱底的六尺长狼皮毛,刷得干干净净,让小老杨送到队长家,感谢一冬来的接济,顺便说说进社当正式社员的事。




那张狼皮毛是老杨爹的杰作,一枪正中眉心,剥了整张皮子,没一点瑕疵,老杨妈一直念叨这张皮子留到将来做儿媳妇的聘礼,视若珍宝。
小老杨抱着卷得齐齐整整的皮毛,胸前一直到心里都暖暖的。他沿着坡路慢慢地走,雪还没有化透,山路湿滑。
转到队长家后院的护坡墙边,突然,一丝哭声从风里荡过来。
是阿珍。
小老杨停住了脚步。
他要是再缠着你,你说要好好读书,以后再讲,学还是要去上。这声音不高,压着喉咙,是队长的声音。
我不去。往日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三分嘶哑两分抽泣还有四分半的倔强。
阿珍,爸爸和你说,现在外面乱,只是暂时的,上了高中不容易,高中书还是要读。山里人没有好出息,祖祖辈辈困在山里不是好事,你看杨家伯伯,人又好,心善又能干,那一年花海子沟里和豹子同归于尽,也只留下孤儿寡母,一天挨一天,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头。
小老杨听到这里,心里一紧,他本来听见阿珍家有事,准备先回家,改个时间再来,听到队长在阿珍面前说起自己,脚又往前迈了半步,靠着护坡墙石头,想听个分明。
阿爸,那个人就在二年级教书,没有课就在教室窗外盯着看我。
阿珍,他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这还像话?
阿爸,那个人本来在省城里读大学,大学校里武斗出了事,被他爸爸叫回来,在学校里代几天课。
阿珍,当老师的总是个文化人,懂得礼节,不应该和学生说不清,不过他也是学生,也算不上过分,你要是不喜欢他,就跟他直说,要他早点断了念头也好。
阿爸,我就是明说过,他还是缠我。
阿珍,你问清楚是哪一家的孩子,我赶去和他爸爸说。




阿爸,我没有问过他,别人传说是县委李主任的儿子。
空气里安静了眨十次眼的时间。
阿珍,爸爸同你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就和他明说,说清楚之前,那个人,你也要留心多观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也分得出,是坏人的话,离得远点,光天化日,不用怕,是好人的话,你自己也要打好主意,你外婆十六岁就生了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