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親妹的眼睛鮮紅色: #Scene 20
#Scene 20
Day 5
我從來沒想像過，人生可以如此失去實感。
畢竟一直以來，我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無論從誰的身上，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然而就在這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一場夢。
那潮濕的感覺，那鮮血的腥味，那心中的痛，突然都離我好遠好遠，全都變成伸手摸不著的存在。
如夢中出現的一切，我以為自己真切地感知到，卻又那麼不痛不癢。
身邊不知幾時開始吵雜起來。
我依稀聽到一些哀號，圍繞在我的身邊，此起彼落。
一定是發生了非常令人傷心的事吧，四周不知不覺就變得像靈堂一樣。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正想好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時，身體突然一輕，如像騰雲駕霧。
我張開雙眼，映入眼中的，卻又是那令人難受的夢境。
她那張沾滿血的臉，扭曲的肢體。
真是一個噩夢……
我匆匆別過臉，卻看到一張猙獰的臉。一個男人正怒視著我，那眼神，彷彿想要把我架在火上燒死。
轉頭看看左邊，是另一個眼神相同的男人。
我想走，才知道自己的身體被兩個男人架起來，動彈不得。
情況似乎糟得很。
而我卻沒有感覺。就像在經歷一場夢境，毫無知覺。
瑚阿婆走到我的面前，埋在皺紋裡的小眼睛怒視著我。
那眼睛是一片紅通通，她的表情扭曲得像一條快要被蒸熟的魚。
凹陷的嘴唇張開，咬牙切齒地向我怒嚎︰
「賤種……妖孽！葵小姐都俾你害死咗！你害死我地佛滅鄉！你個妖孽！」
她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上的拐杖，重重地敲在我額上。
叩！叩！叩！
一記又一記，一擊又一擊。
也許應該痛的，但我感覺不到。彷彿胸口開了一個洞，失去了感覺神經，什麼痛楚都感覺不到。
我只是半睜著眼，茫然地看著她。
她更是生氣，一邊喘息著一邊加重力道敲在我頭上，哭叫著︰
「你同果個男人一樣！嚟到呢度，就係為咗帶不幸來俾我地！殺咗你！一早就應該殺咗你！」
說著，一個女人突然走近瑚阿婆，遞給她什麼東西。
瑚阿婆拿起那什麼東西，眼中迸發出殺意，一步一步逼近。
「殺咗你……唔可以再等……一定要即刻殺咗你……」
拐杖豎在地上，轉眼瑚阿婆已經走到我身前一步之遙處，我彷彿看著她，又彷彿看不見。
我的眼神始終在遊蕩著，蕩在那不遠處，看著那倒在地上的白皙少女。
我等待著，假如她能站起來的話，我就馬上跑過去擁抱她。
然而她沒有。
她只是一直躺在那裡，扭曲著身體。
瑚阿婆手上的東西發出了光芒，似乎很鋒利。
她把手高舉過頂，抖擻著，瞄準我胸前的一點。
我突然想，如果她真的插中了，不知我會不會感覺到痛？
抑或，只是繼續毫無知覺的空洞？
我茫茫然地看著，漫無目的地想著，終於，等到了她右肩向後拉的一瞬間。
兩秒之後，我就會知道答案了。
偏偏就在這兩秒之間，一條人影突然從右邊閃出——
碰！
哐噹一聲，刀子掉在地上。再定神一看，瑚阿婆的右手正被一個少女緊緊抓住。
少女焦急地對我大喊︰
「阿迅仔！你有無事啦——？」
聲音好像有點熟悉。
我定睛看看她的臉，再想了想，才終於記起她是誰︰
「……阿榣……」
瑚阿婆用力地推開巽榣，厲聲說︰
「阿榣！你做咩事！點解要幫住個外人！」
「瑚姨，阿迅仔始終係天等房嘅人，應該交番俾天等房……」
「呸！就係因為阿桃揸唔定主意，我地佛滅鄉先會落得咁嘅下場！阿英、阿芹、阿茂、阿板……而家連葵小姐都……！！再咁樣落去，我地只有死路一條！我地全村都會毀滅！」
說著，瑚阿婆哭喊起來，叫得聲嘶力歇。
旁邊圍觀的村民也把巽榣包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對她指指點點。
巽榣退後兩步，以身體攔在我身前︰
「而家最重要嘅係保護大家嘅安全啦——殺咗阿迅仔亦不一定可以阻止業報發生，不如先同代天等傾下，搵下有無好辦法……」
村民們對她的話恍若無聞，只是在瑚阿婆的帶領下紅著眼，一步一步逼近。
巽榣咬咬唇，突然回身一拳擊向我左邊男子的上腹，再靈敏地以迴旋高踢腿踢開右邊的男子。
兩男子在毫無防備之下中了招鬆開手，阿榣馬上把我搶到她身邊，在我耳邊輕叫︰
「走啦——！」
我茫然地看著阿榣，不知應該作何反應。
而就在這一剎那，四周的村民終於發現阿榣幹了什麼好事，把她重重包圍起來。
阿榣急得直叫︰
「阿迅仔——！」
我知道她在叫我，卻不太明白她在急什麼。
有什麼值得急的事嗎？反正，遲早也是一個死，有什麼區別嗎？
幾個人分別把我和巽榣抓起來，瑚阿婆走近來，啪的一聲，重重地扇了阿榣一個耳光。
「阿榣！離開佛滅鄉太耐，搞到你無大無細！你同你媽媽一樣，都係養唔熟嘅！係前任天等個賤人先會同意俾你去讀咩書……佛滅鄉嘅人根本唔需要讀書！最重要係繼續維持我地佛滅鄉人丁鼎盛！」
阿榣垂下頭，一言不發。
瑚阿婆枯如樹枝的手指掐著阿榣的臉頰，目光如炬地說︰
「等呢件事解決咗，我會向天等房提出。你唔可以再去讀書，要留番係度盡一個佛滅鄉村民嘅責任！」
阿榣抬起頭，從她的眼神裡，我看見了難得的憤怒。
然而，瑚阿婆卻不再望她一眼，反而走到我面前，舉起拐杖又往我頭上敲。
「賤種！上次我係怕葵小姐自尋短見先至放過你，你以為你今次有咁好彩？」
說著，旁邊一個女人撿起地上的刀子，遞給瑚阿婆。
瑚阿婆嘴角帶著一抹冷笑，正要接過刀子時，外圍突然響起一把低沉卻響亮的聲音︰
「夠喇！」
瑚阿婆面色一沉轉頭一看，只見玎公公正站在那裡。他雖身材矮小，但身上卻散發出強烈的氣勢，令人不敢靠近。
巽榣喜不自勝，連忙喊︰
「玎叔！佢地要殺阿迅仔，你快D救佢啦——！」
玎公公兇狠地瞪了阿榣一眼，轉頭就對瑚阿婆說︰
「瑚姐，多謝你代我地保護迅少爺。我而家嚟接佢返去天等房。」
「阿玎！阿桃到底打算點樣做！叫佢快D定個主意！唔係嘅，業報會令我地全村皆歿！」
「我會代你向代天等轉達。」
「你最好同佢講得清清楚楚！」
瑚阿婆怒視著玎公公卻不敢發作，只能任由他從村民手中接收我。
玎公公拉著我走了幾步，卻突然回頭，陰險的目光盯著阿榣，語氣凌厲地拋下一句︰
「你呃到其他人，呃唔到我！你自己好自為之！」
說完也不等她答覆，便拖著我繼續走。
我回頭看看阿榣，只見她站在人群裡苦笑。跟我的視線對上那一刻，她以口形告誡我︰
「小心！」
玎公公帶著我走出人群，突然又停下腳步，低頭注視倒在不遠處的阿葵。
一瞬間，我彷彿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
然而在盛夏之中，那個錯覺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玎公公走到阿葵身前，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塊白布，小心奕奕地把她的身體蓋了起來。
白布表面，迅速泛起斑斑紅點。
我別開臉，刻意不去看那成為她最後歸宿的白布。
因為，那是假的。假的。
我知道那是假的。
必定是假的。
玎公公擺好白布，再囑咐村民在原地看守之後，才帶著我往天等房走去。
不知為何，剛走到天等房外，已感到肅殺的氣氛。
就好像處於刑場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玎公公開了鎖，一言不發地推開門。
門剛開，便看到一條人影攔著前路。
那人穿著一身如血鮮艷的紅衣；平日整齊地盤起來收在牛角帽子裡的黑長髮，此刻正散亂地垂在左邊臉旁；低垂著的臉，紅眼睛45度角射來恐怖目光；雙手垂在身體兩側，背後卻捲起了濃重的怨氣——
宛如一隻冤死女鬼。
女鬼直勾勾地望著玎公公，嘴唇蒼白得有如木刻︰
「……點樣？」
玎公公只是搖搖頭。
女鬼閉上了眼睛，良久，猛然睜開來瞪著我。
她的樣子很恐怖，我想我應該感到害怕。
然而，當然，我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漠然地跟她對望。
沒想到接下來，她那怨恨的紅眼睛裡，突然流下了一行清淚︰
「……阿迅……而家天等家，得番我地兩個咋……」
我看著她，卻無法理解那話中的意思。
得番我地兩個？
本來，天等房有幾多個？
桃姨、細姨、阿葵、小莜、阿妹……
阿妹……
良久失去知覺的內心，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我感覺一陣暈眩︰
「阿妹……阿妹……佢……唔通……」
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彷彿不屬於我自己。
女鬼機械式地搖頭︰
「……阿茹……已經幾日無返嚟……我擔心佢……肯定已經……」
我心中怦然亂跳，卻還是故作堅強地說︰
「佢無事嘅……阿妹一定無事嘅……」
桃姨突然單手捂臉，嗚咽著說︰
「阿迅知唔知……連阿葵都已經……已經……果個傻女，我明明同佢講……叫佢唔好出去……叫佢等到聽日……我明明同佢講咗……」
看到她這樣子，我不知為何，突然清醒了過來。
阿葵，到底是怎樣死的？
她，是從哪裡摔下來的？
我啟動遲鈍的大腦，努力地想了很久，總算想起來了。
從村口出去，上了迂迴的山路，會來到一個平台。那平台的後方，就是唯一出路的峽谷。
巽榣帶我進村時，我們曾一起站在那平台上，鳥瞰這個佛滅鄉。
沒錯。阿葵下墜點的上方，正正就是那個平台。
她，為什麼要去那個平台？
我大腦的碎片，一下子連結起來。
當時，她追著我跑出了天等房。然後，因為我躲起來了，她以為我已經走遠，於是，一直追著去……
她會去哪裡？她以為我要走，那麼，一定只有一條路——峽谷。
於是，她跑到峽谷……
而就在那平台上……那平台上……
我低著頭，在酷暑裡感覺如墮冰窖。
真的很古怪，我的心裡明明只剩下一片空洞，明明不覺得疼痛……
但眼淚卻無法止息地，不斷從眼眶裡湧出來。
「……點解……點解……究竟點解……」
我像個小學生似地重覆呢喃著同一句話，像隻女鬼的桃姨反而走到我身邊，氣若柔絲地安慰我︰
「阿迅……呢個係我地佛滅鄉嘅命運……報應……當初，我地祖先做咗嘅孽……留低嘅詛咒……假如，聖物唔出現……村入面嘅人，就會一個接一個咁慘死……呢個，係無辦法逃避嘅孽……」
我流淚滿臉，聽了她的話卻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是目光渙散地對著她。
桃姨也是一臉的淚，哭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無言地跟我互相對望。
突然，她臉上浮現一個慘白的微笑︰
「不過……只要過咗聽日……過咗大阿姐嘅……葬體……所有嘅事……就會停止……無錯哦……只要過咗聽日……」
說完這句話，她向旁邊打了個招呼。
在我發呆的同時，玎公公突然敏捷地從後偷襲，用熟悉的布條把我綑起來。
我只是冷漠地低頭望了一眼，完全沒想過掙扎，甚至連問都不想問一句。
她們想做什麼，有什麼計劃，我已經不在乎了。
愛怎樣就怎樣吧……
桃姨直直地凝視著我，手指在我臉上摸了摸︰
「阿迅……你係大阿姐個仔……假如阿茹都歿埋，你就係天等家下一代最後嘅血脈……亦係我地最後嘅希望哦……所以桃姨……一定……一定要保護好你……」
散亂的長髮披在她臉上，空洞的眼神令我突然感到一寒，我下意識地退後了半步。
桃姨想笑，卻擠出了極其扭曲的表情︰
「玎叔……帶阿迅去地牢……一定要保障佢嘅安全……直到聽日之後……」
說完，女鬼輕飄飄地浮進了門廊深處。
而玎公公則帶著我，直往後庭走去。
#20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