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間奏曲》: 三．1431年5月30日
三．1431年5月30日
看著貞德大姐處身在火焰中，芭特就感到說不出的痛苦。但當她看到貞德大姐是如此平靜地接受死亡，又覺得心中多了一份撫慰，同時也多了一份蒼涼和悔恨。悔恨，是因為自己只能眼望，卻救不了大姐，她不想把責任推給德‧拉‧特瑞莫以公爵（３），是自己力量不足。
芭特還記得，兩年前她們離開村子時，貞德大姐就已經是這樣，對一切都滿不在乎，沒想過自己會死，也沒想過會有問題、會失敗、會經歷慘烈如斯的事，只知道向著眼前的目標衝過去，是因為她們認為早已經歷得夠多了？還是說大姐到如今這一刻還相信有神在指引？
十七歲本應是結婚的年齡，但芭特不認為大姐有想過結婚，她時常掛在口邊，在她們五人一起時私下說的「之後我們就開家旅館吧，讓受苦難的旅人得到依靠！」，樂觀得令人不敢相信。
每次聽到芭特和艾蜜莉說不相信『神的聲音』時，都總是一笑置之，那微笑每次都讓芭特感覺悸動，只有在這一刻，貞德大姐才像個少女。所以，當芭特再次看到那動人的微笑時，當貞德大姐望著自己並笑起來時，芭特就知道自己接受了多麼重要的重擔，大姐把一切都交給我們了。
閉起雙眼，用力深呼吸，忍住眼淚，把所有感情都壓抑著，再濃縮進這一笑當中。再次張開雙眼，視線交會，回報大姐一個微笑。我明白了，大姐。然後轉身，偷偷擦掉眼淚，用力擠過人群，離開市集。
在另一邊的廣場，芭特被人逮著，問她是不是有看到行刑。
「我就是晚了去，什麼也看不到。」言語間透露著懊惱。
「嗯，我有看到。」
「妳也看到，」這時另一人插話，「很感動是吧。」
「感動？不會吧。」
「對，尤其是當她喊出『基督』時，真的感動了我。」
「沒有慘叫，沒有哀號？」
「沒有，完全沒有。」
「難以置信。」
「會嗎？」芭特回答，「如果有看過她公開審訊的情況，就不會奇怪了。」
「為什麼，有什麼神奇事情嗎？」有看貞德行刑的那人問。
「她在審訊中已經是這樣，不單很平靜，就連那些神職人員也反駁不了她的話。」
「原來如此，所以審訊後來才改作秘密進行？」
「應該是。」
「但宗教法庭不是說要防止她妖言惑眾？」
「是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芭特說，然後又補充一句，「不過，據說貞德沒讀過書，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少女。」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人不住點頭。不知何時開始，芭特附近聚集了一群聽眾，慢慢也開始有一些看過行刑的人加入，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現場所見所聞，令聽眾開始分成很多小塊。芭特也趁這機會離開廣場。
沿著街道前進，轉右進入小巷，來到橫巷時再轉右，並閃身躲在陰影處，摸出藏在袋子內的短劍。等了一會，聽到一直跟在身後的腳步聲，聲音放輕了，變得更鬼祟。待那人接近之時，揮出短劍架在跟蹤者的頸上，順勢把那人推到牆邊，定神一看，沒想到竟然是一個平凡少女，不過也對，這麼沒技巧的跟蹤術，不可能是行家。
「很……很痛啊！」那少女開口說，聲音如銀鈴般清澈。
「是妳跟蹤我嗎？為什麼。」
「妳認識貞德吧？我看到她有望向妳。」
芭特皺起眉頭聽著，一邊在想到底有多少人留意到？畢竟在敵人地頭，還是小心為上。
「其實我沒特別意思，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也許是見芭特的表情變得凶惡，少女連忙說，「我想知道妳為什麼認識貞德？那不是惡人嗎？」
「為什麼妳會覺得她是惡人？」芭特一邊問，一邊仔細打量著少女。少女穿著一般市民的衣服，略為花俏，頭帕之下，露出了編成麻花辮的褐髮，還有一雙分得很開的黑色大眼珠，怎樣看都是個美人。
「因為她挑起戰爭，不是嗎？如果沒有她，戰爭就不會繼續擴大，已經打了一百年還不夠嗎。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成為英雄？為什麼她可以那麼不在乎，連自己的死也一樣？為什麼人類可以這麼邪惡？」
靜靜等她說完，芭特卻沒有回答，只聳聳肩後收起短劍，轉身離開小巷。
「喂！別走，等等我！」少女邊從後追趕邊大叫：「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大概因為我邪惡吧。」芭特轉頭笑說，那話令少女嚇一跳，腳步也慢下來。留意到芭特的笑容帶點惡作劇，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見芭特已然走遠，少女連忙追上去。
離開盧昂，芭特一直向東走，向勃艮地的領地出發，少女也一直跟著。最初芭特也想擺脫她，因為自己的行動非常危險，但不知怎地，少女總是能找到她，雖然她的跟蹤依舊非常生澀。沒辦法，只好讓她同行，這比起讓她跟在身後，一個人亂跑好。
＊
遠遠已經可以看到黑煙，芭特一看就知道發生什麼事，連忙跑過去，把瑪琳遠遠拋在後頭。當芭特趕到時，盜賊已經在攻擊村落，由村民組成的民兵正頑強抵抗，但由於是突襲，所以情況並不樂觀。
這裡是勃艮地的邊界附近的地方，離開盧昂也有十數天。少女──名叫瑪琳──也一直跟隨著芭特。芭特對她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是她對貞德大姐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偶爾也會把這方面轉向芭特。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說，芭特也沒問。
就在最近這兩天內，芭特她們連續看到兩條被火完全燒毀的村莊，村民一個不留，全部被殺，應該是盜賊所為吧。一般來說盜賊通常都只為糧食和金錢，除非遇到反抗，否則不會全部殺死，就像在貞德大姐的家鄉朵瑞米時那樣，所以有時會生還者，但這兩條村卻沒有。芭特根據線索找到盜賊下一個目標，不過已經遲了，就遲那麼一點點。盜賊還在村中，正準備大開殺界。
芭特二話不說，拔出雙短劍殺進去，看準最後面的二人出手。
「雙閃光！」
一瞬間就殺了兩人，速度之快別說刀刃，甚至連什麼時候出手也看不到，回過神來只看到二人的喉嚨已被割斷，還有殘留在眼裡的兩道閃光殘影。
芭特繼續前進，沒有停下腳步，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眨眼間，芭特已經來到盜賊首領眼前，橫刀一揮，首領拔劍擋下，芭特繼續追擊纏上去，首領只能手忙腳亂地接招。
才二十多人的盜賊本來是靠氣勢來作戰，但因為芭特，令優勢慢慢回到人比較多的村民那邊；而負責指揮的首領被芭特打得只有守勢，也是令盜賊士氣大跌的主因。見勢色不對，盜賊首領連忙指示下屬撤退。
確認盜賊真的離開後，芭特和村民開始為受傷的村民療傷，瑪琳也有幫手。瑪琳的手法純熟，讓芭特禁不住揚了揚眉。作到一半時，有人認出了芭特，大叫：
「女性的騎士！妳不是那個貞德的人嗎？什麼貞德近衛隊！」
芭特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了那人一眼，又繼續包紮，一直到包紮完才站起，直望著那人。
「幹嗎！我們可是不怕你的！」
「為什麼要這樣？她不是救了你們嗎？」瑪琳為芭特辯護。
「妳也是她的人吧，鬼才曉得妳們安什麼好心。」
「但是……」
「走吧。」芭特制止瑪琳繼續說下去，並拖著她離開。
走到離村莊一段距離，芭特才鬆開掙扎不已的瑪琳。
「為什麼不讓我說下去！」
「為什麼要讓妳說下去？」芭特用和瑪琳相同的語氣反問。
「因為……」瑪琳答不出，但總覺得很氣憤，父親以前說過的話不斷在腦海中響起：人類說是邪惡、自私、貪婪、充滿仇恨……
「因為那不重要。」芭特很熟悉瑪琳這種感覺，便笑著回答：「更何況，說我沒有私心也不對，嘻嘻。」
父親的話開始減退，不再充斥於腦海中，取而代之的是芭特的笑容。那笑容卻實在太耀眼了，也許因為她不算美，所以更顯得充滿魅力。
兩人回到之前被燒毀的兩條村落，應該已經燒完的火還在燃燒，而且變得更大，熊熊大火把一切人的存在都吞噬，不只房屋，甚至連兵器和屍體都在燃燒，化為灰燼。
一個人影站在火中，唯獨是他身邊的範圍沒有火焰，每當火舌向他吐過去時，都會被無形的牆所阻擋。那人一身黑袍，臉上帶著一抹悲傷，口中唸唸有詞，彷彿在為死者禱告。
不一會，所有東西都灰飛煙滅，連武器都被燒溶，直至一物不剩，火焰才告熄滅。芭特眼望四周，什麼都沒有，只留下一片蒼涼。然後把視線轉回黑袍魔法師身上，一邊暗自警戒。
黑袍魔法師見到芭特，不禁微笑起來：
「真是奇遇，竟然可以見到妳。」
「我這邊才是，你是安格斯將軍的弟子？」
「對，我叫馬龍。很榮幸可以見到妳，芭特騎士。」馬龍頓一頓才說，「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了掩埋屍體。」
「為什麼？防止瘟疫嗎？」
「不覺得他們太可憐了嗎？人都死了還要曝屍荒野。」
「真好人呀，戰爭英雄。」
「彼此彼此。」
「我們那會像妳們這些發動戰爭的人一樣，別把我們相提並論！彼此彼此？哼！」
「是嗎？」
「對，為了千年王國的大計，請妳去死吧！」
「千年王國？」芭特打斷對方的說話問，不過對方沒理會她。
「火焰箭！」
火焰在魔法師手中凝聚，一揮左手，火化為箭直射向芭特。芭特先把瑪琳推開，再撲倒地上，僅差分毫避開。
「快走！」芭特一邊對瑪琳說，一邊撲向馬龍。魔法師揮動右手的魔法棒，放出閃雷。
「雷鳴動！」
還以為打中，沒想到那只是殘影，下一刻芭特已經欺近身邊。
「疾風迅雷！」
左右雙刃同時連斬數十刀。馬龍後退半步，左手血流如注，右手的魔法棒也碎成一片片，如果不是有魔法棒和黑魔法保護，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裡，馬龍就有氣。雙手同掌，慢慢張開，讓風在內裡流轉，然後推出去。
「風刃刀！」
原本還想乘勝追擊的芭特，一看到他合掌已經覺不妙，連忙向後一躍，晚了一步，強大的風壓把芭特吹飛。處身在亂流之中，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臉頰、手臂突然一痛，身體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風刃所傷，但芭特連看也看不到，更別說抵擋。傷口不斷增加，飛散的鮮血被風吹散，頭上的頭帕也被割斷。
過了好像有一輩子那麼久，風壓才消散，芭特也重重跌到地上。掙扎了一下，想要支撐起身子，手肘一軟又跌回去，身上的傷口不斷冒出血，連氣力也彷彿流走了。馬龍來到身邊，冷眼俯視著芭特，慢慢舉起右手。
「再見了，罪人！」
「罪人……嗎？看來我進不了你們口中的千年之國了。」
「哼，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世界有多廣闊，我師傅的夢想有多高。」
「嗯……不過可惜我快死了，不然我也想知道。」
「對，真遺憾。」
右手揮下，巨大的風刃正中胸部。芭特悶哼了一聲後，就動也不動，意識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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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３）德‧拉‧特瑞莫以公爵（Duke de la Tremoille）是查理七世之支持者，也是貞德在政治上的敵人，主張和談，反對貞德的軍事行動。由於他也是查理七世金錢上最主要的來源，所以很多時查理七世都會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