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豆腐渣工程
 
    自从隆中大桥取消收费后,姜大明一下子成了隆中的名人,他经常收到一些揭发市政工程黑幕的信件。今天的一封来信是揭发隆阳河防护堤的豆腐渣工程的,里面还附了两张照片,照片里清晰的显示,一段脱落了水泥面的防护堤里是竹签而不是钢筋。因为隆阳河连接着长江支流,承担着防洪防汛的任务,河岸两边的防护堤属于国家工程项目,有着严格的技术要求和验收标准,怎么就竹签代替了钢筋?姜大明决定去现场一看究竟。
   损毁的防护堤位于城北隆阳河下游的一个工业区。附近有一家造纸厂,厂家偷偷的埋了一根排污管道透过防护堤往河里排放污水,白天水泥盖板盖上的,晚上排水悄悄打开。可能是最近几次排水忘记打开盖板,污水渗漏到防护堤里,致使外层水泥脱落。从拍摄照片的角度看,拍摄人应该是坐在船上拍摄的。姜大明走到岸堤的现场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有可能造纸厂刚刚偷排过污水,脱落的水泥层边沿还有深褐色的污迹。为了记下造纸厂的罪证,姜大明让助手用围巾裹住鼻子、身上系了跟绳子,拎着摄像机顺着岸堤缓缓落下去,把眼前一切全部录下来,中途还把污水口的盖板拉起来,给了个特写。
一条线索挖出两个重大新闻,姜大记者在岸上兴奋的抽着烟。
助手悄悄的问:“头儿,要不要去污水厂打草惊蛇一下,怎么着也骗一顿好吃好喝。”
“不忙,我们这一去,人家肯定怀疑我们发现了什么,万一他们把排污管毁了,我们就没证据了,得赶紧报上去,先把这些罪证固定下来。”姜大明像个嗅觉灵敏的猎人,马上打通了冯占魁的电话。
    接到报案的冯占魁一刻也没耽误的直接电话通知安监局长,让他带人去现场固定证据。随后,来到郑国风办公室汇报姜大明的新发现。
防护堤工程是一年前刚上的新项目,因为项目招标的事,曾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项目建设方宏宝建设工程公司为了中标,特地约了隆中几个有项目资质的单位一起围标。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省城的一家建筑公司也来投标了。知道消息的宏宝建设的老板张国胜就在招标现场安排了几个打手,硬是拦着人家不让进来,两方互不相让,推推搡搡的就打起来了,最后进了派出所。等着省城公司的人从派出所出来时,投标已经结束了。感觉上当的省城公司马上四处找人投诉,招标公司、市城建局、公安局、市纪委全都找遍了,没有一个部门愿意调查这件事。当时还是副书记的郑国风也听说了这件事,心里暗自感慨,小地方就是没有王法,换上京城,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舞弊!
    张国胜顺利中标后,嫌工程麻烦,就找来几个建筑工程队的包工头进行二次转包。一个叫黑皮的入行不多久的包工头,硬生生的把两个多亿的项目叫到了七千万。吓得几个懂行的包工头惊掉了下巴,纷纷劝黑皮:“兄弟,这个造价摆在这里呢,你肯定要亏本的,不能做。”哪知人家黑皮,无知者无畏,毫不在意的仰起头说:“不怕,我有办法。”如今看来,他的办法就是偷工减料,甚至还发明了竹签代替钢筋的“新型”建筑方法。




    至于那家造纸厂,是早年招商引资进来的项目。老板在省城有些背景,因为隆中当时的环保要求不是那么严格,这家造纸厂就顺利落户了。名义上,厂区内有一个大的污水处理池,但只有在环保部门检查时才装模作样的开机转一会儿。其余时间,废水就屯在池子里不处理,等到夜间,就悄悄排到隆阳河里。先前的隆阳河水清浪碧,沿河居民可以取水做饭。自从造纸厂搬来后,隆阳河水就逐渐污浊,居民再也不能取水用。市安监局每年收取造纸厂几百万治污费,从来没花一分钱去治理隆阳河。因为造纸厂每年贡献数千万的利税,还养着几千职工,当地政府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去。
    对于宏宝建设公司,郑国风觉得是时候收拾张国胜了,这个张治宏的大儿子,张国栋的堂兄弟,名义上开着一家建设公司,实际上是个倒卖工程公司,高价从政府手里接工程,低价转给建设单位,就这么躺着赚钱外,还开着地下高利贷公司。冯占魁建议,封了宏宝建设公司,拿下张国胜。郑国风觉得这样做确实是解气,但那豆腐渣工程还摆在那里,这可是涉及隆中六百万市民安危的大事,得马上重修岸堤,总不能让政府再出这笔钱吧。先让张国胜把工程重修了再说,这钱怎么吃进去的,还得让他们怎么吐出来!然后再治他。
   拿定主意后,郑国风就对冯占魁说:“你直接去找张国栋,劝他做做张国胜的工作,赶紧把豆腐渣工程扒掉重做,事情挽救回来了,政府也不会为难他。”
“如果他不听,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你的意思”冯占魁试探着问。
“他是个聪明人,你一说他就知道是我的意思。但不能说我知道,不然这事就不能这么做了。”
“明白了,我去说说看,试试他口风。”冯占魁说完就去找张国栋了。
听完冯占魁的来意,张国栋客客气气地说:“老冯,谢谢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我,我稍后就联系国胜,瞧他这事办的,不是给政府抹黑嘛。”
“张市长,上次大桥收费的事做得鲁莽,郑书记还批评我了,说应该先跟你通个气。这不,我一看转过来的举报信,马上就跟你商量来着。我想,只要咱们亡羊补牢,事情也就没人追究了,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我回去一定好好开导国胜,争取尽快把岸堤重修了。”
   张国栋态度很诚恳的答应了冯占魁,他很清楚,就是借他冯占魁十个胆儿,也不敢自作主张来处理这个事情,这肯定是老大的意思,只是老大不便出面而已。他随即拨通了张国胜的电话,劈头盖脸把这个堂兄弟骂了一通,让他赶紧想办法吧岸堤重新修了。




张家的晚餐依旧是灯火辉煌,美味佳肴,但今天的气氛沉闷,张治宏、张国胜、张小东、秘书、法务一干人都是低头吃饭,张国栋不时看看他们,欲言又止。
饭后大家自觉走到会议室,等着张治宏发话。张治宏端起茶杯猛呷一口,冷冷的盯着张国栋问:“一定要重修吗?”
“肯定的,人家郑国风现在是先礼后兵,你不修,他不仅来拿钱还要拿人。”
“我们可以先把责任推到黑皮身上,事儿是他干的。”身为城管局长的张小东开始出主意。
“合同的法律主体是建设公司,黑皮只算个临时工,公司这个责任逃不掉的。”法务小心的提醒张小东。
“工程不是已经验收通过了吗,我们手续上没问题啊。”张国胜辩解。
“你以为验收的人能逃得了,就是你们重修了工程,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重修很麻烦的,先得把原来的扒了,再重新浇筑,怎么着也要一个多亿。”秘书小心翼翼的提醒。
“重修的事拖一拖吧,先把黑皮逮起来,这小子把我们害惨了。”
“对的,先让黑皮顶罪,实在不行,公司再找个项目负责人,揽下全部责任,坐牢就坐牢,过几年咱们再想办法捞出来。”张小东满不在乎。




“这个办法好,坐几年牢房省掉一个多亿,值!”
“人可以顶罪,公司赔偿怕是躲不掉。”
“这个没关系,公司账上没什么现金,最多破产。”
“咱们是私营公司,公司没钱,股东还是承担赔偿责任的。”
“那就麻烦了,宏宝实业有30%的股份,也要跟着赔。”
“岂止是30%,如果其他股东没有赔偿能力,宏宝要垫付全部的。”
“不管怎么说,明天先把几个公司账上的现金都转出去。”
“国栋,要么就这样,先把黑皮交出去,重修的事缓一缓吧。”
“叔,郑国风的手段多的是,恐怕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五啊。我劝你还是认了吧。”张国栋忧心忡忡的劝张治宏,他担心这件事跟郑国风闹僵了,悬在头上的市长的帽子会离他越来越远。
“国栋,这也是一桩买卖,他郑国风出价了,咱们也还一下价格,保不准还能让政府也出一点费用呢。”张治宏摆出一副在商言商的面孔。
“叔,你不了解郑国风这个人,我不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先走啦。”张国栋叹口气,先行离开了。
   ……
   第二天一早,宏宝实业和宏宝建设的财务匆匆忙忙开始往外转账,网银均显示余额不足,转款失败。财务打电话去银行询问,银行告知说,银行系统在升级,个别账户不正常,过两天就好了。做贼心虚的张国胜打电话给银行行长,行长支支吾吾的说:“系统确实在升级,税务也在查账,查到的单位暂停所有汇款申请。”
    令人糟心的事情还不止一桩,宏宝实业看中的一个商业地块计划是本周投标的。张治宏秘书突然接到招标方电话,告知投标延期。看样子,张氏家族的几家公司已经被政府停摆了。
    接到兄弟张治宏的电话,省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张治平有点恼恨郑国风了,你郑国风到我隆中地盘来,张家从来没有为难过你,省委任命你书记我也投的赞成票,堤坝这点小事你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张治平自己不便出面,就来子文省长这里诉苦:“子文,现在还是法治社会吗?这郑国风也太霸道了,一言不合就把人家企业查封了。工程出了问题,大家可以走法律途径,政府也要守法不是?”
“治平,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不能感情用事啊。防洪大堤涉及几百万人的身家性命,郑国风做法欠妥,但也是职责所在。你是明白人,人家也顾你脸面唻,既没有向社会公开这件事又没有追查谁的责任,给张家留足了空间嘛。”子文省长劝慰这几十年的老搭档。
“治宏他们也是受害者,被一个叫黑皮的包工头骗了,现在要赔一个多亿,换谁也不肯啊,他郑国风是看我们家大业大,存心打我们秋风呢。”
“老伙计,不要在乎这点钱,赶紧吩咐治宏把岸堤修了。回头,找郑国风多给几块地,不就赚回来了嘛。”
“你说的轻巧,谁账面放一个亿的现金。”
“贷款啊,凭你张家的声望,还愁贷不到一个亿?你呀,老糊涂了吧!”
“那倒是个办法,我让治宏去试试。”
子文省长一席话让张治平心里舒坦了许多,怪不得人家当省长,那格局就是比我张治平大呀。
     两天后,张国胜终于低下头带着一群建筑工人走上隆阳河防护堤。叔叔张治平的电话使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张家在隆中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往他们张家就是隆中的一只大老虎,没人敢跟张家叫板,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而如今,郑国风就像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金箍棒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就连张家这只大老虎,也被当头一棒,被打得火冒金星,晕头转向。
    小霸王张小东憋着一股子邪气没处撒,带着一帮城管来到造纸厂。安监局的一台挖掘机正在挖开造纸厂到岸堤的排污管道,一根粗粗的白色塑料管露了出来。张小东指名道姓要见造纸厂老板孙长林,保安慌忙说:“张局长,这不出事了,老板在安监局里交代问题呢。”
“那你告诉我,谁在里面主事?”
“就厂办主任在。”
“喊下来。”
保安马上对讲机呼叫厂办主任:“王主任,城管张局长要见您,您下来一趟吧。”
一会儿工夫,王主任来到门口,诚惶诚恐的问:“张局长,您有事?”




“知道这岸堤怎么坏的吗,被你家的污水腐蚀掉的。我们现在要重修岸堤,你们造纸厂要赔偿损失。”
“是是是,老板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让他主动来城管局找我,明白吗?”
“明白,明白。”厂办主任连连称是。
张小东没见着老板,只好带着一帮兄弟上车走了。等这帮城管大爷走后,厂办主任恨恨的唾一口说:“王八蛋,你们家的豆腐渣工程,好意思来找我们!人倒霉喝口水也塞牙。”
    长林造纸厂位于隆中河西东北角,锅炉废气和造纸污水一直困扰着当地居民。这最近十年间,附近居民的肝癌和肺癌的发病率一直在攀升。多次到政府投诉未果的村民想了各种办法来阻止造纸厂生产运营,聚众围堵工厂大门,挖断通往造纸厂的公路,损坏供水管……但是长林造纸厂就是不管不顾,像一只蚂蟥死死的钉在隆阳河岸边。在几次聚众斗殴中,当地公安偏袒造纸厂,还打伤了好多村民。
    偷埋的排污管道被发现后,长林造纸厂就被安监局勒令停产整顿了。事实上,一旦偷排管道不能排污水,工厂也无法生产,那两个装模作样的污水处理池根本处理不了全天产生的污水,甚至两个小时的处理能力都没有。
    市委市政府的联合办公会开始专题讨论长林造纸厂的问题。安监局长蒋伯年如实汇报说,这个长林造纸厂二十多年来,排污排废从来就没有达标过。安监部门每年都下发环保整改通知,但造纸厂始终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这件事也多次向市里反映过,但都没有答复。
张国栋脸上有些挂不住,说:“这件事我知道的,市里没有采取措施,主要是看这个厂生产效益一直不错,每年销售额有三十多个亿,是个利税大户,一直下不了决心赶他走。”
“国栋说得没错,因为隆中钢铁这些年来一直亏损,整个市里难得有长林纸厂这样的利税大户,我们确实没有对这个厂从严管理,生怕影响了全市GDP。”市长钱运良补充说。
“牺牲环境换发展,对不起子孙后代啊!政府有了GDP又有了利税,表面上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实际上,造纸厂交的利税可能还不够我们治理环境的费用,更不用说附近村民患恶性病治疗的费用。”冯占魁感慨道。
“留着它有严重的污染,关掉它又舍不得。可以帮他们换个地方吗?比如迁到黄原工业开发区,附近没有居民,还有专业的污水处理厂。”赵雅兰提醒各位。
“这是个办法,但估计孙老板不肯,搬迁重建一个造纸厂费用可不低,他现在赖在这里不走,每年躺着净赚几大千万。”
“先跟他商量看看,把我们的意思也告诉他,如果愿意搬迁,这次偷埋管道的事我们就淡化处理,不仅不重罚,还可以给他介绍一些战略投资方。”郑国风吩咐蒋伯年。
     孙长林被关在安监局招待所里,一会儿写交代材料,一会儿站到窗前发呆。刚刚事发的时候,他心里动了许多念头。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人,钱运良、张国栋都可以,平时逢年过节好烟好酒、现金礼券送了不少,这时候帮忙说句话,安监局也不会为难他,最多罚点款了事,毕竟蒋伯年也是熟人,平时也拿了他不少好处。可是这回安监局好像来真的了,当场就拿人,关在这里不让跟外面联系,蒋伯年也不来见个面。接下来他又想到转移财产,公司财务负责是小姨子,这个丫头不知道能不能灵活点,帮他从公司账上转点款出来,不然被封账就一分钱也出不来了。还有自己银行里的那些大笔理财,不知道会不会被查出来。胡思乱想一番后,他开始做最后的打算,听说新书记是个清官,民情民意上比较顾着老百姓,周边这些村民可是恨死我了,他们要是趁机再闹一闹,我这造纸厂怕是要被关了。关也就关了,反正这两年钱也赚够了,儿孙几辈子都花不完。只要这趟平安出去,什么都不是事儿。




安监局长蒋伯年终于来看老朋友孙长林了。孙长林喜出望外,忙说:“我就说嘛,老朋友就是老朋友,不能忘了兄弟。”
“孙总,不好意思啊,这是上头的旨意,我也只能奉命行事。”
“理解,理解,那现在怎么着啊,你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呀。”
“老大很震怒,幸亏钱运良、张国栋帮你说情呢,你小子人缘好啊。”
“都是靠领导关照,这不也要你帮忙嘛。”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还是要靠你自己。”
“怎么说?”
“老大原意要把你送进去,关个十年八年的。人家张国栋替你打圆场,说你已经意识到环保问题拖不下去了,正准备找个地方搬迁。计划中的新厂产值比现在还高,还能为隆中的经济建设做贡献。”
“张市长真是好人,老大怎么说的。”
“老大一听脸就缓下来了,说如果你真打算搬迁办个新厂,那就不跟你较真了。相反,政府可以帮你拉投资,当然,你孙总如果自己有钱那是最好。”
“这个搬迁确实要不少钱的,政府要是能帮忙引进投资方当然是最好了。”
“你跟我说实话,你真打算搬迁吗?不会是张市长为你找的借口吧。”
“这个,我确实说个这话,只是还没选好地方。”孙长林硬着头皮承认,生怕说不好被关进去。
“赵市长说,黄原工业开发区可以建造纸厂,条件优惠着呢。”
“那是最好了,我就是找不到地方。可我现在出不去啊。”孙长林苦着脸说。




“你若真打算搬迁建新厂,那我现在就去市里汇报,放了你。孙总,你不会害我,出门不认账吧?”
“不会,绝对不会!我一出去就筹划新厂,反正这个厂也不能生产了。”孙长林信誓旦旦的说。
得到孙长林肯定的答复,老狐狸蒋伯年心里暗暗的笑了,总算完成老大的交代。
    当蒋伯年来到郑国风办公室时,法院院长正在汇报包工头黑皮的案情。知晓了罪魁祸首确实是黑皮后,郑国风指示从严从重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