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心淚滴: 1.秘密基地
搖搖晃晃的火車裡，祐立握住鑰匙、密碼、堂哥的信，思索著堂哥的事情。總之，堂哥是個徹徹底底的天才，卻對人生感到絕望。祐立在想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呢？是由一瞬即逝的每一天所組成的，還是由深深烙印在記憶深處的每個時刻所組成的？堂哥的童年是怎麼樣的？屯門祖屋溫柔的陽光，下雨天陰鬱的味道。嬸嬸的尖叫聲，離婚後躺倒在沙發上的叔叔，壞掉地板的嘎吱聲響。搬出去寄宿學校的堂哥，住進洗澡區長有黴菌的宿舍，但是叔叔找到了工作，獲得了社會援助，這樣他總算不用輟學。榮譽文藝氣息濃厚的大學，有不斷宣傳的電影學會。命運看上了堂哥，一個嶄新的學科向他招手。當時他喝著廉價的啤酒，在沾滿污漬的沙發上觀看世界盃。後來他的機械天賦迎來了教授們的青睞，接下來是第一次簽訂就職合約，獲得薪水。他終於脫離了那個充滿錯誤的家庭，現在，人生就好像陰天滴落泥土的水滴一般，連續不斷。就在此時嘎然而止，然後剩下了他的傑作，機械心的女孩。就算祐立有堂哥一半的天賦，他也無法感同身受，他大概會覺得驚奇，就像他得知堂哥的死訊一樣。堂哥很喜歡唱那首Ave Maria，祐立不記得歌詞了，只記得堂哥經常沒事就哼著那個樂調。夕陽西下，鐵軌外遙遙可以望見堂哥的別墅，那扇門後面隱藏著堂哥的死訊，他的心血、他的火焰、他的人生，濃縮而成的精密儀器。到了。從火車下來，祐立抓緊機會從口袋裡掏出票，雖然是大西北，但空氣中沒有草味。他拖著行李箱走了好幾個街口，從山坡下走到半山腰，從加油站走到家庭餐廳，經過一間很像跑馬地教堂的學校，小學生和他對視片刻就哈哈大笑起來。望見一位老師帶著小學生放學，祐立彎著腰後退，要把路讓給嗶哩叭啦的小學雞。「打攪了」他鞠躬，對那位老師深表同情。在老師經過的時候，小學生偷偷喊了幾下：「啲打佬！啲打佬！」祐立不解地看著自己的衣服，心想應該不是在說自己。其實小學生說的就是他，像雜草一樣的頭髮，鬍子從下巴長到鬢角，像一個村長。當小孩子嘰哩咕嚕說著什麼的時候，一輛貨車從山底衝上來，好像是不想讓貨車溜後，速度飛快。「小心車輛」老師這麼喊道，可小學生為了撿樹上掉下來的雞蛋花，蹲在了馬路中間。貨車眼看要撞上那位小朋友，司機一邊煞車一邊暴燥地拍了幾下喇叭，祈求貨車能剎住。「你聽到喇叭聲了嗎？」「聽到了。」「快後退。」一位行人把小孩抱了起來，以橄欖球達陣的姿勢俯身飛躍人行道，那一定很痛。那老師感激又驚訝地瞪大了眼，盯著達陣的行人。「請問你是誰？」「我就是我，我叫Serenity。」「好吧，真是謝謝你。」「問題不大，我沒有被弄壞。」「還是很感謝你，你知道的，孩子萬一出現什麼情況，我無法交代。」「那你肯定不知道吧，這是本區最多交通意外發生的路口。」「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話……」祐立的望向那位達陣的女孩，她留著銀白髮色，皮膚很光滑。他望向女孩的眼睛，一隻琥珀色，另一隻泛著螢光。他仔細凝視那雙眼，彷彿靈魂抽離了這個世界一般。祐立沒有多做停留，他終於回到堂哥的宅邸前，他抓緊時間從口袋取出煙，用打火機點燃。點煙時的迷茫，就像霧氣一圈一圈。吸菸是個不好的習慣，祐立深明這一點，那些煙圈讓他想起過去的回憶。祐立成長在一個優渥的家庭，考上大學，儘管沒有他堂哥那麼優秀，但他有著更光明的未來。他想當個老師，但他父母想讓他繼承律師樓，做房地產法規。父親說如果他當老師的話，就只能在以後的歲月裡拿著些微的薪水，不斷重複又重複已經學過的內容，這種工作對堂哥也許不錯，但父親認為自己的兒子不需要做這種普通人做的工作。祐立深明自己絕不是當律師的料，更別說當律師樓老闆，也許他可以當一個在律師樓裡簽紙離婚、轉名的律師，但絕不是和鄉紳一起喝酒解決問題的那種。他想起那句有名的台詞「這就像我在玩某種遊戲，但規則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它們是由所有錯誤的人組成的。」，看來大家都是惆悵的人。對自己認錯很難，為自己辯護也不容易。他考砸了律師考試，然後鬆了一口氣。本來他打算推託天氣不好，或是肚痛腹瀉，把責任賴給突發狀況，可他沒有反抗父親的勇氣，現在好了，世界推了他一把，他開著那台小破車，一輛偷偷改裝的delivery van離家出走。失去了經濟支持，他開始向朋友求助，但他朋友在得知他和父親鬧翻後，就把他從人脈簿上抹去了。當他在一個失意的雨夜打電話給朋友傾訴時，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覆：「……聽著，祐立，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事情會搞成這樣，但是，相信我。為什麼不能成熟一點面對呢？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曾經是個有活力、負責任的人，對嗎？如果我說的不對，請原諒我。」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看待身邊的朋友，也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嘻哈大笑了。他望向鏡子裡的自己，只感覺到空虛，連呼吸都覺得乏力。他開始明白一點，同情心往往是最容易升起的，又往往最容易消散。容易升起的原因，是自己受的壓迫多了，一聽到別人也受了欺凌，憤概就油然而生。容易消散的原因，還是因為受的壓迫多了，於是習以為常。這類事情聽得多總是讓人沮喪，於是覺得煩人，便開始討伐受害者了，可以說是功利主義，也可以說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吧。唉，不過生活就是那樣子的了，今天大家從哪裡圍爐取暖（尋求同情），誰知道明天又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