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cene 04
Day 2
 
我完全諗唔通。
因為母親死咗,我要出席葬體,先至會山長水遠嚟到呢條山卡拉小村落。
但係,妹妹竟然話要同我去見母親?
咁即係,母親根本未死?
 
我的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下午的事。
妹妹出咗去咁耐,好有可能就係去咗見母親。




即係話,呢對母女計劃緊某D嘢,於是母親詐死,再由妹妹去執行……
莫非,叫我返嚟呢條村都係計劃嘅一部份?
 
想著,妹妹已經洗好澡換回那套守喪的白色民族服裝,走出浴場大門。
看到我乖乖地站著等她,她的心情似乎大為好轉,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她帶我走出天等房,穿過村民的屋子,直往田野那邊走去。
晚上大家在室內必須點燈,這時我才注意到,那些屋子裡居然有一半以上空置。
 
我感到好奇,忍不住問︰
「點解咁多屋都無人住嘅?」




妹妹望了我一眼,突然老成地歎起氣來︰
「呢兩個月嚟,已經五次啦。」
「咩呀……我係問,點解D屋無人住?」
「所以我答你,已經五次嘛……葬禮……」
我全身的毛孔瞬間收縮起來。
 
佛滅鄉好細,總共應該不超過三十人。
但是,兩個月之間,已經死了五個人?
肯定有問題!
可能令人在短期內連續死亡的,應該是什麼疫症吧?




 
難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母親才裝死?
身為天等的她,一邊裝死,一邊背地裡調查事件真相……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我想了想,試探著問︰
「咁……母親呢?你媽媽係第六個?」
妹妹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看來,她還不打算告訴我真相。可能是怕隔牆有耳吧?
我唯有配合著她︰
「件事好唔正常喎……係咪有咩傳染病?D人死之前,有無咩病徵?」
「唔知道嘛。我地村無醫生,只有一個識少少山草藥嘅瑚阿婆……但係佢咩都睇唔出。可能係有暗病卦!」
 
「母親呢?佢死嘅時候,有無咩徵狀?」
妹妹想了想,再用力搖搖頭︰




「無,完全無。之前一日都仲好地地……其實,我都好唔明嘛!佢明明一直無病無痛,突然就……唉!」
 
妹妹的曖昧態度令我越來越疑惑了。
母親到底是死了還是裝死?
如果已經死了的話,妹妹說要帶我見母親,又是什麼意思?
 
妹妹沉默地帶著我越過田野,再次走進下午發現阿葵紅眼珠秘密的那條陰森林間小徑上。
月色雖明亮,但這小徑草木茂盛,樹葉蔽著月光,再加上我對這小徑印象極差,於是我再也管不上浪費電,打開手電的電筒照明。
妹妹對手電大感興趣,拿著手上玩了好久,又這這那那地問我用法。
 
多得這手電,繃緊的氣氛大為緩和。
於是我便問妹妹,我們現在到底去哪裡。
她眼望前方,輕聲回答了三個字︰「涅槃潭。」
聽見這名字,我的情緒再度緊張起來。
 




我雖然對佛教唔算好熟,但我好歹都睇過下金庸小說。
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涅槃係佛教用語,等於圓寂。
當然,對D高僧嚟講,涅槃代表脫離輪迴,唔使再投胎,可以去西方極樂世界HAPPY……
但對我地呢D塵世中人嚟講,涅槃咪即係死人?
中國人唔係好迷信嘅咩?做咩要改個咁唔吉利嘅名?
 
妹妹看出了我的疑惑,便問我有沒聽過佛滅鄉的喇嘛傳說。
我當然聽過。巽榣說,當初村民伺候一個來避難喇嘛,直到他圓寂。
不過同時我也對妹妹提出,這傳說好像有點奇怪。
只不過是招待了一個喇嘛,就要改村名來記念他?
還要在村裡弄一台兩米高的喇嘛像?
 
妹妹拋來一個讚賞的眼神︰
「睇唔出阿哥你都幾聽明嘛!其實,果個只係講俾外人聽嘅好聽版本啫。關於喇嘛件事,仲有另一個更加真實嘅版本……」
 




在幽森的林間步道裡,手電白光的照射下,妹妹以稚嫩的聲音訴說那個故事︰
 
這山谷裡,不知從哪年開始住人,更不知祖先從何而來。
因為山路崎嶇,與外界聯絡稀少,他們只是一直過著非常原始的簡樸生活。
直至幾百年前,一個柳州商人為找優質木材來到這深山裡,讓村裡的人偷師學會了做棺木。
後來棺木的生意越做越大,山路建了起來,村民偶爾也會下山去市集購物。
見識過城市的繁華,村民們矛盾極了。
一方面,他們覺得自己民族是最高貴的,不屑與外人交往;另一方面,他們卻又對虛榮生活感到羨慕不已……
於是,他們開始派少年下山去學習城裡的各種建築、紡織、冶煉技術,想把那繁華複製到這山谷來。
然後他們才發現,虛榮原來很花錢,單靠賣棺材根本不夠。
 
原本純樸無爭的村民之間,為了錢的問題,出現了內訌。
偏偏就在這時,有一個逃難的喇嘛來到村裡。
村民馬上注意到,從西部跑來的喇嘛,身上帶著大量的純金法器。
村民覬覦著那些黃金,查問過他沒有同伴之後,竟合力把他殺死,把金器據為己有……




 
說到這裡,妹妹刻意頓了頓︰
「阿哥,呢個版本,係咪比較真實?」
「真實?係殘忍就真!大家無仇無怨,為錢啫,又何必……」
「——哈哈!」
聽到我的話,妹妹竟大笑了起來。
「咩事咁好笑?」
 
她收起笑容,以不符年齡的認真表情說︰
「阿哥,你嘅反應同我地呢度嘅人好唔同……係嘅!阿哥係城市人,生存對你嚟講比較簡單嘛!」
「我唔係好明你講咩。城市人簡單?咁你地呢度嘅人係……?」
妹妹眉頭緊皺,斬釘截鐵地說︰
「慾望。」
「……吓?」
 
「佢地身體入面流嘅,唔係血,而係慾望。生存嘅慾望,溫飽嘅慾望,原始嘅慾望。為咗自己,為咗慾望,佢地,咩都做得出……」
我一時搭不上話,只能不知所措地盯著她。
她淡然一笑,沖淡剛才的話題︰
「個故仔其實仲未完,你聽我講埋先……」
 
村民把喇嘛殺死之後隨手棄屍山洞裡,帶著金器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們根本不在乎那條人命,當然更不在意屍體如何處置。
沒想到幾天之後,那喇嘛竟突然復活,還闖進村裡殺人。
因仇恨而復活的喇嘛力氣大得不像人類,村民都打不過他。
 
當時,村裡有一個特別聰明的少女叫阿朔。
她設計了一個陷阱,傾盡全村之力,犧牲了一半的人口,才總算把喇嘛制服。
為怕他再次復活,這次村民乾脆把他的頭砍掉,然後放火把他燒成灰……
出乎意料的是,那喇嘛的屍體燒完之後,竟變成了一顆晶石。
那晶石如手掌大小,呈水晶狀,顏色一片鮮紅,彷彿隨時能滴出血來。
 
村民看著那紅色晶石,害怕得不得了。
他們覺得,喇嘛的靈魂就藏在那晶石裡,只要時機一到,他又會再次復活,變回人形復仇。
於是,他們日日夜夜派人看守著那晶石,千萬百計提防著它……
儘管如此,村裡的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死亡。
第一個死的,就是阿朔。
 
村民在山邊的水潭裡找到她的裸屍。
當時,她已不知在水裡泡了多久。
她全身發脹,五孔空虛地張大。兩隻眼球已經掉了出來,一隻早已不知所縱,另一隻則吊在她的鼻子旁邊,搖晃個不停。
更可怕的是,她的身體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從胸口肋骨一直拉到小腹。
那切口不知是什麼造成的,非常不工整,彷彿肌肉被不知名外力強行撕開的模樣。
連她的肋骨也被一根根掰開,臟腑都掉出了體外浮在她的四周,而腸子還在她的小蠻腰和雙腿上纏了好幾圈……
 
後來的每一個死者,死狀都千奇百怪。
生還的人受盡精神折磨,每天都提心吊膽,擔心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妹妹說到這裡便打住了。我覺得奇怪,忍不住問︰
「跟住呢?D人係咁離奇死亡,後嚟點解決?」
「其實個故後面仲有嘅……不過,同我要講嘅嘢關係唔大嘛!」
我這才想起來,她說了這麼久,其實只是為了介紹涅槃潭。
「係喎。咁你頭先講嘅嘢,同『涅槃潭』有咩關係?」
妹妹狡黠一笑︰
「咪係個水潭個名嘅起源囉!」
 
我心中思索著,整個故事中,只有一段情節出現過水潭。
那就是第一件離奇死亡事件——少女阿朔屍體被發現的水潭。
「唔通係……」
「無錯!傳說中,為咗希望阿朔能夠安息進入涅槃,所以祖先特登將個水潭改咗名做涅槃潭嘛!」
WHAT THE FUCK!
殺咗個喇嘛就改條村名做佛滅村?死過人嘅水潭就叫涅槃潭?你地條村D祖先都幾奇怪架喎!
 
我不得放慢了腳步︰
「去果個死過人嘅水潭……見母親?唔通,母親就都係喺果度……」
我腦中不知不覺地浮現起妹妹剛才描述的女浮屍死狀。
妹妹輕鬆地一笑︰
「果D只係傳說嚟嘅啫,唔使咁驚!媽媽亦都唔係果度歿嘅。不過,涅槃潭旁邊有個復活洞,相傳係個喇嘛死後復活嘅地方,留低咗D神秘力量,令果度不時都會發生死人復活嘅事件。所以,佛滅鄉嘅習俗係,歿咗之後就擺入復活洞裡面,等到三七確定唔會復活之後,先至落葬。」
她這樣說,我就完全明白了。
 
果D復活事件,梗係唔關個傳說事啦。老實講,如果呢個喇嘛真係存在,仲俾你班人咁搞死咗,仲會唔會留D神秘力量俾你復活呀?
其實,所謂復活,只係落後地方嘅自然現象啫。
以前D醫療落後嘅年代亦都係咁。因為無辦法CHECK清楚個人係咪真係死咗,不時都會發生死人復活嘅事件。
所以好多時D人都會先停放幾日,甚至落葬果時都準備D工具同飲用水係個棺材度,等死而復生嘅人有機會可以爬番出嚟。
我覺得,頭先妹妹講咗咁耐嘅喇嘛復活傳說,不過係佢地D祖先拎嚟解釋呢D自然現象嘅迷信故事嚟嘅啫。
 
不過,等陣先……
雖然話復活係因為醫療水平落後造成嘅假死現象,但係,根據妹妹嘅講法,復活洞其實即係停屍間——
 
「妹妹……莫非你而家想帶我去……復活洞?」
妹妹望著我的臉,肯定地點了點頭。
屌!咪撚玩啦!邊鬼個要三更半夜去埋D咩山洞度睇下條屍有無復活呀!?
 
妹妹察覺到我的心思,在我說出任何推卻之辭前,已經拉住我的手臂問︰
「阿哥,你驚?」
我為了大哥的尊嚴,只能死撐︰
「點、點會呀!有咩好驚啫!」
「哈哈,咁就最好啦!其實而家復活洞只有媽媽一個,真係唔驚嘅嘛!而且,我堅信媽媽肯定會復活!」
 
看著她自信滿滿的樣子,我只能低頭沉默,不發一言。
老實說,母親被斷定死亡已經兩星期以上,復活的可能性真是微之又微。
我的心情很矛盾。
一方面,我很好奇母親的死因。
另一方面,我又很怕看見她的屍體。
第一次見面就已經生死永隔,總令人覺得不是滋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心中太多的謎團,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母親拋棄我的原因,這個問題,現在我已經猜到八九了。
這村子這麼歧視外人,看我啡眼就罵我雜種,母親送走我,實屬明智。
然而,緊接而來的,卻是更多的謎題。
 
母親死因為何?天等房姐妹關係不好,跟母親之死有無關係?
村裡的阿婆對母親不敬怒罵,多少也反映村民對母親的看法。
這一點跟母親之死又可有關係?
退一步說,為何他們可接受他們如此反感的人去當天等?
說到天等,現在天等房裡的人都在找聖物。然而,那聖物又是什麼?
 
另一方面,天等房裡的女人,全都只有孩子,沒有丈夫。
她們的丈夫都哪裡去了?難道她們真的都是黑寡婦?
殺了丈夫也都算了,但我的生父是誰?
按道理說,我的眼睛是啡色的,我生父應該就不是這村裡的人了吧?
但如果是這樣,母親又為何要把我送給舊同學?為什麼不送給生父去養育?
 
唯一知道這些答案的人,卻只能躺在復活洞裡,等待渺茫的復活。
我越想,越覺得唏噓。
 
妹妹望了望我,臉上掛上關懷的微笑︰
「阿哥,你個樣好苦惱嘛。」
「係呀……我真係好苦惱……好多問題都解決唔到……」
「例如呢?」
「例如……點解母親無老公?我生父到底係邊個?我點解會係棕色眼?」
 
聽到我的話,她的笑臉轉瞬冷凍起來︰
「……父親?哈!呢個問題,重要嘛?」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她又說︰
「尤其係阿哥你嘅生父!最衰我唔知佢係邊個!如果我知道佢係邊個,我肯定會殺咗佢!」
 
妹妹的語氣咬牙切齒,流露著明顯的憎恨。
這種赤裸裸的、坦白的恨意,反而讓我覺得很可信。
阿妹真係無當我外人。
佢的確同我講緊真話。
亦即係話,佢真係好憎我嘅生父,而且亦都真係唔知佢係邊個。
我不想惹她生氣,便刻意找別的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
 
嘩啦——
 
邊聊邊走,不一會就聽到前方有流水聲,如瀑布墜落的聲音。
妹妹一臉興奮地奔向前方。我連忙追著跑去。
 
前方盡頭,是有七、八層樓高的懸崖。
一條瀑布在崖邊傾瀉而下,由於長期侵蝕的關係,地上面形成一個偌大的水潭。
水潭四周沒有樹木,月光的映射之下,水花散發著幽幽白光,為這附近添上了夢幻般色彩。
白天時候來看的話,應該是很美的風景。
然而,現在這時間、這月色……最重要的是聽過那些可怕的傳說之後,我看著深邃漆黑的潭水,只覺得隨時會有眼珠掉出眼眶外的劏肚女屍爬上來。
 
至於害我這樣疑神疑鬼的真兇——妹妹巽茹卻像沒事人一樣,愉快地踩上潭邊的石頭,直往瀑布右邊那幽暗的陰影處走去。
我一邊叫她走慢點,一邊小心奕奕地爬上那些石頭。
瀑布的水力把這些石頭打磨得非常光滑,加上潮濕,我必須格外小心不要滑進潭水裡。
結果,我爬了幾塊石之後再抬頭一看,妹妹已經不知所蹤。
 
我心中一涼,四周望了望,只覺陰影重重,偏偏就是看不見那穿著白衣的少女。
嘩啦嘩啦——
寧謐的夜裡,除了彷彿能吞噬一切的瀑布聲之外,什麼都聽不見。
我再也顧不上哥哥的形象,慌亂地叫了起來︰
「喂!阿妹!你係邊度呀——喂!阿妹——」
 
如此叫了幾聲,突然聽到空蕩蕩的回音︰
「……走——」
聲音其實很低沉,但瀑布水聲太大,我便以為是妹妹回應。
我連忙合上嘴巴,聆聽她的聲音。
嘩啦嘩啦——
聽不見了。只有瀑布的聲音吵得我心情煩躁。
 
我只能再次大叫︰
「喂!阿妹——應下我啦——!」
果不期然,那遙遠而空洞的聲音,再次如回音般在我身邊環迴響起,直接入侵我的大腦︰
「……你——走——離開——呢度——」
聲音陰沉,而飄渺。婉轉得分辨不出方向來源,虛無得似是從水潭底下傳來。
 
哇屌!唔撚係邪成咁呀!
我手臂和後背都起滿雞皮,就這樣愣在水潭邊的石頭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見月光之下,潭水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來回竄動。
由於手電被妹妹拿走了,我甚至無法照一照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安的感覺正直線上升,右邊突然射來一道白光。
 
「阿哥!呢度嘛!快D過嚟啦!」
妹妹正從右邊的石壁後探出半身來,用力地搖晃手電。
我鬆了一口氣,馬上跑到她的身邊,問︰
「頭先係咪你同我講嘢?」
「係呀!我叫你過嚟嘛!」
「唔係呀……你……有無叫我走?」
妹妹眨眨眼睛,紅色的眼珠疑惑地望著我︰
「我點解要叫你走?我先要問你嘛,頭先我一路揮住手叫你過嚟,點解你一路都無反應?」
 
仆街!唔係鬼um眼呀!??
呢一刻,我只想即刻離開呢個咩鬼潭,快D番去燈火通明嘅地方訓番覺等日出。
於是,我終於放低大哥的尊嚴說︰
「阿哥行唔慣山路,好攰。不如,我地返去先啦,聽日朝早再過嚟,好唔好?」
她拉住我的手臂,跺腳說︰
「阿哥,真係好快架咋!之前我一個人,唔敢睇嘛,咁難得先有個阿哥……我地入去,望一望,如果媽媽仲未復活嘅話,我地就即刻走,好唔好嘛?」
看見妹妹苦苦哀求的樣子,我竟心軟起來︰
「好啦……嗱,真係望一望架咋!」
 
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而這份後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直有增無減。
後來,我總會想︰假如,當時我馬上帶妹妹離開……
不。
假如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那個晚上我最應該做的,其實是帶著妹妹逃出那個恐怖的山谷……
 
然而,我不能未卜先知。
當時的我,只能懵懵懂懂地拖著妹妹的小手,跟她一起走進復活洞裡。
我本來以為這種山洞裡必然漆黑一片,正想叫妹妹拿出手電來照明,沒料到,洞裡居然放著一張長桌,桌上不光點著油燈,還擺上水果食物。
在那油燈的暗淡光芒之下,我依稀可以見到棺材的輪廓。
那棺材外型跟當初巽榣運下山的很相似,正停放在一個木架子上,與地面約有三尺距離。
棺材沒蓋好,留下了一條縫,以防復活者再次被活生生悶死在棺材裡。
我不敢看進那條細縫裡,也不想靠得太近。妹妹卻親熱地跑過去,溫柔地撫摸棺材跟媽媽說話︰
「媽,我嚟睇你啦!你幾時先復活呀?我等緊你……」
 
眼前,是停屍的山洞。
耳邊,是少女跟媽媽屍體說的悄悄話。
加上油燈那飄忽不定的光線,令整個畫面更是詭異。
那棺材當然不會給她反應。
說白了,希望媽媽復活,只不過是妹妹的幻想而已。
無論她再怎麼奢望,事實都不會改變。
 
我在心中歎息著,催妹妹離開。
她本已答應,但走了兩步卻又無故停下來,瞪著紅眼睛望著我︰
「阿哥,你聽到嘛?」
「聽到咩嘢?」
「有聲……」
「吓……?」
「棺材入面……有聲!」
她用力甩開我的手,跑回去對著棺材大叫︰
「媽媽!你係唔係已經復活?媽媽!你答我嘛!」
 
我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拉開她︰
「你聽錯啫,根本就無聲!我地快D走啦!」
她拼命掙扎︰
「唔係嘛!一定係媽媽復活!一定係!」
我氣力雖比妹妹大,卻不敢用力不想傷到她;她雖然身材矮小,卻拼盡全身氣力要跟我對抗……我們就這樣在棺材旁邊拉扯起來。
結果,也不知道是誰怎樣撞到了棺材蓋……
砰——!!
本來就沒完全蓋上的棺材蓋,竟然整塊掉到地上!
 
回音在狹小的山洞裡不斷迴盪,我們都被那巨大的響聲嚇到呆住了,兩雙眼睛一同緊盯著距離我們只有半米的開蓋棺材,全身僵硬。
那時,我的大腦正在高速運轉。
我怎麼都不相信,已經死了超過十五天的人還會復活。
說到底棺材蓋會打開,也不過是因為我們撞到它而已。
理性一點說,其實一切都很合符物理現象,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現在的情況只不過是——棺材開了蓋,我得到看進裡面的機會。
 
老實說,我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的確充滿好奇,很有衝動走上前看她一眼,然而……
我心中清楚得不得了︰
都已經死咗十幾日喇!除非真係復活咁離奇,否則咩撚嘢蛆蟲屍蟲臭蟲都au晒出嚟啦!
今次仆街鳥!我點撚樣面對一條爬滿蟲嘅半腐屍仲要認佢做母親呀!
屌!唔理又唔得喎……點都要搬番塊棺材蓋上去架……
 
妹妹不需要思考,反應比我快得多。
「媽媽!」
她興奮地撲過去,準備迎接復活的母親。然而,就在目光投入棺才裡的同時,她臉上的血色便急速褪下。
「唔、唔……唔……嗚呀呀呀——!」
妹妹摔倒在地上,捧著臉大叫起來。
我馬上跑過去扶起妹妹,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棺材裡的她。
 
她,彷彿仍然在生般整潔,我想像中的蛆蟲並沒有在她身上出現。
她,平平正正地躺在棺材正中央。
她,正穿著黑底繡花線的民族服裝。
她,雙手安靜地交疊在胸前,手裡還握著一塊陪葬的金器。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安祥而美好,就像任何在殯儀館裡,等候親人來瞻仰遺容的屍體。
 
只是——
 
她的脖子上,帶著斑斑點點的血漬。
 
然後——
 
沒有了。
 
我的意思是——
 
沒有了。
 
真的,沒有。
 
什麼——
 
都沒有。
 
她的脖子上,什麼都沒有。
 
是的——
 
她的脖子上,沒有頭。
 
 
 
那顆甩出來的頭,正伴隨斑斑點點的血漬,歪扭地倒臥在棺材的咗上角!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我的心臟,停頓了幾秒之後,以每分鐘二百的速度瘋狂跳動。
脖子僵硬,移不開視線,眼前的一切卻扭曲著。
扭曲著的人頭擱在棺材角落,臉朝棺材板,看不見表情,只有沾在下巴和耳朵旁邊的血跡,默默訴說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望著棺材裡面的恐怖景象,腦中不期然響起,妹妹說過的話——
『母親呢?佢死嘅時候,有無咩徵狀?』
『無,完全無。之前一日都仲好地地……其實,我都好唔明嘛!佢明明一直無病無痛,突然就……唉!』
 
我全身一抖清醒過來,衝過去拉起妹妹小手,轉身就往山洞外跑去。
從山洞、水潭邊、林間小路……一口氣直跑到月光明媚的田野裡。
 
仆你個街!根本成件事都荒誕到無倫!
假如母親死果時已經斷咗個頭,妹妹肯定唔會咁期待母親復活,更加唔會被嚇倒。
咁即係話,母親身首異處,肯定係停屍期間發生嘅事。
但係,點解要咁做?
點解要將我母親斬首?
莫非,母親真係復活過,但係有人想佢死?
母親到底係點死架?
 
妹妹不像我想得那麼多,只是拖著我的手跟在後面,全程抽抽噎噎︰
「嗚嗚……點解……無可能架……鳴鳴……唔通係業報……?」
「阿妹,你講咩?業報……?」
妹妹沒有回答,繼續邊哭邊說︰
「無理由架……業報唔應該咁快架嘛……明明都未到三七……點解……」
 
她的說話令我越來越疑惑︰
「阿妹,你係咪知道D咩嘢?你係咪有頭緒係咩人做嘅?」
她望了我一眼,情緒突然激動起來,咬牙切齒地哭著大叫︰
「……死女人!嗚嗚……一定係果個賤女人……賤女人……嗚!阿哥,果個賤女人真係好可惡……自從媽媽歿咗,佢就做咗果D衰人嘅傀儡!一定係佢……嗚嗚……」
 
聽她這樣罵,我便想起妹妹和桃姨吵架的事。當時,她也曾罵桃姨為賤女人。
然而,賤女人和仆街一樣,其實並不指代特定人物。
再者,假定賤女人和衰人是兩個人的話,那麼,衰人又指誰呢?
我不想產生誤解,連忙問妹妹︰
「等陣先,你講緊邊個?」
 
妹妹抿抿嘴,悲傷的眼神裡也失去了焦點,只是茫茫然地看著前方︰
「一定係佢……一定……殺咗佢……一定要殺咗佢!居然咁對媽媽……殺咗佢……殺咗佢……殺咗佢……殺咗佢……」
 
#0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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