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心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身上還是穿着昨晚的衣裙,一身酒氣臭得不行,幸好,最少沒聞到嘔吐物的腥臭。

想到昨晚自己在程翔面前露出了不少醜態,向心晴便慌了起來。實在有點丟臉。

不過他可是程翔,是自己的初戀男友。自己的醜態對方早已看過不少,倒也沒那麼尷尬了。

原來他是程翔啊。

向心晴回想起程翔昨晚最後的告白,慌亂的心卻沉寂下來。她早該知道,會如此擁護自己,幫助自己,名字又叫做Sunny的男人⋯⋯





不管怎麼樣,現在她知道了。但問題是,向心晴不知道如何面對程翔。

十年青春,千次晝夜,她痴痴地等,等着可能永遠不會有的結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着什麼:一個人?一份感情?還是一句道歉?但她的心結卻使她不得不等。她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直未走出深水埗,一直未走出名為初戀的那個牢籠。

而那個當初突然消失的罪魁禍首,今天又突然出現在向心晴面前。

她想像過無數次,如果某日程翔再出現在她面前,她會如何。她以為自己可能會發瘋,可能會狠狠地刮他巴掌,但最後到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她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出。

在她滿腔的恨意之中,潛藏着一份愛意。愛恨交纏,把她牢牢束縛住,動彈不得。





因為愛他,所以恨他。

因為愛得刻骨銘心,所以恨得錐心刺骨。

向心晴深呼吸一口氣,從床上起身。她想拿兩件衣服先去梳洗一遍,卻發現了床頭櫃上放着一封手寫的書信。拿上手一看,果然是程翔的字。
Wing:

        原諒我僅能匆匆留書以作道別。昨晚玩得太高興,沒找到機會告訴你,我買了今天下午的機票,飛回英國去。

        本來我的到來就是一次短期公幹,當展覽完結便要回去。想不到在這短短的幾天,我能夠認識你,為公司揭穿這樣的一場鬧劇,也為你取回名譽。我相信能夠相遇,定必是一種緣份。不論如何,很高興能夠認識你,也期望下次再與你相聚。





你的朋友

程翔




        向心晴看完整封信,輕輕把信紙放下。她又一次陷入迷惘。程翔又打算丟下她了嗎?再一次地不辭而別?她該為此感到生氣嗎?

但是他以公幹的名義回來,離別是早晚必然會發生的事。向心晴如今只是朋友一名,又有什麼理由生他的氣?

向心晴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讓暖水灑在身上。

眼睛有點濕,是進水了嗎?她關掉水龍頭,用手臂擦擦眼睛,但不論擦幾多次,視線還是朦朧一片。向心晴這才明白,這是淚水。





這是不捨的淚水,也是不忿的淚水。

程翔你這傢伙!為什麼又是這樣?為什麼要用同樣的方式離開我,始亂終棄?向心晴咬了咬牙,一把打開浴室門,換好衣服奪門而出。

向心晴在家樓下截了的士。簡單交代一句「往機場。」車子便向前飛馳。

待會兒見的那人,必須抓住他的衣領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向心晴看著窗外的風景飛速往後退,一邊想着一會兒見到程翔之後該如何自處。

不對,應該先摑他一巴,其他事容後再說。還是不對,應該先抱着他與他相認。腦裏有着千個萬個想法,向心晴右手緊握着上衣的一角,把衣服都捏到皺了,還是決定不了。她再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咽一咽喉龍,跟自己說:不管了,還是先找到人再說。

程翔隻身在機場逛着。行李寄艙的手續早已辦妥,想不到香港機場的運作效率還算是不錯。最少讓程翔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留下一個不錯的最後印象。

程翔對這個地方懷着一份複雜的感情。他在這裏的回憶太過豐富,甜的回憶太甜,而苦的也確實太苦。五味雜陳,最終卻只是歸於淡然。

這次回到英國之後,下次天曉得什麼時候會再過來。快的話可能明年再來辦一場珠寶展,不夠快的話可能數年、數十年都未必會找到理由回來。





程翔突然又想到了向心晴昨晚醉倒的紅紅的臉。

她,算是回來的理由嗎?

程翔輕輕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念頭。他無面目見向心晴,這點他明明心知肚明。信上所寫都只是客套說話,在彼此的傷口徹底撫平之前,他不敢再回來。

那麼這種傷口需要多久才能撫平?大概一輩子也不足夠。

抬起手腕看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程翔拿着護照和機票,朝禁區走去。

「Sunny!」

程翔聽到身後的聲音在呼喚他。他止住腳步,卻不敢回頭。





他知道是向心晴來了。

看着停住腳步卻遲遲不轉身的人影,向心晴也是不知所措。明明在途中幻想過這麼多可能性,怎麼偏偏到了現場腦裏卻一片空白?

最終,還是程翔先動起來。這幾天一直都偽裝着,他只需要收拾一下心情,重新扮演那個陌生的Sunny即可。所以他深呼吸一口氣,便換上一副笑臉迎接向心晴:「你怎麼來了?」

向心晴看着這個男人臉上的微笑,心裏縱有千百個疑問,卻什麼都說不出口。最後說出口的,僅僅只有:「來送你。」這三個字。

兩人相顧無言。明明過往幾天相處得融洽自在,在離別一刻卻無法一樣坦然。

「那封信⋯⋯」

「那封信⋯⋯」

兩人不說還好,一說居然同時開口,而且說的都是那封信。向心晴微笑着,讓程翔先說。





「那封信說起來慚愧,無法與你好好道別。我又不想嘈醒你,只好用這種笨辦法。無法與你道別的話⋯⋯」

程翔本想說自己會很遺憾,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不想讓向心晴想起過往自己那一次不辭而別。

可是今天再次不辭而別的不是他人,正正是他自己。和當年一樣。

向心晴搖搖頭,臉上只剩淡然的笑意:「我來送你了。」

程翔一征,心裏湧出莫名的感動。十年前他被迫拋下一切,匆匆離開。沒有人送行,沒有人知曉。如果十年前那一次離開能夠聽到他最愛的女孩向他說這一句話,他們兩人這十年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大概不會吧。程翔心裏歎惜。別過之後,兩人依然要各奔前程。可能少些怨恨和誤解,但仍免不了各走各路,免不了十年的不相交。除非⋯⋯

「我會等你回來。」向心晴說。

當她聽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她確定了。自己心中的愛,終究比恨更多。既然恨是因為愛,那麼愛自然能夠蓋過恨。

這些年來,她不是一直在等嗎?她等得起。

程翔眼已經濕了。

對,欠的就是這句。只要有了這句,向心晴和他便有着約定,有着再會的理由,有着薄薄的但實在的聯繫。

他連忙用手掩臉,把頭轉開,輕咳兩聲,悄悄把眼角的淚抿去。然後才又回頭看着向心晴微笑:「謝謝。」

向心晴依舊是平時的笑臉:「快進去吧,晚了就不好了。」

程翔點點頭:「我會回來的。」

他理一理衣衫,挺直腰桿,轉身朝禁區入口走去。向心晴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程翔的背影,看着他通過閘口,看着他消失在牆內。直至再也看不見程翔的身影,向心晴才哭了出來。

她不捨得程翔。剛剛才重遇結果馬上又要分開,她想再見他多一點,久一點。

她不想又再與程翔天各一方。可是她無能為力。她無辦法讓程翔不必離開。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只有等待。在深水埗那舊街角中,等候着程翔回來,就像過往的十年那樣。

但今次向心晴不必再忐忑,不必再心痛,不必再恨。

他們約定好了。約定再見,必就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