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隱樂未曾想到,這一別就是兩星期。自從上次約會過後,他好久都沒見到過朱凱盈。

不知為何,每天經過遍地雪白的沙灣徑,在步入小徑的轉角處的時候,他腦海中都會不受控地描摹出朱凱盈的身影,有時候是她指手畫腳的彪悍神態,有時候是她站在石墩上呼喊的姿態;有些時候,就連朝晨的薄霧,也會幻化成她吐出的輕煙。

課前點名的時候,老師已經習慣性略過她的姓名,可是周隱樂卻還是會下意識地側耳聆聽走廊外有沒有傳來急速的腳步聲。

某日放學,周隱樂甫然走出校門,囁嚅一樣低鳴的哭泣聲卷雜著海浪聲,揚傳到他的耳畔,他側頭望去,只見朱凱盈隻身坐在海堤,身上穿起一件很單薄的風褸,冬去春來,海風還留殘一絲凜冽的刺骨,他趕忙跑上前去,脫下外套給她罩上。





“你幹嘛在這一個人哭?”

朱凱盈沒有理睬他,只是從被眼淚打濕的唇邊,顫抖著吐出“謝謝”兩個字。

此時海風拂過,脫下外衣的周隱樂感到有些寒冷,身體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他一邊將雙手插在褲袋裏摩擦,一邊爬上石堤,與朱凱盈並肩坐在一起。

“你說我是個和尚,雖然我不能說一堆佛謁幫別人排憂解難,但我可以當一個傾聽者,如果你願意講的話….”

朱凱盈抬起眼,幽幽地瞧著他,那晶瑩的淚光滾滾流淌,照得眸子銀輝閃閃,連夕陽下的篝火,都一齊被澆滅;她遞出左手,在周隱樂的手背上空不住盤旋。





周隱樂其實很想捉住她的手,感受那來自女性溫柔嫵媚的肌膚,一想到此處,他的心頭便瞬間沸騰如火,但轉念一想,他又害怕會被誤認成是登徒浪子,被報以厭惡的目光;無形的恐懼感控制住了他躁動的心猿,也漠視了那只在空中盤旋已久仍不得回應的手。

朱凱盈臉色刷白,緩緩地說:

“醫生說我婆婆的病情不容樂觀,怕是挺不過兩個星期。”

“你婆婆?她患了什麼病?”

“腦癌。”





“這幾天你忽然消失,其實是忙於照顧你婆婆吧?”

朱凱盈嗯的回應了一聲: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小巴上,你還記得嗎?那時候她就已經患了腦癌。半年前,婆婆在家給我炒菜做飯,做著做著,突然啪咚一聲昏厥在地上,我趕緊叫了十字車把她送到瑪麗醫院,醫生們替她照了個腦超聲波,發現原來她有掌心大一塊腫瘤,那群庸醫當時信誓旦旦地跟我說,這不是末期,還能治療,誰知道….”

“現在已經第四期?”

“沒錯,第四期了…”

“有標靶藥吃嗎?”

“沒用,標靶藥已經沒用。”

“你很愛你婆婆吧?”





“廢話…她是我最親的人,我比誰都愛她,她比誰都疼我…”

“她既然這麼愛你,肯定不想讓你替她難過的。”

朱凱盈聞言後,擦幹臉上的淚水,笑著說:

“你說得對,婆婆愛我,我難過她會心疼的!”

“是啊,你得振作起精神,說不准你婆婆看見你開心的模樣,病情會突然好起來呢?”

“好!我要振作起來!陪我走!”

朱凱盈說罷,便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硬拽起來。





“去哪啊?”

“陪我去尖沙咀,我要夾公仔!我要夾一堆公仔放在婆婆的床頭,這樣她就會覺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而是一直都守護著她,陪伴著她!”

“好,我陪你去!”


(八)

他們叫了一輛紅的,浩浩蕩蕩開迎著加連威老道開過去,周隱樂偷偷瞄了她一下,只見她的臉龐被街途的霓虹燈景照得五粉六黃,從她臉上能一覽各式各樣的情緒演變,有厭煩與哀悼,歡樂和期盼,周隱樂驟覺她身上這種迷離的色彩,特別明豔動人。

下車以後,朱凱盈牽著他的手,一路小跑來到一家娃娃機店裏。店內的裝潢以粉紅色調為主打色,從入口到盡頭的夾道兩側,放滿了一部又一部的娃娃機,機器裏的娃娃種類繚亂紛繁,各不重樣,有野性可愛的史迪仔,也有軟萌爛漫的星黛露等等。

朱凱盈樂壞了,她掏出幾張一百元的紙幣,在兌換機兌出五十枚白花花的遊戲硬幣,捧在手心掂量幾下重量,眼角頓時笑成了一對半彎月。





周隱樂四周環視了一圈,問她:

“我們夾哪些?”

“你覺得我婆婆喜歡哪些公仔?”

“索性我們都夾一只,總歸會有她會喜歡的,你看怎麼樣?”

“這主意好!”

周隱樂指向一側的娃娃機,說道:

“你夾這一排吧,我去另一邊夾,這就能節省不少時間。”

金屬抓嘰嘰喳喳的移動聲音彼伏如輪轉,兩人全神灌注,在投幣之後,目光便匯成一條直線,跟隨著金屬抓運動,手中劇烈地搖晃控制桿,腦子只想著計算方位和垂直度,能否夠精准無誤地抓住公仔,還是會失之毫釐,令公仔有機會從縫隙中逃去;等到看準時機,便毫不猶豫地拍下大圓按鈕,只見金屬抓徐徐降下,頃刻之間便決定了短短半分鐘的計算成果。





晚上時針指過十一點,店裏的空曠程度形同冷清,他們把夾到的公仔囤放在過道的路中央,但這座奇山,幾乎是周隱樂一人獨自砌成。此刻他面對著搖桿,越發從容冷靜,每回幾乎都是手起即中,可是轉身一看,卻看到朱凱盈不斷吹鬍子瞪眼,揮舞拳頭錘打娃娃機,焦躁的情緒如同狂洪傾瀉。

“你那邊戰況如何啊?”

“煩死人,這金屬抓是紙紮的嗎?明明夾中又自己甩下來!”

“這麼容易被你夾走,豈不虧死他!”

“什麼意思?”

“娃娃機的承包人可以自己調節金屬抓的鬆緊程度,不耍點技巧是很難夾的。”

“你會訣竅?”

“當然會,不然我也夾不了這麼多!”說罷,他便把頭歪向那座“公仔山”,朱凱盈瞧了瞧,氣得跺腳罵道:

“會你不早說?存心搞事情啊?”

“你又沒說你不會….”

周隱樂察覺到拍打娃娃機的聲音平地停息,茫然轉過身來,只見朱凱盈恰似一頭餓狼,睜大雙眼,惡狠狠地瞪著他,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撲過來一口吃掉他。

”不至於這麼凶吧,我教你便是…”

一語既出,她如同川劇變臉一樣,從餓狼伺食的姿態,轉變成狼崽求食的神態,縱然目光依舊暗藏刻薄,卻像軟化的奶油一般細膩溫柔。

周隱樂站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手臂,教她應該如何晃動控制桿,觀察它的晃動趨勢;朱凱盈看他有板有眼地講述著,不由得問他:

“你以前經常夾公仔嗎?”

“沒有經常,只是朋友少,無聊的時候自不然會想找點事情做。”

“為什麼不找些朋友呢?”

“朋友太多的話,有時候自己好像突然就不屬於自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反正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麼想,我也沒什麼情感需求要從他們身上索取的。”

“這樣孤零零的,不很無趣嗎?”

“無趣…無聊肯定是有的,但吃完飯以後,不也一樣有這樣的感覺嗎?避免不了的東西,也沒必要誇大它的壞處吧。”

“你說得好有禪味,不會真打算當和尚吧?”

“小心!”

周隱樂突然大叫一聲,震耳欲聾,嚇得她雙手捂耳,向後彈開一步,這個舉動也間接撞到周隱樂,兩人後仰猛跌,摔倒在地;此時娃娃機裏的金屬抓,晃晃蕩蕩地把公仔一拋,不偏不倚,恰好扔到落口處。

周隱樂先是攙起朱凱盈,然後彎身推開娃娃機下麵的擋板,拿走那只公仔,隨後把它推入朱凱盈的懷裏,說道:

“你看,夾到了!”

“謝謝…”

“小意思…我們也夾得差不多,天快亮了,不如走吧?”

“買個小紙箱吧,你夾那麼多,我們四只手也抬不動。”

周隱樂瞧瞧那堆山一樣巍峨的公仔,失笑道:

“確實是這麼回事,你等等我,我到外面的文具店買去。”

他雖主動請纓,但卻絲毫不熟悉尖沙咀的路徑,加上天色方才發白,許多店鋪尚未開門營業,他拖著一夜疲憊的軀殼,由山林道走到彌敦道,再折返到加連威老道;此時天色已然光亮照人,街上人聲漸增,他撞見了一家剛開門的士多店,老闆正在搭理報紙,他走上去訴說緣由,問其借去幾張紙皮,搭成一個紙箱,再用黑皮膠帶封好邊緣,托在肩膀走回去。

走到娃娃機店的門口,他聽得一陣喧鬧聲從裏透外傳出,而且是非常熟悉的對罵聲,他抱著紙皮箱徐徐走進去;只見朱凱盈環抱雙臂,站得如泰山一般穩重,但面頰卻如同被岩漿沖燙滌過一般,在遠處都能感受到熱氣騰騰,而她對面則站著兩個人,都是手插褲袋,站姿歪斜,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周隱樂認出了其中一人,他是曾經和朱凱盈起過爭執的痞子,而站在他身旁的是個頭染金髮的女人,一看便知道是那痞子的女友。

此時痞子注意到周隱樂越走越近,略一沉思,隨即陰冷地笑道:

“你男朋友啊?口味變了,喜歡上同齡人?”

朱凱盈不言語,那金髮女子又說道:

“你這幅死爹媽的模樣,看了真叫人心疼,但又有什麼辦法,自己犯賤怪得了別人嗎?”

朱凱盈並沒有還嘴反駁,只是翻了翻白眼,便把手裏的公仔擲到一旁,頭也不回的走出去。周隱樂見狀,剛欲追去,怎知一只手臂如同鋼箍扯套住他,他一下疼痛,反手將其甩開,剛欲發作,那痞子卻搭住他的肩膀說道:

“兄弟,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跟那人走得太近,不然到時候死的不明不白,可不要問為什麼!”

“說什麼廢話,鬆手!”說罷便打走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你何必自討苦吃,姓朱那婆娘是偷錢的慣犯,在我們圈子裏早就臭名遠揚!”

“她沒偷過錢,是你們冤枉她,還合起夥來擠兌她,你們的良心過得去嗎?”

“你見過罪犯會主動承認自己犯法嗎?你們這些學生哥兒沒什麼缺點,就是讀書讀壞了腦子,你以為世界上遍地都是好人?”

“反正我認識她這麼久,我瞭解她為人,她不可能偷錢,更不可能說謊!”

“你認識她很久了嗎?我認識她五六年,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她借朋友錢不還的時候你認識她了嗎?她偷錢後栽贓嫁禍給別人的時候你認識她了嗎?她的黑歷史多得一張A4紙都寫不完。她跟你做朋友,只是想騙你錢而已,你以為她真喜歡你個傻子啊!”

周隱樂聽得動容,心臟仿佛被粗暴地捏住一般難過。他想起來認識朱凱盈的時間確實不夠長,自己也不算多瞭解她的為人,他向來以為朱凱盈拖遝不說金環的來歷,只是她生性貪玩,但倘若眼前這個痞子所說的一切皆為屬實,那麼這個金環大概率上也是她不知從什麼地方盜竊過來,卻又謊稱是別人所送的,目的便是誘引他以博取信任,方便日後騙取錢財。念及此處,周隱樂開始懷疑自己的友善被濫用和背叛,傷感之餘,一股憤恨的情緒直沖胸臆。

周隱樂越想越不開心,越想越氣憤,他把手上的紙皮箱子往地上一扔,就轉身跑了出去。

(九)

當天晚上,月色微明,他在床上滾來滾去,不斷回想痞子跟他所說的那番話。

他站在柔情與險惡之間來回思索,不甘的酸澀味無窮無盡地沖上心頭,雖然朱凱盈是否有欺騙自己,目前還只是處於薛定諤的貓的狀態。可是,即便朱凱盈真的心存歹意,按理說他應該也能笑著釋懷,對於人際關係的漠視,素來都是他維持情緒穩定的絕妙法寶,唯獨今次,他表現得極之反常,甚至可以說是耿耿於懷,像吃飯喝水一樣,一股來自本能需求的情感回饋,讓他不能以自欺來進行抵抗,縱然他極力回避,強迫自己不往那方面去想,可越是如此反倒令自己越清楚,他投射在朱凱盈身上的感情,顯然是一種高於友誼山頂的愛慕和悸動。

苦苦掙扎了一整夜,他決定直面內心,以最真摯的情感向朱凱盈訴說自己最真實的想法;但他給自己預設了一個前提,那便是先要弄清楚朱凱盈是否真心要陷害於自己,好證明他不只是單方面動情卻被無情當作水魚被戲弄。

借著身體不適為由,周隱樂跟學校申請了長假,學校見他出勤記錄良好,也不得不批准他的假條。於是他每天醒來吃完早飯,就穿過沙灣徑的木棉樹蔭,兜過羊場小徑,面朝大海坐在石堤上,看著浪潮浮浮沉沉,由蔚藍的絲綢變成墨黑的布匹,守候著朱凱盈出現。

直到第七天,周隱樂嗅到一股濃郁幹澀的煙味飄來,深深歎了一口氣,便說:

“就應該問你拿個聯絡方式。”

朱凱盈一躍跳上石堤,今天她穿一件吊帶牛仔工衣,手上還是掐著那根波邁的煙。

“你問了我也不給,不過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我會出現?”

“就算你再也不來上學,至少也得回來辦退學手續吧。”

“要是我連退學手續都不辦呢?”

“我看你不像這種人,畢竟認識你這麼久!”

“其實也沒多久。”

周隱樂心頭一震,想起那個痞子跟自己說過的話,便試探性地問到:

“你知道上次那個痞子跟我說什麼嗎?”

“我沒興趣知道。現在想來,之前反駁他都是多餘,我根本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什麼,他愛怎麼想就怎麼講去吧!”

“可是他說了你不少壞話,說你是小偷,過往還有很多所謂…黑歷史…”

朱凱盈猛抽一口煙,淡淡地道:

“所以你相信嗎?”

“我沒有相不相信,只是覺得好笑罷了。”

“我不是問你好不好笑,我是問你相不相信?”

周隱樂注視著她眸子裏的篝火,被無名的風卷得陰晴難測,魅惑之下埋藏著一絲危險。他咽了一下口水,正色道:

“我相信你。只要你告訴我這只金環的來歷,我肯定毫無保留地相信你。”

“你懷疑我?”

“我沒有。”

“那是不是我不告訴你,你就會懷疑我是小偷?”

“我都說了不會,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打探金環的來歷,但你…”

“行了,我不知道他具體跟你說了什麼,反正我絕不是他狗嘴裏的那種人!他想趕絕我,讓我沒有朋友,斷絕我的社交圈,我怎會想不到他那些骯髒幼稚的小學生行為,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也會跟那種貨色合夥來污蔑我!”

“既然你問心無愧,為何又要隱瞞金環的事情?你沒有偷東西,大大方方跟人解釋清楚不就雨過天晴了嗎?非要拖泥帶水,跟人家含糊不清,難到就是為了維護你那自尊心,你的自尊心真有這麼重要嗎?”

話沒說完,朱凱盈就張大手掌“啪!”的一聲巨響,精准無誤打在他臉上,本來光滑的皮膚霎時就顯現出一只無情的掌印。周隱樂急得氣喘不斷,胸膛一鼓一漲的,睜大雙眼看著朱凱盈,卻見她臉容蒼白無力,嘴唇微顫,琥珀色的眼睛像牆體剝落般褪去色澤,再不見篝火,也莫提夕陽,一滴熱淚順著臉龐高低起伏的地勢,頹然滑落在地,她緊咬唇齒,平和地抖出七只字:

“對我來說…很重要。”

(十)

“也許她真的沒有做過,只是固執罷了。”周隱樂不斷在重複這句話,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家裏,在口中還是心中。

隔天回到學校,周隱樂發現自己桌上放著一只金環,下麵壓著一封信。他知道是朱凱盈留下的,想起昨天吵架的場面,心中更覺歉疚。

他把金環揣到懷中,然後躲進學校的廁所裏偷偷拆閱信封,信上寥寥幾行字,寫著:

“我沒有偷過任何東西,金環確實是一個女孩在海旁送給我的,她說這東西能幫我實現當下的願望我才接受的,現在我願望也實現了,索性這金環就送給你;十分鳴謝你往日的陪伴,但願我們都能在回憶中抹去最後的結局,只留下最初的片段。”

後來周隱樂從別人的口裏得悉,朱凱盈在留下信封的那天,同時也辦妥了退學手續。

(十一)

周隱樂不奢求她的原諒,只想找個機會向她表達歉意,可是目下音訊斷絕,基本沒有辦法能夠找到她。這時,他突然想起朱凱盈的婆婆正在瑪麗醫院留院,心想倒不如借探望為由打探朱凱盈的下落。

他到街市買了一籃子水果,乘小巴到瑪麗醫院後,沿著腦科病床室的路牌指引,來到病房的登記處之前,並自稱是朱凱盈的朋友,受她拜託送些水果前來探病。周隱樂在前來的路上已經想好對策,如果醫院允許他進去自然是萬事大吉,如若不能,那就讓她打個電話給朱凱盈求證,到時候只要搶過電話就能夠和她搭上話。誰知道姑娘因為忙於桌面上的文書工作,聽到他報上親屬名字,只是揮了揮手,便毫不攔阻地讓他進去。

周隱樂提著果籃子,避開年輕和中年的病人人群,只挑老年人的病床走去,挨個詢問他們認不認識朱凱盈,正當問到第三張病床,一張沙啞的聲音逐字逐句地問:

“你來找我孫女幹嘛?”

周隱樂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臉容枯臒,面色和藹的老人家正笑意盎然地看著自己。

“老人家,你是朱凱盈的婆婆?”

她看了看周隱樂手中的果籃子,問到:

“如果我說不是,是不是就沒有水果吃啦?”

周隱樂現在基本確定她就是自己要尋找的那位老人家,隨即禮貌一笑,將果籃子放在床尾升起的高檯上,說道:

“老人家您好,我是你孫女的朋友!”

“只是朋友嗎?我還以為是男朋友呢!”說著她便打趣地笑起來。

“我也希望是…”

“相處之間起了摩擦嗎?”

“是有點小摩擦…她氣得不願意再看到我,可是我也能理解。”

“我這孫女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啊…到底怎麼回事?”

“我誤會她是那種專門偷別人東西的壞傢伙,但其實她不是,她可能只是…倔強罷了…”

老人家呵呵大笑起來,從被子裏伸出一只如同槁木般瘦弱且滿布皺紋的手,緊緊握著周隱樂的衫角。

“後生仔!你好踩不踩,偏偏踩中我孫女的死穴啊!我這個孫女,打小就跟我在一塊生活,她媽媽我女兒,在她很小的時候已經跟她爸離婚,只是每月循例給她發點兒生活費,除此以外的任何噓寒問暖,完全沒有過…可能正因為如此,她越長大性格就越強,有時候寧願跟別人玉石俱焚,也容不得別人懷疑她錯怪她。她從不給別人留活路,也不給自己留活路。”

“她的脾氣,真的很古怪….”周隱樂情不自禁地啞然失笑。

“話是這麼講,雖然有時候她不聽話,但還是很愛我這個當婆婆的。”

“是的,她曾經跟我說過,她沒有什麼遠大的夢想,只是希望有個愛她,理解她,尊重她的人。”

“所以我經常跟她講,不要成天跟那群小混混走在一起嘛,酒肉朋友開心的時候就一起嘿嘿哈哈,一到反臉比翻桌子都還快,她偏不聽!遲早是要吃苦頭的!”

“奶奶…你說,她還會原諒我嗎?”

“很難咯,畢竟脾氣不倔,她也不叫朱凱盈,是吧?”

周隱樂苦笑著點了點頭,從果籃裏拿出幾顆蘋果,剝掉外皮,遞到婆婆的手裏,直到看見她津津有味的吃完,便動身打算離開;臨走前,他囑託婆婆不要把自己來過的事告訴朱凱盈,然後就默默離開了醫院。

(十二)

周隱樂從瑪麗醫院走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暗淡,行走之際,不經不覺又回到沙灣徑,在昏暗的街燈映照下,路旁的木棉樹不再鮮紅如火,道上的雪白的木棉花亦早已被風驅散。

滿眼落索令周隱樂不禁心生難過,他掏出褲袋裏的金環,一邊信步在街道,一邊朝高空不斷拋接金環,想盡快驅趕心中的不快。

走著走著,後背忽然一涼,一只矮小的身影風馳電掣地擦身跑過,待他還沒回過神來,手上金環就已經消失不見。他失神大喊:

“喂!你別跑!”

他奮起追趕,跟著那個矮小的身影一路在黑夜中左右穿梭;只見那身影跑到海旁盡頭後,往右邊縱身一躍,跨過了兩米高的石堤,周隱樂自知無法躍過,只能借著旁邊較為低矮的石堤攀爬上去,當他翻過高聳的石堤後,因為重心失衡,一個栽跟鬥摔了下去,起身卻發現自己正軟綿綿地跌坐在沙灘上。

此時,他借著微亮的月光,瞧見兩個一高一矮的黑影佇立在海邊的沙灘,他按著大腿支撐起來,問到:

“幹嘛搶我的東西,快還回來!”

那高的黑影發出銀鈴般清脆的笑聲,說道:

“這哪兒能是你的東西,這是我的東西,此前不過借給你罷了。”

周隱樂半點摸不著頭腦,卻覺得聲音極其熟悉,好像在何時耳聞過一樣,一抖腦袋,突然想起夢裏那個攔路女子的音容笑貌,驚恐地道:

“你…你不是!你不是那個戴著金環的女人嗎!?”

此時,那兩個黑影慢慢向他步近,周隱樂揉揉眼睛,定神一看,矮的那個是一個俏皮可親的小女孩,她迷你的身軀披著一襲鬱金香色紅粉的斗篷,頭上戴著圓頂白帽子,帽子上戳破兩個小孔,兩束小辮子像瀑布一樣穿過小孔垂下;而高的那個黑影,便是周隱樂在夢中看見的攔路女子,她身穿素色大旗袍,神態自帶一股倔傲。

旗袍女邁著小碎步走到周隱樂的面前,伸手撫摸一下他的臉龐,神傷道:

“真是可惜了,你們男人的腦袋啊,就是一條筋,老是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意!”

“你…你為什麼能跑進我夢裏?”話剛出口,周隱樂發現自己簡直像是在癡人說夢,立馬又圓了回來:“不,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就是在夢裏啊,用得著大驚小怪嗎…”

“不可能…你是妖怪吧!”

旗袍女遲疑片刻,忍俊不禁道:

“你這人呆頭呆腦真有趣,怪不得姓朱的丫頭會喜歡你!”

小女孩此時終於做聲說話,她指向旁邊的旗袍女,說道:

“這位姐姐不是妖怪,她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人,不過死後的靈魂仍殘留一絲執念,以致久久不能投身彼岸罷了。”

小女孩的模樣雖然稚嫩,但講起話來從容不迫,有條有理,就好像一個成年人偷偷躲進孩童的皮囊裏去。周隱樂看她們談吐正常,也不像那種吃人害命的鬼怪,警惕的心慢慢放鬆下來,說道:

“她是上世紀的人?我夢裏邊的畫面莫非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旗袍女點點頭,歎了一口長氣,用一種類似粵劇哭腔的聲線徐徐說道:

“對你這些年輕人來說,可能是鹹豐年前的舊事,但對我來說就像昨日剛發生過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揪痛我的心!因為門閥偏見,郎君的家人一直對我甚是不滿,不僅如此,為了拆散鴛鴦,他們還逼迫郎君與別的女子成親。”

周隱樂聽得雲裏霧裏,直言道:

“你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成親,那為什麼我夢到的是葬禮而不是婚禮?”

“因為郎君深愛的人從來只有我一個,成婚以後,他沒有一日不是鬱鬱不歡的,不久後,他便積勞成疾,黯然離去…”

“你把棺材攔下來,就是為了見你郎君最後一面?”

“生前不得相聚,死後也不許見面,世上哪有如此狠心無情的人,他家裏人全是人面獸心,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所以你最後能逼迫到他們開棺嗎?”

“沒有。”

“沒有?”

“他們說,要想見到郎君的屍體,除非他們都死絕!可我不是這麼狠毒的人,我不用他們死絕,只需要死一個人就可以!”

“死一個人?誰啊?”

旗袍女神色自若地吐出一個單字:

“我。”

“你…自殺了?”

“廢話…我要是偷生,站在你面前的女子就只會是個醜陋肥腫的老太婆!”

“可是為了一個男人自殺,值得嗎?”

“為了愛,我管不了那麼多。”

周隱樂聽到這個愛字,想起朱凱盈平日裏的一顰一笑,一吵一鬧。旗袍女子接著道:

“在他們拒絕我的請求後,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就一頭撞到棺材板上,像大雁殉情一樣,我連痛的知覺都感應不到,兩眼一黑就暈倒過去。”

周隱樂幾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可是這後果,卻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便狐疑地問到: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是你說了這麼久,也從沒說過為何我會做這個夢,因為這個夢,我每天幾乎是顛倒日夜,精神奔潰!”

“可是沒有這個夢,你也不可能會跟姓朱的女子產生際遇啊。”

“你說什麼?”

話到半途,遠處層浪相疊,卷成一道海簾洶湧沖來,聲勢浩大得形同鋪天蓋地,這堵巨浪到達海岸後就如丘而止,但依然高聳如山,把輪月和沙灘完全區隔開來,海簾裏還若隱若現地透著一股黃澄澄的金光。

旗袍女凝望海簾許久,轉頭對著周隱樂嫣然一笑,說道:

“孩子,老實跟你說,我覺得你和姓朱的女孩挺般配的,只可惜有緣無份,要是你日後再遇上別的女孩,可要懂得好好把握。我在人間待得太久,再磨蹭閻王爺就要親自來抓我啦,再見咯!”說罷,她就轉身投入海簾之中。

隨著旗袍女的消失,高高的海簾在一聲巨響下頹然瀉下,濺起的水花幾經翻騰後,複又歸於大海。

周隱樂看得目瞪口呆,小女孩依然面不改色,摩挲著手心的臂釧,自言自語道:

“緣聚即來,緣散即去。”

說罷,她就躬下身來把臂釧拋到大海,只見臂釧在水底下晃頭晃腦地浮到海面,伴隨海風不住飄流,漸行漸遠。周隱樂木無表情地說道:

“扔了多可惜…”

“不可惜,即使你們成事,還是得扔掉。”

“小女孩,你是妖怪嗎?”

“我是種緣人,不是妖怪。”

“種緣人?”

“世間一切的相遇都不是偶然,而是存有定數,我便是這個定數的抉擇人。”

“你是說我和朱凱盈的緣分,是你一手促成?”

小女孩思索片刻,不緊不慢地說道:

“倒不全是,我把夢送給你的時候,其實還沒找到與之相對應的有緣人,恰好你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我見到你因為她的眸子而動情了,因此我便順水推舟把臂釧送給她,好讓你能夠有機會接近她。好比說,我把一束鮮花交給你們,可是送給誰則是你們的選擇。”

“結果我自己把鮮花折斷,對吧?”

“可能吧,又或許你們本來就不合適。”

“你為什麼會看中我,給我這段緣分?”

“我沒有看中你,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有機會受我眷顧,因為每年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帶著遺憾離開有情世間,他們在通往輪回的路上,無一例外都會經過這個海旁遇見我,這時候我會問他們願不願意為人間的有情人留下祝福,如果願意的話,我會向他們取走一件物事,作為催動緣分誕生的契機,然後他們就能多停留在人間一會兒,見證受他們祝福的情侶由相識到相戀的整個過程經歷,而你只是其中一個罷了。我曾經目睹過無數情人的結局,有時候是終成眷侶,無奈大多數都是不歡而散。”

“怪不得你說話都不帶感情…”

“愛情確實會令好多人執著得死去活來,但對我來說,見慣也就木然了。”

他理清思路,想起自己是因為金環才認識朱凱盈,而金環又本是旗袍女的定情信物,心境頓然一片明朗,霎時又苦笑道:

“以你說,我和她還存在緣分嗎?”

小女孩莞爾一笑,擺了擺手,示意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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