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安回到董莉的家時,時間已經將近黎明。
城市的天際線下,微微的亮光開始萌芽。微光此刻仍不足以燃亮天際,但不消幾分鐘,便將會迎來綻放吧?
但是燦爛是屬於陽光的,楊安只能活在陰影之中。她的世界,連被稱得上「家」的夜燈也失去了。
按下門鈴,楊安便聽到屋內急速的腳步聲。腳步聲止於大門後,想必是董莉正透過防盜眼觀察着楊安。
「是我,董莉姐。」楊安疲倦地說。
董莉緩緩打開門,讓楊安進門。
楊安脫下剛剛在街上找到的鞋,董莉在她身後關上門,隨即問她:「你到哪裡去了?」
「Sunny Beach。」楊安簡單地回答。
董莉稍微吃驚地皺起眉頭:「Sunny Beach?你為什麼要回去?外面很危險你知道嗎?據點被……」
「我知道。石油氣是我放的,我怎會不知道?」楊安看看自己雙手,雙手微微顫動着,剛才已經花光力氣的肌肉使不上多少力氣,無論是關節或是手掌心都被磨損出血。為了移動不比她自己輕太多的石油氣罐,她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居然是你嗎?」董莉更加吃驚了。不過吃驚之中帶着點懷疑。而楊安對別人的懷疑很是敏感。
「你不信我?」
「怎麼會?」董莉牽起楊安的手,卻沒留意楊安手上的傷。楊安痛得反射性地把手縮回。
「你受了傷?」董莉見楊安的異狀,連忙舉起她的手觀察。她拿到家中的急救箱,着楊安在餐桌旁坐下。她自己也坐在楊安旁邊,熟練地為她消毒和處理傷口。
「寶生有無事?」楊安忍著痛問。
「他打過電話給我報平安了。還一直問你到哪裡去了。」董莉一聽,笑了:「你們倆都這麼關心對方呢。」
可是楊安卻開心不起來。
「你們擔心的不是我的安危,而是我是不是出賣你們,有沒有帶警察過去據點。」
董莉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了。這的確就是她的想法。是她一回到家,沒有看見楊安的身影時,所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這也是寶生得悉楊安不見了,沉默半晌之後,所問董莉的第一句說話。




「你們嘴裡說着相信我,卻處處猜忌我。」楊安又再哽咽:「明明我冒着被捉的風險往警察最多的地方跑,拼了命搬這麼多個炸彈。為了大家,我再危險的事情也願意做,但是你們沒有一個願意無條件相信我。難道我不是你們的同伴嗎?」
「不是的楊安,只是個誤會。解釋清楚了,大家一定會很感謝你的。」
解釋?試過了。看看浩峰的反應多麼冷淡?
在這個未審先判的社會,只要被認定為壞人,你這輩子也只能是壞人。好人做壞事,這肯定是必要之惡,他一定還是個好人。壞人做好事,這肯定是在掩飾,他肯定在籌謀着什麼更大的陰謀。
你犯過法?抱歉,你通過不了背景審查,無法錄用。
你騙過我?抱歉,我怎麼知道你這次是不是也在騙我?
狼來了,可是沒有人相信。即使狼真的來了。
「誰知道你是不是先出賣了我們,然後回來搏加分?」浩峰說的這句話又再次在耳邊迴響。
楊安把手縮回,按着耳朵,抗拒地,激動地說着:「沒有用,沒有用!」
她從座椅跳起來,越過董莉往大門跑。董莉也站起來想要追,卻只追得上如炸彈爆炸般響亮的關門聲。




還追嗎?應該是要追的吧?董莉卻在門口猶豫了。萬一這才是戲?萬一這是引誘我出去自投羅網?警方肯定已經在據點搜索過我的醫療室,一定有我相關的資訊用作罪證。萬一楊安真的是叛徒⋯⋯

楊安在一座小公園裏迎接日出。她坐在一張殘破的長凳上,看着天空漸漸變得光亮。
四周都是舊式樓宇,雖高度不高,但已足夠擋住第一縷陽光。即使遠方早已發白。陽安仍身處陰影之中。
四周未見一個人影,就連晨運的老人也沒有出現。也許是昨晚的圍城騷亂引起了寒蟬效應吧。
也沒什麼差別。反正楊安早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
「楊安!」寶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楊安回頭一看,寶生正從遠方跑過來。
「你沒事吧?」寶生緊張地捉住楊安雙肩問道:「你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家裏?」
楊安沒有說話。她一把抱住寶生,在他的懷中哭起來。
寶生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也懂得抱着楊安,讓她在自己懷中放聲大哭。
「發生什麼事了?」寶生溫柔地問:「告訴我,我會相信你的。」
楊安擦擦眼淚,哭聲已經漸漸舒緩,但是她沒有說話。
寶生放鬆懷抱,牽起楊安的手:「是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嗎?連我都不能說的?」
楊安一怔。她從寶生的話語中聽出了細微的不信任。
「我沒有什麼不能跟你說的。我從來都光明磊落!」楊安激動起來,把寶生再嚇一跳。她把寶生拉到自己身旁,在他耳邊憤怒地說:「你是要我把我如何炸掉人家防線的過程在這大街上公開說明嗎?」




寶生始知道自己又不小心說錯話了。他一直都不夠精明,不懂處理這些細節。
「不是,我沒有……」
楊安把他推開:「是不是我不說,你就不能相信我?即使我們相識多年,同窗多年,即使你這麼喜歡我?」
「我…」
「你根本不信任我。你只是在找能夠相信的理由,証據。你只是感性上不想質疑我,但理性上你已經在質疑我了。因為那些虛假的懷疑和猜忌。會被別人閒言閒語影響,或者見不到證據就消失的信任。這樣根本不是信任。」
寶生被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無法否認,在他心中確確實實存在着的那一絲不信任。
打到董莉家的電話裏,寶生問的第一句話是「楊安在哪裡?」,第二句則已經是「她⋯⋯不會真的去給警察帶路了吧?」
「我一直以為你會在我身邊,直到最後。」楊安站起來,哭得通紅的眼睛注視着寶生:「原來你跟浩峰他們什麼分別也沒有。」
「不是的,楊安!別走!」寶生衝上前想握住漸漸離去的楊安的手,他握住了。但楊安用力一甩,又再把他拋下。
追啊!追上去啊!還站着幹什麼?
就連寶生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在責罵自己的不作為。但是他始終未有挪動腳步,就像董莉一樣。
他們怕着的也都是同一件事。
為什麼楊安在這個敏感的時間偏偏失去蹤影?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她到哪裡去了?的確,沒有確切證據證明她是叛徒。但是,也沒有確切證據證明她不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