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磉受死: 定磉受死
定磉受死
伸手去碰那冰冷龜殼,搖出內裡的銅錢,也碰你手,觸摸上面綻放的裂縫。
盲佬摸掌,批命改名擇日,算運催吉避凶,一百五百知前世今生未來。
「天有二十八宿五大行,屬水欠金寒命,來,讓我摸摸手。」
「你父母緣弱,無父蔭無母帶,起碼尚算聰明伶俐,廿歲有大劫,需幫宜扶,我幫改名叫福生或玉宇,能助你運勢,兩個名都是禱祀致祭的十二神煞,又稱九善神⋯⋯」
以為早已習慣於我熟悉親密的黑暗。身邊朋友老是稱讚我妻子漂亮動人,孩子乖巧溫文,但若不緊捉你小手,便靜得消失了一樣。
「把一百放進利是封,不用黏實。」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的彩虹燈飾逐漸變白,湛藍深邃天空越來越光猛刺眼,路邊執到的色情錄影帶演到一半突然剩花白,從架跌下的燒瓶,濺進眼的硫酸,劇痛如蓮花根水底茂盛展開。
我伸出手,讓他觸摸我,佈滿肉繭的手摸遍我手每寸內外。師傅說跟我有緣,破例收我為徒,隨即聽到站一旁的母親喜極而泣,擤著鼻涕連忙道謝。她每月交師傅幾千元學費,都是她夜晚辛苦洗碗碟賺來,我不能說不想學,況且已沒法堅持那不切實際開飛機的夢想,於是我便開始早上去盲人學校學點字,晚上聽師傅講命運。
「你無法看,所以只能靠摸。」
他捉住我的手在那粗糙掌心坑道遊走,如是說這是事業,這是命運,這是愛情。
陌生凹凸字碼總跟抽象風水命理相似呼應,初學時常混淆不清。一命二運、星盤羅庚、兩儀八卦、各種方位太歲,仿似指尖上光滑圓點的細密排列,我花了很長時間力氣去記點的距離間隔、點的相對位置、連結分佈組成,一點即字母「A」,兩點並排為「陰陽兩極」,上下陣列解「但是」,錯開是「所有」,四點連結乃「北斗」,斷開成「坤」。
「又錯,要錯幾多次。」
難以忘懷師傅毫無預兆的耳光,臉頰灼熱,那陣時世界漆黑一遍,不知夜深,只覺每日漫長。抬頭看穿天花,看穿這城的縱橫交錯,用無光雙目看斗轉星移,碰底下的細小圓點,幻想著終有一日,成功製造百份百預測未來的超級電腦,科學家和算命術士互相爭拗,到底是發明,抑或發現了命運,而我所學的將付諸流水,白費心機。
盲人學校畢業後在街市擺檔,開張摺檯鋪塊黃布,四周圍叫賣聲鼎沸,講話必須交頭接耳,混雜難聞的魚和生肉腥羶味。剛開始師傅坐旁邊觀看。
「別緊張,人人渴望能夠改變命運,但世事天注定,到最後我們不過勸人多行好事,多說好話。」
以後我碰過無數雙手,柔軟萎縮,有如死後冰冷僵硬,時而熱燙溫暖,從點與點的拉扯連結,經微細肌肉起伏,化作脈紋折痕,深刻或疏落,默默承載,預兆禍福吉凶,像一列開往金星的火車,行走於早已鋪設的路軌上,亦如我那越漸熟練的無光生活,建基於重覆繁瑣的日常細節,固定的一套程序,逢正點響叫的手錶,前往街市擺檔的既定路線,每三星期母親剪一次的短髮,五步左轉然後直行至廁所,伸手可及的暖水壺和塑膠杯。
每日見的人隨喉嚨乾澀程度慢慢變多,不知誰搬來,檔攤前開始排一行行膠櫈,街坊滿諷刺地口耳相傳盲佬睇相。多數幫襯我的,不過是三姑六婆,亦有少數不迷信人士閒來沒事,挑戰我到底準不準確。師傅教我說的話可沒分準與不準,通通依書直說,如何正確觀察命運,取決於他們吵雜聲浪下,在我耳邊輕聲細唸的提問。我逐漸學會說冗長的沉悶句子,各種截然不同的描述方式:五行四時,從格化格,身旺身弱,宜剋宜洩。功成因臉上有痣;身敗因眉梢的淡月蝕勢 。你命好(壞),甲子年前都需辛勤勞碌(有誰不是)。你還剩一次姻緣,記得努力爭取,蘇州過後冇艇搭。
印象深刻的一雙手,手背光滑軟綿且手指纖幼,掌心卻藏了條粗大縫線疤痕,突然捉緊我手,一時反應不切,被拉跨過檯面靠近她,因突如其來和那久違的緊握,心怦然直跳,她身上散發著淡淡花暗香。
她提問的聲線至今仍然言猶在耳。
我想我做得還算好,漸略帶名氣,排隊的人越來越多,塞滿本來已狹窄的小巷,有人投訴,不得再在街市擺檔,母親替我借了筆錢,租個細小單位寫字樓,搬到樓上繼續算命。不經不覺她總在身邊幫忙打點,物色單位,張羅裝修,為客人預約,更換壞掉光管,清潔我看不見的灰塵,取代母親每三星期替我剪的短髮,我像從一雙女人的手,撲到另一雙女人的手。
客人的提問也由日常生活煩惱、姻緣,變成大多生意業務、投資理財。大家都對尚未發生的事,有迫不及待的渴求。
一次寫字樓的光管壞掉,她摸黑吻在我唇上。當我們親吻時,是先碰鼻尖,再吻到唇,像以鼻尖觸碰以確認唇位置。我們一直吻,坐在辦公椅上,坐在我身上,稍吻不對嘴,她便溫柔移動,吻至適合。有時候她故意關掉寫字樓的燈跟我做愛,像擅自進入我無光的世界,立於跟我相同位置。伸手沿她身體各部位曲線撫摸,她脖子連接肩膀的地方,有長期姿勢不正確造成的骨骼錯位,肌膚某處嫩滑,哪處粗嚡,甚至流經腿間的汗,陰部的毛髮粗幼濃密,上面細微毛孔,彷彿我都暸如指掌。
她會問很多問題,問我信不信自己預料的命運、信不信世事早注定、信不信因果業債、信不信人有自由意志。性愛後的腦袋疲倦卻異常清晰,猶如聽到腦裡齒輪運轉,細細咬合的聲音。我沒有答她,從我失明便覺所謂命運是自身以外所有無法改變的事實,出生、家庭、成長環境、自身殘缺和別人,我們像活在第三者製造的地獄,由歷史日積月累。我信人有自由意志,我無法控制盛載流酸的燒瓶會否跌下,但我可以選擇不走近那放著燒瓶的架。命運如日曆上早已刻劃的細小鉛字,記錄未來一切走向,而我們能決定那日要做的事,無論吉凶,靜然等運待劫,做好準備迎接沒人想要的安排。
師傅曾教我曆數,因需每年去記日子,及難以找到點字譯本的通勝,所以初擺檔時無法替人擇日。她說可以為我讀,夜晚收舖打洋,我便坐在角落沙發上,聽她唸接下來的黃曆忌宜。
甲辰日──解除,指洗掃房舍,除災厄。我記起與她散步踩碎路上秋天枯葉的窸窣細響。
戌申日──冠笄,「冠」為男,「笄」為女,男女成人儀式即「冠笄」。我記起祝茶時瀉到身上熱燙的茶水和濕漉喜服的黏貼質感。
辛亥日──成服除服,即穿上和脫去喪服。我記起病重母親彌留之際虛弱的呢喃。
日子一日一日過去,我像墮入靜默般,看不見地老去,發著一個黑白長夢,漆黑一片房間拼命睜開眼,唯獨想像中她的笑臉是明媚彩色。客人抱怨我的寫字樓燈光刺眼,我只覺寒冷,毛骨悚然,冷氣一直修不好。懷孕的她時常爬高爬低,搬弄重物,無緣無故佈置,像永遠過著喜慶節日。
「別緊張,如果我跌倒,你會算到的。」
她依舊天真地說。
她的肚子慢慢隆起,我撫摸她肚皮的手,逐漸形成一個漂亮弧度,不時有生命蠕動的跡象。她身體狀況反反覆覆,隔個月肥胖,很快又瘦下來,特別辛苦會不間斷地嘔。半夜聽到她跪在廁所作悶作嘔的呻吟,我摸著牆走到她旁,腥餿臭味瀰漫,她吐得聲音沙啞,略帶嗆囔說。
「還有幾個月便捱過。」
如一個末期病患的自我安慰,誰不知說著一個生命的開始。
我常常有種看得見的錯覺,伴隨疼痛和淚腺分泌物,浮上一兩塊深色斑斕,在漆黑眼底下碎裂再組合,移動得很慢很慢,忍不住凝望,甚至跟人算命時分了心,客人不敢打擾,以為我屏息靜氣預視他們的未來。兩片色斑緩慢地接觸,像幅拙劣的抽象油畫,畫著一對戀人久別重逢激烈擁抱。我知道隨失明時間越長,幻想的景象將越來越糢糊失真,很快我便不能再想像那女人的衣服紋理,不能再想像他們緊密柔軟的肌肉結合,很快就只剩下兩片色斑,什麼都不像。
災禍發生與其他靜好日子一樣,難以區別。她沒有從櫃上跌下來,反倒在濕滑街市買菜時暈倒,穿了羊水,街坊合力叫車又扶又抬送你去醫院。我慌慌忙忙趕到,徬徨等待大半天,母子尚算平安。早產的你被送到嬰兒氧氣箱裡,我聽身邊朋友隔著玻璃形容,你臉上滿是皺紋,身體瘦弱,插著喉管,眼睛瞇起來,長得挺像我。朋友問改好名字未,我答他想了幾個。
癸未日──定磉,「磉」為柱下基石,意是平整場地,固定石磉,故有形體之立。差不多一星期過後,我才第一次抱起你,第一次感覺自己重要。
金堂睡夢中醒來,窗外月色正亮,照進房裡的月光如水銀傾瀉到她掌心,她伸手去碰,卻只碰到一抹冷冽空氣。睡眼惺忪的她躡手躡腳走到客廳,厚重的細小方框,仍然演著老舊的愛情電影,她從沒看過,但彷彿知道劇情,知道故事發展,下一刻女主角將撲入男主角懷裡,下一刻他們將熱情擁吻。睡在沙發椅的男人迷迷糊糊醒來,金堂嚇得趕快關掉電視,跳回床蓋上被,她蜷縮著默默念,到底在哪裡看過那齣戲,永遠不記起仍默默念。金堂感覺到有手伸進被裡,由她大腿摸索至陰部,那男人也鑽進被窩裡,都不管先碰到金堂的哪個部位,只瘋狂親吻得她成身口水,喘著酒氣和難聞氣息在她的耳邊說:服侍得我妥妥貼貼,你便是我下齣電影的女主角。
福生不知還可以承受多少她的瘋狂。她一直在他身上擺動,這之前還煮好一頓豐盛餸菜,魚肉以及他喜愛的燉湯,像仍然安好,什麼都尚未發生。追債的人仍然會找上門,大力拍那響得要命的鐵閘,喊打喊殺,不知道抹過幾次牆上的紅油,撕下貼滿走廊的街招。大陸的工廠有具燒焦屍體,快蓋不住消息。電話裡傳來經理慌張的聲音。福生前前後後匯了幾十萬過去,又借多八十萬疏通,心想只要工廠繼續運作,錢還能賺回來。最後發現十幾條女屍,工廠早燒成廢墟瓦礫,經理夾帶私逃,丁點錢也到不了死者家屬的手。她知道他燒死了十幾條生命,仍然若無其事跟他做愛,甚至過後倒了杯帶怪味的紅酒給他。
他們叫才剛進來的要安先燒炷香拜拜,用神檯的打火機點燃,頓覺室內空氣更混濁。要安花了半生去照顧家庭,作為妻子母親一直營營役役,現在竟淪落至靠江湖術數挽回快將失去的婚姻。看著面前中年男人揮舞符咒,唸過於急速,似是而非的咒語,她頭昏欲裂得快哭出來,即使他們在她面前活生生的斬掉雞的頭,為幾圈雞血倒進墨水給她寫符咒,要安都強忍著淚水,不容心底恐怖震撼流露半分。這裡煙霧迷離,燻得她雙眼通紅,分不清那男人臉上深紅紋絡是皺紋,抑或自己眼底的血絲。來之前要安也試著找另一個算命術士,問他該如何挽救婚姻。那有著漂亮老婆的盲佬只定神良久,像真的看到前世未來,緩緩始終開口叫她默默接受。要安不甘心,四處詢問介紹,終於來到這裡,卻立即後悔。從那男人手上接過經作法的符咒,他吩咐她必須與丈夫性交後,把這符咒燒成灰,溝水讓他喝下。要安深覺那男人說「性交」兩字時特別嘔心,有人說求神問卜只求買個希望和平安,現在她只覺花了三萬,獲得的唯有絕望。
「命運如此堅硬悠長,我們的存在短暫得毫無意義。」
她說。
「卡!」
玉宇回過神來,脫下假髮,卸下濃妝,除下一頭的假名貴首飾道具交給身邊助理。當沾著卸妝水的棉花抹去她臉上的胭脂和陰影,一條條仔細深刻皺紋徐徐浮現。玉宇不再年輕,漸從第一女主角演到第二,演到她們的姐姐母親,演庸俗的戲,唸矯情的對白。他們開始談論她的演技而不是樣貌,主要角色都被年輕新晉女演員搶去,玉宇向工作人員、助手抱怨著那新女演員生硬演技和造作的態度,殊不知大家早已厭倦她的嘮嘮叨叨,背地裡互傳她落妝後的醜態,偷賣給娛樂雜誌。
像一齣演過又演的電影,故事完結,幕後名單緩慢在銀幕上捲動,玉宇飾演要安,金堂飾演福生。
不知道醫院光管是否一樣刺眼,會不會有對男女故意在這房間裡關燈漆黑做愛。你靜得異常,很少哭鬧,她說你大部分時間不過是躺在嬰兒床,呆望天花和吊件玩具,連伸手去碰都沒有。其他同歲小孩牙牙學語,你仍然保持沉默。她很緊張,不斷催促我帶你看醫生怕你弱能。醫院的窗外有頻密不斷的人聲車聲,當中有雀鳥啼叫,我自覺懂得分辨聲音來源的大小種類,這是大貨櫃車、這是夏蟬、這是鷓鴣,但永遠無法知道對錯。
感覺到陽光透進窗射在身上的熱力。醫生說你患有輕度自閉症,日常生活不成問題,不過難以表達自己。她站在一旁斷斷續續啜泣起來,猶如拜師時母親的哭聲重播,我沒有伸手去碰她的肩膀,正如我當日沒有伸手去碰母親的肩膀。我知道她辛苦,同時照顧一個盲人和一個自閉小孩,你則默默長大,彷彿每次碰你都覺高大了一圈,衣服和鞋很快穿不下,又要買新的。她忙著照顧我們忙得一頭煙,還繼續處理我算命的繁瑣雜務。漸漸我們都不說話,不親吻,不再摸黑做愛,寫字樓的燈壞掉一盞便黑一盞,客人投訴說這裡越來越烏燈黑火,我依然只覺寒冷,冷得入骨,冷得毛管豎直。有相熟客人等了幾個月預約,以為我生意太好不愁做,仍然照等,亦有客人預約半天便應約上門,卻摸門釘大吵大鬧。
預約好的沒有預期出現,未預計的卻此料不及發生。
你五歲生日那天她離開我們,帶走一筆她應得的錢,留下一餅錄音帶和滿屋生日裝飾,過一段時間慢慢墜落的氫氣球,看不見直至撞上纏繞一身的塑膠彩帶。
「布布⋯布布⋯⋯」
無論叫福生、叫金堂、叫玉宇、叫要安,苦苦思度的名字和隨意亂改的,別無二致。黑暗房間細細叫喚你,慢慢教你黑暗,明明黑暗近在咫尺,垂手可得。
寫字樓交不上租要關門,客人知道我妻子逃走,小孩自閉,覺得我連自身滅亡災禍也未能預料,根本不可信,算命生意做不下去,幸好還有她經營投資的小份積蓄,加上傷殘津貼,暫時夠你我生活。經協會介紹,你上幼稚園的期間我到盲人工廠摺紙箱幫補家計,共三十排,一排十二個人,從早上到傍晚一直摺。那牛皮粗糙的質感、味道和所有人一齊摺的暸亮唰吡聲音,即使停下,雙手平放,仍然有摺紙的動作腦裡重複,活像失去靈魂的機械。這城到底需要多少個紙箱,需要多少個盲人摺他們要的紙箱,用來包裝新買的電視、電腦螢幕、放看舊了的書、過期報章雜誌、所有照片相簿。我也擁有一私密方格的紙皮箱,儲放著她的衣物和那餅錄音帶,不捨得丟掉。
打開那失去靈魂的機械,把錄音帶放進去,按下播放鍵:
「嗞⋯嗞⋯⋯對不起,請原諒我,我無法再承受這種壓力和生活⋯⋯」
總覺她背景雜音像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乘著一個陌生男子的順風車,沿海岸線一直駛向我所不知曉的目的地。
「你永遠不發覺我剪壞了你的頭髮,永遠不察覺我改化的妝容⋯⋯」
她的一雙腿晾在他踩著油門的腳上,頭伸出開篷車的車外,以致背後有風呼嘯聲。
「他也從不給任何反應,飯好吃難吃,開心難過,無從得知,我像被困地底深淵一樣,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很快腦裡想像終結,一切變成什麼都不像的兩塊淺淡色斑相互纏綿然而,濺過硫酸的傷口既痕又痛,慶幸工廠裡都是不同程度視障或全盲的盲人,看不清看不見我流淚的醜態。
指尖掃過一本凸字字典上的細小密集圓點:
無念──什麼都不去想。
無念的相反是懷念。
懷念──只想在她身邊。
但我仍然很想破口大罵,喝令他們停下那從不間斷的牛皮摺紙,停下我自己雙手,讓我片刻靜靜。黑暗中我依舊叫喚你。
「布布⋯布布⋯⋯」
正如她所說你從不給予反應,靜得消失了一樣,必須伸手去碰你,緊捉你小手,才覺你存在。整日的工廠勞碌,我覺得自己又老又疲倦,滿手粗嚡牛皮紙質感。我試著拉你到房間中央,不停掌摑你,求你有半點反應哭喊起來,打到我雙手微微沾濕,以為你終於哭出來,卻是血的味道。我們像永遠接不通的來電和撥號。
無法看,所以只能靠摸。
你有次出水痘,半夜突然倒下,打碎餐桌上的水杯我才察覺。你細小身體懷中發熱,我驚慌無助哭起來,眼睛便又痛又痕,像因果倒置。冒夜跑了幾間診所醫院,心急撞到電線杆,頭破血流,到醫院時引來一陣嘩然哄動,他們見我血淋淋濕透襯衣像殺了人。姑娘接過我手上的你,手頓覺乏力如鉛塊沉重垂下。比起你,醫生護士反而對我頭的傷大為緊張,刺了至少七針,額上疼痛感和冰冷的針線穿透,用手碰觸,像極她掌心裡的縫線疤痕。醫生說你的皮膚早已滿佈紅斑,病毒擴散到眼睛,眼白全紅,但我摸不到你皮膚的發炎、眼睛的紅絲、摸不到你臉上還未漲起的紅疹水痘。我聽著醫生用細小尖銳的筆,不斷問又不停寫在細小的紙張上,我沒有多想,一一如實回答。
一個月後有機構上門,再問更多問題,我開始害怕,漸漸說著謊話,訴說如何熟練照顧你日常生活,且不成丁點負擔。我看不到他們臉上表情眼神,只憑聲線語氣去理解他們對我的反應,我拉著你的小手,親吻你臉頰,營造我們關係親暱,密不可分。
「布布呢?你覺得開心嗎?」
其中一把悅耳女聲問。
想當然你什麼都沒說,片刻世界陷入沉默,我也出不了聲,突然明白沒什麼可說可辯,不是所有事情值得我們言語,卻所有事情都值得我們沉默以對。我和你的關係最後不過是幾頁我看不到的文件、幾張家居照片、醫生記錄、一份財務報告,然後濃縮成一星期見一日的時間,藉此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並不熟稔,我們從不說話,很少身體接觸,我甚至從來沒有像那做家訪的女人問你過得開不開心。
不用照顧你,我便多了很多時間,花錢買醉召妓,不理樣貌,只需有陰道和身體微溫。連工廠摺牛皮紙的錢都灑盡,迫於無奈晚上再在街邊擺檔,同樣開張摺檯鋪黃布,但我早已摸不到客人手掌上的各種起伏紋理,摸什麼都覺是牛皮紙的粗糙質感,於是隨口亂說他們的命運。
「你申酉年出生,乃木年火日生,出生時空破星高掛在頭,命中注定要行十二劫,輕則被人欺騙受情傷,重則見血光之災,有生命之危。」
「你前世拿著花在鐵路等待愛人,被持槍狂徒所殺,那狂徒就是你前前世。你後世是個瘋子,在街口胡言亂語,什麼我是你你是我,對我拳打腳踢你下世便自己受翻。打你的彪形大漢便是你後後世。」
「你前生是個偵探,愛上追捕中的連續殺人犯,每個死者都是你的前生前前生,他留下的線索引導你到另一個凶案現場,如證據寫成的情書,但總欠一步,差之毫釐錯過。地下室、酒店房間、凌晨的停車塲,你看見的又是另一件血肉模糊屍體,又是你命運其中一面的分裂切割。」
相信不相信,各種興盛衰落原因,三條問題或五條問題,一百五百,不論解答與否。我用廿元從夜冷舖,買來一隻金錢龜的龜殼連三塊銅錢,在龜殼上雕六條橫直的深刻坑紋,深刻得連我摸什麼都只覺是牛皮紙的雙手也能清楚感受。順那龜殼的弧度慢慢摸下去,到底再爬回殼頂,如果最後一塊銅錢跌出來時,摸到橫的坑紋,便說逢凶化吉,摸到豎的,便說要加倍小心,步步為營。客人都半信半疑,生意並不算太好太壞,加上工廠的薪金剛好夠餬口。
很驚訝再次摸到她那柔軟光滑的雙手,以及掌心的縫線疤痕。她一聲不響坐下,伸出手讓我觸碰,由那疤痕至纖細幼長手指,我摸到她的無名指戴上了堅硬的新戒指。
「我想問姻緣。」
像第一次聽她問,身上仍散發那晦暗花香。
我不知不覺緊握著她的手,捨不得放開拿起枱上的冰冷龜殼,觸碰上面深刻的坑紋。天氣非常炎熱,仲夏的夜晚充滿翳焗鬱悶空氣,我們接觸的手慢慢滲出汗水,直至感受到你躊躇的微微顫抖,才趕緊放開,故作鎮定拿起龜殼搖出內裡的銅錢。我沒有說你的前前生,沒有說起你的後後世,沒有說你的命運如何,我開始訴說自己這幾年過的日子,故弄玄虛粉飾得如其他人的過去。
有人過得很好,其他人過得很好,其他的其他人也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跟醫院窗外經過的車、蟲鳴、雀鳥啼叫一樣,我依然無法知道真實答案,或者面前的是一個有同樣疤痕在同樣位置的陌生女人,我只是無可救藥地愚蠢,向毫不相關的路人告白。
「對,你是要問姻緣⋯⋯」
三枚銅錢擲地鏗鏘有聲。我忽然摸不出龜殼上刻劃的坑紋,因手沾滿那掌心縫線疤痕的紋路。
「你癸酉年癸亥日生,屬半金半木命,可因水而清,同樣因水而濁,前半生坐歲破位,歲破乃凶星,死符連白虎,無論錢財或婚姻都須謹慎小心,不要輕信別人鑄成大錯,否則子離親疏⋯⋯」
當中細微末節似曾相識,我記得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下次一定再說同一番話,無數次地說下去。
「別怕,你後半生會換個新景象,五行十二年一循環,不會有永遠的盛衰,以後將有要安和金堂兩福星高照,萬事順境,尤其建屋大興土木,現代少人真的起屋自住,所以也解成家立室,安居樂業。」
萬象始於八卦,兩儀生於無極,無極本無形無象,無可名指,因一念掠過生生死。盤古開天闢地,女蝸用泥造人偶,吹氣息入土使其有靈魂成為人,於是所有生命皆屬大地,以土命作基礎,長木盛水含金載火。
「火死於酉,灰燼重生,惟一忌諱是切勿記掛過去,拖泥帶水,該完結就該狠心結束。」
世事無常難料,禍不單行,人如此軟弱無能,以致委過於命,委過於神,燒裂龜殼,閱讀上面不規則裂紋,或燒一炷令人嗆濁的檀香,求神問卜,求平安求榮福。
「請放心,我相信你以後一定會幸福快樂。」
我伸出手,從黑暗中終於找到且捉住你仍然細小的手。
「布布⋯布布⋯⋯」
我們走在周日路人稠密的街上,無光和無語的世界交疊,不見撞到路上行人時,他們臉上厭惡表情,也不應他們惡毒咒罵。你突然拉我停下,猶如第一次開口說話,理所當然口齒不清,我勉強知道你停在電影院門前,想看頭上那巨型廣告牌印著海報的電影。你還未搞清於我熟悉親密的黑暗,但我不得不答應你第一次的撒嬌。我拆開她付給我黏實的利是封,拿出五百元買了一張成人票和兒童票,找回兩張一百紙幣,分別放在兩封拆開了的利是封裡以方便辨認。親切的職員領我倆到對應的座位上,座位都比我小時候舒適得多,背靠和扶手換上軟綿的仿皮套,有點像寫字樓那張辦公椅。我看不見螢幕,你一固默不作聲,只有零星響起身旁觀眾的竊竊私語。電影徐徐開始播放,我聽對白聽到一半才發覺這電影是我以前看過的重製版本,換個時代重新上映,做一樣的故事情節,唸一樣的台詞,不過畫質和特效於我無關更亮麗迫真。
「所謂命運⋯所謂命運即是地獄的機械⋯⋯」
我記起我看過那女配角的濃妝豔抹,記起那時還算新演員女主角的生硬演技,記起那不斷重複,演過又演的荒謬劇情和結局。
大概通勝上的鉛字有點歪斜地印著:
受死凶日──日逢受死,諸事不宜,惟入殮、成服除服、移柩和安葬則不忌。不得在受死日做所有喜慶事,卻適合白事喪葬,有希望此事不再發生的意思。我會記得她唸的語氣語調,讀未來日子時的所有抑揚頓挫。
她問我為什麼哭,我答我雙眼痛得如硫酸濺過,她便伸出雙手,一片漆黑下沿我的臉摸索至眼窩位置,溫柔覆蓋,細細響起她輕吻上面她自己幼長手指的聲音。或者因為我閉眼,因她手,因她關上燈,才引致黑暗,只要開燈鬆手睜開眼,就能見到她對我的明媚笑容。
「我好像經歷過同一場景,聽你說過眼痛,用同樣方式吻過你。」
儘管如此,我想天還是會下徒勞的雪,人還是要築起明知崩壞的城,誕受死的生命。電影院就跟現在壞掉冷氣的寫字樓一樣寒冷,她蓋上那本通勝,再度跨坐在我冷得發抖的身上,我們做起第二次的性愛。
伸手去碰,碰到一方角溫暖黑暗和濕潤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