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之流: 27-40深海之下
27
終於,我們來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條緋紅的步道,嫣紅漆的地板有兩個人寬,兩側立著的杜鵑樹在半空中交織。
但是沒有花。
也許我們來的季節不對,又或許那些樹被生態系統自然淘汰掉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應該在出發之前確認才對。
「好似同想像中有啲唔同喎。」我說
「唔好意思……仲叫你陪我嚟。」
其實她不必自責,畢竟是我一時興起,才主動提出幫她拍照。
「咁點呀?」我向著大海發問。
「冇點㗎啦,當郊遊咯。」
她倚在木製的欄杆旁,像早熟的花朵煢煢孑立,纖弱的腰身,在青冥的天色下顯出孤單的感覺。
風拂過她的耳際,髮絲嫋嫋遮蔽住她的臉,同時慅擾著我的心。
倒不如說,沒有拍到任何東西,反而讓我更高興。
我只是想找個藉口多看她一眼而已。
想要再接近她一點,再瞭解她一點,哪怕我們會刺傷彼此。
「吳昌瀅。」
「吓?」
「喺出面識咗咁多人……」我說「你會唔會覺得學校啲人好低B?」
她頓了一下,圍繞在我們身邊的寂靜,只有一聲鷙鳥的長鳴。
「學生呢個身分幾珍貴呀。」
「但喺好多人都想快啲脫離。」
對女生來說也是吧,希望快點變得成熟,快點可以化妝、快點可以打扮自己。
那個世界,真的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美麗嗎?
霞光恍如怒放的鳳凰木,燃燒起盡頭的天空,水中的日輪與海相殺,吐出胭紅綺麗的光芒。
在那漸漸逼近的夜與暮之間,連她的身影也變得黯淡不清,像是踽踽獨行的旅人。
我們坐上了回家的船,有搖晃著的甲板,還有不太清晰的船鳴。
她凝望著窗外,夜色讓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存在於我們眼前的,是沆茫的無盡海洋,與浮在其上的島嶼。
在那之下,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
如果我們的旅途在這裡永遠暫停,那我將一直是位迷茫的高中生,而她也會繼續做她的兼職。
只是把時間暫停的話,我們就會明白當中的意義了嗎?
在我們無法看見的,連軒的花季裏,一定蘊含著某種溫柔而悲傷的力量吧。
28
這是幼稚的小學年代發生的事情,那年我讀小六。
那段時間爸爸沒有辦法回家,便拜託冠叔照顧我。
悶熱的夏夜,漆黑的世界被隔離在陽台之外,透過落地的玻璃門能看到遠處樓房的燈,還有空置停車場的照明。
晚飯過後只有我和冠叔在客廳,冠叔的身材十分壯碩,坐在椅子上,他的肩膀給我一種山的錯覺。
他像個武士一樣一言不發,剛毅的臉神背負着一道橫眉。
「不如你睇住電視先?」我用遙控器打開電視。
「你唔睇?」
「我去個廁所。」
「好。」
透過小便的藉口,我難得獲得喘息的時間,盡量拖延的我徐徐而進,最後還是回到冠叔的旁邊。
如果要和冠叔聊天應該很困難,幸好我有事情要做。
小六學生都要做專題研習,當然我也不例外。我們決定用話劇的形式表演,劇本就在我眼前,毫無意外的話,這將是最終定稿。
這個劇本卻讓我很頭痛。
我們的專題報告主題是環保,劇本的名字叫《剩男》,他所用的一切東西都由他撿回來,某天他發現自己經常遺失東西,認為是被人偷了,於是展開了追捕兇手的過程……
如果劇本只到這裡,我大概會欣然接受。
問題出在結尾,那位兇手是位忽然冒出來的角色,甚至有人建議兇手叫大嘥鬼。不僅如此,線索的設置也很牽強。
如果有誰可以幫忙閱讀一下就好,他覺得可以接受的話,我就可以當作沒事發生。
我望向冠叔,他的臉部線條強悍,紋路如溝壑一般深邃。
「冠叔,你想唔想睇吓我哋嘅劇本。」
冠叔捧着劇本讀了近10分鐘。
「我以前做過偵探。」冠叔直瞪着劇本。
「嘩,有槍嗰啲?」
「梗喺冇,私家嗰種。」
「都好勁呀。」
「我覺得呢部劇,證據唔足以說服我。」
「其實…我都覺得喺。」
冠叔把臉突過來,瞧着我的眼說到。
「咁你要同啲同學講。」
「喺嘅……哈哈。」
我試圖用笑聲掩飾心中的尷尬,我被夾在同學的面子與劇本間,冠叔,則從縫隙中向我投來了直球。
「要點樣講俾佢哋聽呢?」
「認真咁講,呢個劇本」他挪動手指。「唔掂。」
我想說的是「要怎麼問得體面一點。」,可我覺得再問幾遍冠叔的回答都會一樣,畢竟在他眼中這些都不是問題。
如果搬出一些理論的話,他們會覺得我在賣弄吧?但是直接指出劇本有拙劣的破綻也不可行。
修改劇本與製作新道具顯然會帶來許多繁瑣作業,一定會被他們討厭的。
直接表達出來的話,我真實的想法會讓大家開心嗎?也許我該學那些參議員,說些半真半假的話。
29
經過仔細斟酌,我打算在第二天午飯時向大家指出問題所在。
我特意與其他同學交換位置,將四位組員聚在一起。
匆匆洗完手,我從課室外回到座位。學校的桌子好像是為小學生訂製的,高度剛好比教師桌矮一半。桌面也沒有木紋,取而代之的是沒有稜角的桌面,與明淨的顏色。每一行的桌子顏色都不一樣,據說有同學因為討厭粉紅色而掀桌。
木桌變成合金桌的原因是安全——為了防止被刺傷,所以要磨掉稜角。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現實的隱喻。
飯後,我坐在靠窗的尾二排座位,打量著我的五位組員,他們一臉乏味的樣子。
「其實我幾鍾意呢個劇本。」劉同學開口了,他是平時最多話的那一個。
「其實,關於個劇本……」我說
「不如我哋放學後去零食天地。」劉同學說。
「好喔,順便去樓上抽卡。」
劉同學和丁同學說說笑笑,連臉上的膏腴都擠了出來,其他同學則在偷偷玩卡牌遊戲。
「其實,我對個劇本有啲嘢……」我接近喊了出來。
劉同學顯然聽到了,他側過頭來凝視著我,然後停頓了一下。
「我都喺覺得白龍張卡勁啲。」他盯著我,卻和丁同學在說話,好像要請我把吐出來的字吞回去。
遭受打壓的時候更要發聲,那此刻我應該要吶喊嗎?
我知道他在刻意忽略我說的話,可我不打算繼續說下去。我無法像一個瘋子一樣大喊,也不想成為變成他們的同類。
劉同學繼續他們的話題,而劇本的事情就此夭折。
我離開了課室,來到操場透氣,操場的榕樹上有幾隻麻雀在蹦躍。
問題的癥結是,我不是鳥,而是人,我的歌聲不能受每個人待見。
「叫不醒裝睡的人。」我對著榕樹感嘆道,那時的我並未了解,這是孤獨感的一種。
沒有人想聽我說話,這件事貫徹了我整個青春。我的意思是,形形色色的話語,能讓我樂在其中的話語。
隨著年月增長,我發現大家好像幾乎不聊天,如果不計算寒暄和問話的話。
操場的落葉在風中飄浮,氣流讓輕飄飄的葉子上升,我覺得我好像被放在一個顛倒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風會說話,貓咪和狗狗會說話,可偏偏人不會說話。
上課的鐘聲響起,我要回課室上導修課,學校的樓梯是淺藍色的,這時只有很少人走過。
30
風平浪靜來到了演出那天,有知了知了的蟬鳴,暑假快要到來的濕濡空氣。夏天遇上了悄然的紅木舞台和無奈的我。
所幸的是,我擔任的角色很簡單,從第二幕開始就消失的同學A,只要在最後偵探與兇手對質的時候再出來一次就好了。
為了讓觀眾看得清楚,禮堂被遮得晦暗,好像有冬眠的動物蟄伏其中。惟有聚光燈追逐着舞台,讓觀眾捕捉演員的一舉一動。
我坐在後台的椅子上,與金光刺眼的舞台不一樣,這裡是個黑暗籠罩的永夜。我旁觀着舞台的一切,那是個與我無關的世界,卻藏着我無法解開的謎語。
劇情的走向不由我控制,我無聲無息,無言無語,鋪天蓋地的笑聲從觀眾席灑落。儘管我知道它可以做得更好,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現實。演出結束後一切將告一段落,我們也將因為畢業而無須再見,想到如此,我又覺得這樣也不錯。
下一幕刑警將要出場,這一幕中刑警要躲開監視者的目光,搜尋剩男的線索。
「哐當——」舞台那傳來東西掉落的聲音。
我望向舞台,戴了整場面具的刑警,他的面具終於掉落。此時,出現在幕前的,是露出面目的刑警,從舞台幕簾伸出的手臂與手槍。
兩人定格在此,如露的煙從製造機中送出,染上整個舞台。燈光熄滅,台下一片寂靜。
只有這一幕是我動筆的,掃視一遍舞台,觀眾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台上,我好像能從中看到天空。唯有此刻我仿佛飄浮在台上,期待的心情將我舉起,讓我想要呼吸舞台的空氣。
隨着這一幕結束,飛逝而過的激情也隨之退卻,觀眾眼裡的天空也一起消失。這齣戲不是我的——這個事實無法改變。
我縮在令人安心的後台,折疊起來的世界,不用考慮會不會被人接受。
如果其他人不想聽,收起自己就好了。不方便說話的話,沉默就好了。
只是還不能休息,從台前傳來刑警大喊「我知道了!」的叫聲,預示着下一幕就是真相大白的時候。
那個時候,大嘥鬼也會隨之出場,充滿教育性的牽強結局,即便破壞了整個劇本結構,觀眾也會輕易接受的吧?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小朋友的小打小鬧,即使結局爛尾也無傷大雅。
執着於不值得關注的玩意,因此阻礙所有人的運轉,也許叫做作頑固。
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大家都很開心不是嗎⋯⋯
展露自己會讓人討厭的話,就把自己藏起來好了。
是最後一幕上演的時候了,我走到了台前,在偵探的身邊扮演同學A。其實這一幕我沒有任何台詞,應該說除了刑警和偵探外,其他人都沒有台詞。
我看見刑警和偵探的嘴上下敲動着,對白一句一句地從他們身上抖出,不知道觀眾的反應如何。
「所以,兇手就是…」刑警說完這句話,大嘥鬼的身影從舞台出現。
我不想再思考這樣的劇情,於是望着舞台的地板空白處發呆。
忽然,我聽到一把粗獷而憤怒的叫聲,那把聲音響徹了整個禮堂,再傳入我的耳朵。
「懦夫!——」
是冠叔在叫喊。
31
雖然冠叔對我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感到憤怒,但我並沒有受到責備。取而代之的是爸爸被他教育了一個多小時,關於如何培養男子漢。
「你就喺咁樣教我哋第時接班人?」冠叔對爸爸說「可唔可以俾啲心機?」
當然以爸爸吊兒郎當的個性,完全沒有把冠叔的話聽進去。
「冠叔唔好咁扯火,細路仔細路仔世界吖嘛…」爸爸請冠叔喝茶。
最後事情如何我不太清楚,也無需刻意記起,反正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沒錯,無論是男子漢育成也好,接班人也好,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
現在的我是一名中學生,趁著小息,到走廊呼吸新鮮空氣的普通中學生。我轉過身來背靠著圍欄,清淡的蔚藍天空只有一兩片雲,隨著時間輕飄飄地流動,慵懶的樣子好像要快要渙散一樣。
這片天空的魅力,大概是早上醒來的時候,那種對被窩的嚮往。
當我把抬起的頭擺正,恰好看見一頭細緻的黑髮,一張恰到好處的臉,正對我舒眉展笑。
原來是雅菁,她向著我微微擺手。估計是我的姿勢太過狂野,她一時不知道怎樣叫我。意識到這點,我馬上板直了腰,擺出大方的姿勢。
「唔好意思,天氣太好,一個唔覺意就……」
「唔會唔會,林同學幾有個性呀。」雅菁稍稍露出了笑容,她的臉豐茂而光澤,伴隨著一股端秀的氣質。
「咁你搵我咩事?」
「喺社際活動吖,今個禮拜六佢哋租咗Party Room,社長想問你出唔出席。」
「吓?你去唔去先?」
「我去呀,陪朋友去。」
原來如此,雖然我對社際活動沒什麼興趣,但可以看到學校以外的雅菁,好像又挺值得期待。
「咁我都去啦,話曬成年都冇點出席過。」
這時上課的鐘聲響起,我和雅菁一起走進教室,剛好與吳昌瀅四目交投,她凝視著我這邊,然後又別過頭去望向窗外。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跟她解釋一些東西,比如雅菁找我的緣由。
這一課是圖書課,我們匆匆來到五樓的圖書館。潔白而空曠的地板有蠟的質感,我們分佈在借書台附近的桌子,老師發給我們一份推薦書單,重點介紹了幾本書就放我們自由活動。其實圖書館老師也算通情達理,知道大家都沒有興趣讀指定讀物。
有些同學甚至會偷偷在圖書課補做功課,而我也沒有借書的意思,我記得吳昌瀅去了館內二樓,所以我踏上了邁向二樓的灰布階梯。
32
二樓果然是一個幽靜的地方,推開玻璃門,明亮的反光隨着門堂流動。淺棕色的皮製沙發靠在琥珀色的把手旁,有些同學佔據着窗邊的座位,寫其他課的功課。
窗外,荒寂的風掃過好似在顫抖的樹幹,遠方還是那片不曾落葉的山谷,再往遠處看是浪潮拍打着的海岸線,與朦朧鼓蕩着的山峰。
吳昌瀅會在哪裡呢?是在世界名着的書架旁邊嗎?儘管我無法想像她會喜歡讀這種書,我還是向那邊走去。
我掃視了一遍經典文學的區域,除了安然睡在那裏的書本外,就沒有發現任何東西。
也不是一無所獲,有一群安靜唸着書的女生,當然包含雅菁。從遠處望去,她正坐着的時候,纖細的脖子泛起淺淺的櫻紅,細緻而挺拔的腰身給人文秀的感覺,果然與其他人不一樣呢。
她的裙子即使在沙發上也服貼得乾淨,如果我是女生的話應該很想接近她吧?好像待在她身邊久一點,就可以沾染一點那樣的氣質。
眼前的女生貼着雅菁坐着,看來她真的很受歡迎。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她會讀甚麼書,於是我向那群女生走過去。
「睇緊咩書呢?」我問,然後看到了書名。
哦,就是那種從小聽到大但是沒有讀過的小說。
「喺呀,林同學鍾意睇咩書?」
「額。」
我努力思索着自己喜歡的作家,一時間有許多名字冒出來,反而讓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有些書適合靜靜的讀,卻不適合拿出來與別人討論。有些很值得討論的作品,與我最喜歡的又有些距離⋯⋯
我隨便舉了一個例子,是很值得討論的作家,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然後匆匆告別她們。
如果是雅菁的話,肯定看過那本書吧。就算沒看過也會說「雖然我沒有讀過,請告訴我多一點關於這本書。」。因為要找吳昌瀅的緣故,我只好馬上抽身而退。
我去了工具書、文史哲、外語的書架,都沒有尋得她的身影。
經過流行文學的時候,我督了一眼,竟然從窗戶的倒影中,找到那期待已久的身影。
透過窗的她的影子,像泡泡一樣更加夢幻,我悄悄走近她的身旁。
她凝視着手中的書本,純白的校服貼附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折出天然的皺摺。
她似乎讀得很認真,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存在。透亮的燈光打在她的臉頰,如夜晚的月亮一樣散發着螢光,更加豐滿滋潤。
我瞄了一眼書名,好像寫着空氣系、妹妹之類的字眼。
居然是這種書?
她忽然向後一倒,碰上我的胸膛,我卻沒感到多少重量,那也是當然的,她本來就不算重,而且富有彈性。
「唔好意……思,乜又喺你㗎,點解去到邊都見到你。」她說
「我特登嚟搵你㗎,邊有咁多巧合。」
「咁你搵我咩事?」
她如此問我一時啞然,忘記自己要說什麼。話說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端詳過她的頭髮,她髮絲泛出沉穩的顏色,讓我很想抓一下。
「我今個星期六去Party Room玩,你一唔一齊嚟?」
「約你嘅喺女仔?」
「喺呀,今日同我一齊行入班房嗰個。」
「佢最早約嘅喺你?」
「應該唔喺啦。」
她好像理解了什麼,悠然點點頭。
「我都喺唔去啦,你玩得開心啲。」
「吓?咁突然嘅?」
在我說完的霎那,從臉上傳來了如水般柔軟的觸感,可以看到她細潤的手指。原來是她在摸我的臉。
「啊,唔好意思,我見好似好好摸咁。」
「你唔好當我細路仔咁得唔得。」
她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我想這是某種心理平衡,儘管她沒有很想摸,但無論是意外也好,有意也好,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蝕底」,所以她才會想要摸回來吧。
「你有呀妹咩?」我問
「冇啊。」
「咁你又睇呢本書?」
「唔得咩?」她說「乖,姐姐要睇書同做埋份閱讀報告,唔得閒理你住。」
話音剛落,她又繼續認真地讀她手上那本書。某種程度上我挺羨慕她的個性,至少她能夠在別人面前讀那本關於空氣系與妹妹的書籍,挺起胸膛並從容自在。
33
星期六,初秋的涼意席捲而來,原來Party Room的位置在工業大廈,為了尋找入口而花了一番力氣,看到古舊的升降機門後,我終於確定自己沒有來錯地方。
升降機的門需要人手動拉開,左右拉開的柵欄好像隨時會壞掉一樣。
按下6樓的按鈕,升降機轟隆轟隆地啟動。
這時傳來輕微金屬碰撞的聲響,但是沒有任何東西掉下來。如果不是看到升降機掛着的檢修證件,估計沒有人會敢乘坐它。
到6樓了,我向右望去,正好迎上了一片茂盛的草地地毯,原來那是Party Room的入口。
旋轉着門把推開門,一扇門的間隔,竟是與頹舊的工業大廈完全不一樣的景緻。
房間剛好有一間課室那麼大的樣子,柔和的橘黃燈光從天花灑落,接下來集結到中間的桌子上。低矮的桌子彷彿是為了盤坐特地設計的,有六七個社員在座墊上面,桌面剛好抵達他們的胸前。
「嗨,歡迎我哋社打雜林宗鬱。」
一到房間裡面,社長就朝我這樣喊道,然後大家啪啦啪啦地鼓掌。
「哦,總務呀嘛,之前開會見過。」一位社員這樣說。
「林同學原來喺我哋社㗎?」社員兼風紀委員金同學說。
「你同佢一齊風紀當值咁耐都唔知嘅咩⋯⋯」社長覺得不可思議。
這時社長傳來一個請坐的手勢,邀請我坐在靠沙發的位置上。
為了繞過其他社員而踉蹌地在人群中行進,我在方形大的坐墊上屈膝,然後坐下。
此時在我面前的是雅菁的臉龐,看見她的時刻,從心底恍如撥開雲霧一樣的心情。
除了雅菁以外,我和社員其實不太熟。
雅菁穿着素色的背心裙,底下的襯衣與稍微寬鬆的袖子,她的手朝我揮動着,輕柔如棉絮。原來平日的雅菁是簡單而優雅的風格,與吳昌瀅完全不一樣。
「食薯片啦總務,社費用唔曬,食多啲呀。」社長很熱情地指着桌上的零食。
桌上好像彩虹一樣排列的懷舊零食,有薯片、牛仔片、啫喱、大福、各種糖果、朱古力、蛋糕……居然連戒指糖都有……
原來每年剩下3000多社費並不是只存在於報表的傳說。
這時,社長已經關掉了房間的燈,微弱的檯燈取代了溫暖的光芒,除了桌子與窗簾外透入的陽光,每一寸地方都籠上了靜謐的幽暗。
「好啊,既然人嚟齊就喺時候玩第一個遊戲。」
「好喔!」有社員熱烈地舉起了手。
社長不知從哪裡找來空的酒瓶,綠色的玻璃,透着無情的寒光,摸上去的話應該很沉。
「真心話大冒險,轉啊。」
酒瓶轉到了社長,於是副社長學姐問:「選擇真心話定大冒險。」
「真心話。」
「咁呀,講下你同你女朋友點識啊。」
接下來是社長的感情故事,在出外兼職時認識的女朋友,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喜歡cosplay,就問她拿聯絡方式。大家聽完後一陣讚嘆。
於是杯子繼續旋轉,這次指着康樂,他也選擇真心話。康樂看上去很兇,大家想不出要問什麼。
「我想問好耐,你平放學咁急去邊呢?」社長問
「翻屋企照顧呀妹⋯⋯」
原來要照顧妹妹,難怪康樂看上去魄力十足,有股成熟的感覺。
接着酒瓶又漫不經心地旋轉,從桌上傳來陣陣回音。
這次酒樽指的方向是雅菁。
「啊,我想問一個大家都想問嘅問題」文書出聲了「雅菁宜家嘅status喺?」
「啱呀,文書真喺識問,感情狀況。」社長附和道
雅菁看上去有些困擾,但還是擠出了兩個字。
「A1。」
是什麼樣的男生可以吸引雅菁?這時好似一條鵝毛落在心上,讓大家心癢癢想知道更多。
社長抓起酒瓶,微微擺手敷衍地轉了一圈,酒瓶又指到雅菁身上。
「哦,又喺雅菁,我哋繼續問,幾時散嘅?」
社長,感謝你代替大家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上個禮拜……」
「哦!!!!」一雙雙眼睛因為好奇心而亢奮,大家窺探着雅菁,果然在某些點上我們始終如一。
附和道
雅菁看上去有些困擾,但還是擠出了兩個字。
「A1。」
是什麼樣的男生可以吸引雅菁?這時好似一條鵝毛落在心上,讓大家心癢癢想知道更多。
社長抓起酒瓶,微微擺手敷衍地轉了一圈,酒瓶又指到雅菁身上。
「哦,又喺雅菁,我哋繼續問,幾時散嘅?」
社長,感謝你代替大家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上個禮拜……」
「哦!!!!」一雙雙眼睛因為好奇心而亢奮,大家窺探著雅菁,果然在某些點上我們始終如一。
34
整個房間好像處於一種飽和的狀態,充滿著因為好奇心而蠢蠢欲動的少年少女。
風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服乾燥的摩擦感,秋天悄然降臨了這個房間。
隱約的冷氣的摩打聲下,在我和雅菁距離一個桌子的地方,可以清晰地聽到雅菁的話語。
我恍如從未聽到一般緘默,我從未想過雅菁的前男友是怎樣的人,一聽到又覺得理所當然。
傳統名校、高大、運動型、識彈鋼琴,我不用抬起眼睛,僅憑聽到的這些詞語,就能想像他是個怎樣的人。大概他就像飛馳的陽光一樣,耀眼得足以讓人傾羨。
追問得太久,終於有人感到疲憊,忽然房間好像膠住了,沒有人說話。
電話鈴聲戳進了房內,大家都不覺有異。
「喂,pizza到啦,康樂你陪我去拎。」
「攰啊,副社去拎啦。」
「講到戲肉你叫我去拎嘢?」
「嗱,公平啲,我哋一齊去。」
「好啊,吹咩。」伴隨著這一聲幹脆的回應,社長動身離座。
社長俐落地牽起房門後的鑰匙,帶著一群高年級的學生走了,剩下廣漠的派對房間,還有中斷的話題。
低年級的同學並未準備應付這種場面,用透氣的藉口離開了房間。
於是空蕩的房間裏,剩下雅菁、我,還有微風撩撥起的窗簾。
人全都走了,剩下受傷的少女與我,於是我要讓她打起精神才行。我望向一側牆壁,層板上有兔子、獅子還有黑貓玩偶。
要找些話說。我踩在坐墊上,然後向著沙發倒去。也許仰躺的姿勢可以遮蔽我的尷尬。
「啊,太好啦,人走曬,可以抖下。」
我把帽衣的繩子拉緊,展露面龐的頭套猛然縮緊,就像恐怖份子的頭套一樣遮住了我大部分的視線。
「睇下我嘅自閉外套。」
我從沙發上蹦起上身,把扣上開口的帽衣展示給雅菁,從縫隙中傳來了她純凈的聲音。
「點解要自閉啊?」雅菁說「好似公園啲阿伯……」
「你啲男朋友咁出色,我自慚形穢到自閉。」
「都過咗去啦。」
「啱啊,人喺要把握現在嘅。」
說出這句話的當下,秋日的微風恰好從窗外趕來,悄悄地掀起雅菁的髮,我望著雅菁的臉,心底升起一股躁動不安。
我好像躺在海水與沙灘上,任憑海浪安撫我的耳際。又好像蔚藍的無盡天空中,漂浮的白雲。沙發的柔軟觸感,與眼前文靜的少女,讓我有種不真實感,好像處於時間的縫隙之中。
時間會流逝,這種靜謐的日常生活很快就會被打破。
社長他們回來了。
「喂喂,點解冇人鼓掌歡迎我㗎。」
「因為冇人歡迎你囉。」
「喂喂,呢度有公仔衫喔。」
「哇,party room入邊都唔知俾人著過幾多次……」
於是大家又開始玩真心話大冒險,再一次不斷講話。
那種太完美而產生的違和感,我一時毫無頭緒,但我相信在不遠的未來,這些回憶都會變成一片片光景。至於雅菁,她也一定會找到很棒的男朋友。
35
回家的時候下起了毛毛雨,從地平線望去一片雲都沒有,顯得天空在哭泣。
如往常一般推開門,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微雨落下的日子,家裡混著一股溼漉的味道。我按下燈的按鈕,客廳頓時明亮起來。茶几上的陶具溫柔地沉睡著,但是一旁的鐵水壺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著冷峭的光。
自派對那天已過了兩個禮拜,又快進入考試的季節,社團的活動也逐漸減少。
「明天見。」在學校與阿大他們告別後各自回家,大家都要為期中考加油複習。一天、兩天,家裡無人的日子卻早已不止一年、兩年。爸爸的工作很忙,不過沒有關係,中學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我決定到便利店買杯奶茶。
這是一條接通整個屋苑的石砌走廊,隨著山體起伏不定,站在最高的地方往四周眺望,底下的梧桐樹擠在一起,彷彿來到了荒蕪的地方。
便利店旁是停車場,被大片的柏油路包圍。朦朧的玻璃泛起霧色,好像意識也要跟著模糊。霧氣遮掩著討厭的一切,好像能把世界隔絕在外,只留下自己昏昏睡去。
如果可以把所有厭煩的事情,通通扔到霧裏就好了。
在收銀台買好奶茶,我要回去空無一人的地方。沿途只有老人、陰天,還有慘白的牆。僅僅這一點,好像與偏遠的鄉村沒什麼不同。
揭開門,一塵不染的房間卻有著如雜草一樣的桌面。首先亮起的是電腦,然後是照亮整個房間的燈光。
通訊軟件中的比卡超頭像亮著燈,那是一位遊戲製作者,同時是一位大學生。
我被他的作品吸引而打攪他,有趣的是我們好像因此成為了朋友。
四百多公里外的大學生,遠在天邊的人比起圍繞身邊的人,不知為何更能讓人敞開心胸。
我在一片漆黑的鍵盤上輸入。
「好久不見,在做什麼?」
「啊,好久不見,期末了。」
「大學生也要交作業嗎?」
「不太一樣,是像專題報告之類的東西。」
「那《怪物傳記》的二週目甚麼時候會出呢?」
沒有傳來消息的提示音,現在房間裡非常靜。從窗外傳來點點飄打聲,天是陰鬱的,雨正在滌汰整個世界。
也許在螢幕的另一端,他也與細雨一樣,正為期末的功課載沉載浮。
過了一陣子,登登的訊息提示音又在響起。
「剛剛有點事。」他說「二週目的話⋯⋯抱歉呢暫時還不行。」
「不要緊,加油。」
二週目彷彿是一場未知的夢,或許有一天,他不再流浪了,他終於找到了遊戲界的工作,不需要再製作獨立遊戲。只是那樣的機會有多少呢?儘管我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想要做什麼,至少我能做的就是為他的夢加油。
「話說,你最近很少上線。」
「是嗎?可能要考試了。」
「有沒有喜歡的人?」
「怎麼可能?」
「高中生就是要談戀愛啊,要珍惜在校園的時間。記得告白,不要留下遺憾。」
比卡超的頭像變成灰色,他下線了,看來他又要在那些功課中載沉載浮。只是我從來沒有告白的經驗,以往的戀愛都是順其自然地在一起,最多是隨口問一句就解決。
告白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事物嗎?或許我要找個機會向吳昌瀅告白,只是我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
36
戴上寒氣侵染的圍巾,風吹得樹葉冷凝起來。又到了落英繽紛的時節。
儘管告白是無理的,我還是約了吳昌瀅出來。老師上星期叫我們買的通識參考書,我想吳昌瀅一定還沒購買。她晚上的事情太多,又怎麼會有閒暇顧及老師的要求。
這段時間,我們的交集僅限在學校。雖然只是很短的時間,可我感覺記憶中吳昌瀅的某部分,正在漸漸消散。我等了許久滑開手機,剛好聽到她稚嫩的聲音。
「等咗好耐?」
「真喺唔好意思啦,啱啱先到。」
她很少遲到,今天是例外。
我們在書店外會面,然後一起走入書店,書店並沒有門,鐵捲門則一直捲著,只有探測器歡迎每一位顧客。
走過探測器的時候,我悄悄望向身旁的吳昌瀅,今天她的臉上只有淺淺澹注,稚氣的臉好像白霓般通透。然後是毛衣與半身裙,也許今天的她乖巧了一點,不知為何我卻有點失望。
於是我們搜索了幾分鐘。
「就喺呢本?咁易搵到嘅。」她說。
「易搵咪好,唔通你想搵好耐?」
她噘嘴卻沒有說話,是不屑與我爭辯的意思嗎?
「呢啲連鎖書店喺方便㗎啦。」我嘗試轉移話題。
「話說,我有嘢想同你講。」她忽然認真起來。
她臉上童稚的氣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滿決心的雙眸。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好像帶著某種羞恥。
要告白嗎?
「等一陣!」我說「呢啲嘢搵個少人嘅地方講會唔會好啲。」
於是我抓起她的手,把她帶到賣影碟的店舖。我們來到最靠裡面的影碟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
於是我注視著她的臉蛋,與她帶著認真的眼眸。
「林同學,其實最近……」
她緊抿著下唇,那雙眼眸一直撼動著我的心。
「最近PTGF嗰邊,有個人話自己喺蔚凌酒店嘅太子爺。」
「吓?」
「嗯,唔知點解我覺得要同你講下。」
「哦,咁喺好事啊。」
我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吳昌瀅是怎樣的表情。
「都唔知喺咪真嘅,邊有咁好彩呀。」
「以後咪要叫你蔚少奶奶。」
「咩事啊你……」
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許她應該更淑女一點,但這是她迷人的地方。我們在影碟店裏繞了一圈,然後買了好久以前上映,我們卻都錯過的電影。
她想要吃雪糕,於是我們到空中花園的雪糕店。雪糕模糊了她的唇角,吵吵嚷嚷的庭園,從天空灑落的太陽的味道。我深刻地認識到,這種相視而笑的日子,也許不剩下多少了。
等到結婚那時,她一定是個綽綽約約的美人。嫁入豪門的話,說不定真的有機會呢。
37
那天以後又迎來了考試的季節,我們有半個月沒有見面,在學校也下意識地保持著距離。
被其他同學撞見與吳昌瀅在一起,總覺得很尷尬。
這半年以來,我總是與吳昌瀅一起,一時間沒了她的喁喁細語縈繞耳邊,彷彿有種失落的感覺。
這段日子雨一直不停,白雲像傘一樣,撐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
考試結束,於是我選了雨初停的日子,到咖啡店等吳昌瀅見面。
老闆娘還是一樣的年輕,落地玻璃外的街,麻雀浮在樹的枝椏上,雨幕的痕跡尚未消散。
今天的吳昌瀅會是什麼樣子?抱著這份期待,好像天氣也變得忽晴忽雨。
於是我等了一個小時。
等下要聊什麼呢?
兩個小時。
要告訴她最近發生了什麼。
……
入夜了,吳昌瀅還是沒有出現。她從來不會遲到,於是我撥通了她的電話。
未能接通。
我又撥了好幾通電話,依然無法接通。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吧,以她的行程來說,累倒只是遲早的問題。
我決定到她家附近看看,於是乘巴士搖搖晃晃地來到她家附近。
霽夜,街燈閃爍著,與馬路旁的欄杆一同起伏不定,造成某種突兀的律動。
我經過一個陰暗的巷口,深得我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況。我好像看到了某件熟悉的東西,一股寒意讓我很不舒服。
於是我點開手機的燈,打在眼前的地板上。
有一把刀、紗布、香灰和拜祭用的水果,不知道為什麼會把這種東西扔在暗巷。
然後讓我在意的是,還有吳昌瀅的手鍊。
疑惑之際,彰哥閃入我的腦海,記得有段時間他經常不在家,為了處理員工失蹤的案件。
難道吳昌瀅也……
冷汗從背後竄出,我飛奔至馬路旁,搭上的士後打通了彰哥的電話。
我看了一下時間,自我與吳昌瀅約好見面的時間,已過去三小時多。
38
窗外的景色飛馳着,的士片刻之間到了家。
倉促中一陣混亂,我不小心把鑰匙掉在門口,門卻自己緩緩打開,原來彰哥一早就到了。
「彰哥……」
「發生咩事?慢慢講。」
彰哥按上門,然後帶我走到客廳的沙發。
「唔好意思,明明你仲放緊假。」
我一邊喘着氣,一邊一點一滴地調整着字句,向彰哥說明了吳昌瀅的身份,以及她的情況。
彰哥聽罷點了點頭
「因為佢喺學生,所以更加唔方便報警。」
「喺……」
「等我睇睇……」
彰哥從公事包中提出電腦,然後查閱着什麼資料。
「哦?冇事嘅,你朋友依家喺大陸嘅高速公路喥。」
「佢停喺喥?」
「高速移動緊。」
彰哥說完把電腦蓋上,然後提起了他的皮革包。
「我幫你帶佢返黎,唔使擔心。」
彰哥轉身向門邁步,捲髮遮去他的脖子,俐落的襯衣折出骨幹,他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專業。
我像往常一樣,只能盯着彰哥的背影。
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如果我跟着去的話,彰哥也要為了保護我而分神。
「等一下。」
儘管我可能幫不上忙,或者會拖彰哥後腿,我還是追着他的步伐來到門邊。
只有這次,我不想徒勞地等他回來。
「你都要去?」
「喺,請你俾我帶佢返黎。」
「好耶喔,大個仔啦。」彰哥拍着我的肩膀說「終於唸住繼承家業。」
「我先唔繼承呀,嗰個喺我朋友先去。」
彰哥頓了一下,然後打開了大門,從走廊傳來呼呼的風聲。
「今次應該唔太危險嘅,
「DNA認證都冇跌,連手機Apps都冇移除。
「佢好打極有限。」
我不太清楚彰哥說的話,也許是在說那個劫走吳昌瀅的人。
我們來到了屋苑外面,一輛貨櫃車恰好停在外面,從上面下來的人與彰哥交接後,請我們上車。
「車牌、工作證、鎖匙都ready。」
「唔該你。」
那個人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彰哥發動車子後,劇烈的引擎轟鳴聲劃破街道,我們就這樣行駛在不知終點的道路上。
焦躁的時間推移,我們沿着離岸大橋駛去,過關以後駛入大道,準備接上高架橋。
這邊的馬路很暗,儘管燈是白色的,可隔開百米外才有一盞,我只能隱約看到車頭大燈前一點的路,然後四周是一片漆黑,好似有什麼危險潛伏其中。
彰哥卻駕輕就熟地握着方向盤。
看着他認真的模樣,舊日彷彿在記憶中閃爍。
不僅僅是冠叔,還有很多其他爸爸的部屬不待見我,在他們的心底,我應該是個無能又懦弱的人。
爸爸只好微笑着應付過去,只有彰哥,每次都會拼命地維護我。
「彰哥,多謝你,每次有咩事都喺得你撐我……」
「吓嘛,救人返黎都喺我職責所在。」
「唔單止呢件事,以前都喺……」
前方有車切線,彰哥放緩了速度。
「你講屋企班老懵懂?」彰哥說「其實嗰陣你仲細個,有好多嘢唔方便講。」
「依家講唔講得?」
「都得……其實你接唔接手你老竇嘅生意。我一啲都唔介意。
「老實啲講句,呢啲生意邊做得長。
彰哥嘆了一口氣,車子駛向了高架橋,底下是一些低矮的樓房,和不遠處黑色的海。
車窗倒映出彰哥俊俏的臉,帶着幾分邪氣與狠勁。
「爭又好,唔爭又好,
「我哋都會走向滅亡,只喺活嘅方式唔同。」
39
感傷從彰哥的話裏滲出,好似回顧着滄桑的歲月。
雖然我一直叫他「彰哥」,可他已經三十多歲。
我自己知道,我所無法改變的,豈止繼承爸爸的工作而已。
在車上行駛了一天,我們與對方越來越近。
公路的一側是廣闊無垠的田野,永遠青翠的草,還有低着頭的牛。
前方的路朝我們衝來,離去,不斷地重複。
遠方的山脈不斷延長,時間來到第二天的子夜,我們的距離又接近了一些,今晚無論如何也能追上。
來到沿海地區,首先傳入耳的是浪潮的聲音,然後是汽車的轟鳴、濕漉的海水味。
等到夏天,這裡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吧。海鷗會如天空中的飄帶,朝着遠方翕動着翅膀,而地上的年輕人則會揮灑着他們的青春。
我和吳昌瀅,也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可以逃離夜晚的世界,不需要再遮遮掩掩。
像兩個平凡的高學生,在千篇一律的街道上互相依偎。
即使世界不如我們想像中美好,即使會因為暫時離別而流淚。
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傾聽她的心聲,注視她的笑顏,感受那些不經意間的幸福。
——
曠闊無際的黑夜籠罩,泛着銀光的月亮彷彿在召喚着什麼。
彰哥逼近前方的貨櫃車,然後把它截停在緊急通道。
我們來到地面,柏油路的碎石讓鞋子沙沙作響。
對方也下了車,是個渙散的大叔,讓我看不順眼。
「個女仔呢?將佢交出黎。」我說
大叔舉起雙手,似乎沒有任何反抗的念頭。
「我都知遲早會俾人搵到…佢喺車上。」
彰哥把大叔請到一邊,然後示意我上車檢查,我抓着扶手攀上了車。
駕駛艙沒有一點風,有股貂油的味道,還有一堆處方藥丸,一路平安的吊飾安靜地飄浮着。
望見吳昌瀅的那一刻,我的心才安定下來。她正匍匐在車內的平台,看來是睡着了。
我從未端詳過她的睡臉,稚幼的臉上泛出桃紅色,隨着呼吸微微波動。白白的絨毛覆在如脂的皮膚上,被如緞的頭髮擠壓出睡痕,好想吻一下她瞇着的眼睛。
確定吳昌瀅安全後,我下車來到彰哥與大叔那裡,彰哥在質問那個大叔。
「所以,你喺識得佢嘅。點解要咁做?
「你應該知道,我哋勢力有幾大。」
那個大叔懨懨的樣子,有種放棄一切的感覺。
「我嘅時間唔多了,你哋可以睇下。」
他從衣袋裏抽出一袋藥物,然後遞給我們,有很多種顏色。彰哥接過後看了一眼。
「其實我冇唸過帶走個女仔,
「我只喺有種衝動,想同佢去好遠嘅地方,然後翻嚟。」
彰哥把藥還給大叔。
「你會唔會帶佢翻去喺一回事,
「但可以肯定嘅喺,
「個女仔會因為你冇咗份工。」
「對唔住。」
大叔鞠躬道。
彰哥又向大叔說了什麼,看來對方只是一時興起,並不屬於任何組織。
然後我上車叫醒吳昌瀅,看到我的時候她先是一愣,然後用盡全力地向我抱來。暗夜的街燈光線四散,我不知道要怎麼向她解釋,我的事情、彰哥的事情、還有她工作的事情。
彰哥說得沒錯,吳昌瀅再也無法在爸爸那裡工作,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起碼此刻重見吳昌瀅的我,感到一種由衷的喜悅。
40
在這之後,我們回程行駛了四公里左右。由於已經找到吳昌瀅,我們不必趕着回去,所以我們決定等天亮再起行。
趁着這個時間,我跟吳昌瀅說明了一切一切的事情。我們沿着海濱走了許久,一路上從岸邊傳來陣陣浪潮聲,還有隨着上下搖晃的船隻。
「原來喺咁。」
或許她早就知道了也不一定。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很在意。
「點解唔打電話俾我求救?」
我有點不滿。
「啊,因為我驚刺激到佢……唔知個大叔睇到會做啲咩。」
的確,如果大叔懷疑吳昌瀅報警的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
無論如何,她已經安全了。等到明天,我們又會繼續先前的生活,大致上什麼都不會改變。
「抓實我隻手。」
當我們攀上堤防邊的岩石,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色。
是海,一望無際的海。
沒有大浪,沒有燈塔,沒有夢想也沒有勇氣,只有漆黑一片,昏暗不明的夜空與黑色的海水。
我們靜靜看着遠方,一種此刻讓我們沉默的力量。
「我喜歡這裡。」吳昌瀅把我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喜歡。
當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在一片漆黑的海裡。
可當我們看見一片漆黑的海洋,卻覺得這樣的世界,
「好美」
比起與其他人一起,我更享受這樣的世界。
因為我知道,隱藏在黑暗湖面之下的,是充滿着虛偽與不安,隨時會傾覆的日常。
對岸是樓宇形成的燈,恍如一個浮在暗湧中的汲汲墜墜的冰晶世界。
彼岸是如此燈火通明,那邊的世界看起來很幸福。
只是我們不屬於那個溫柔的地方,我們耗盡心思,拼命地努力,卻仍然無法融入那樣的生活,無論是吳昌瀅,還是我,都只是繁星般世界裡的微塵。
—
兩個禮拜過後,一切好像又重回正軌。
吳昌瀅消失的三天是假期,所以沒有任何人發現,至於他的父母,好像早就習慣了。
她還是走那條昏暗的路回家,我還是一如既往地送她。
想必我們日後一定會無數次,無數次地,在這一成不變的街道中來來往往。
節日裝飾用的燈泡好像壞掉一樣,不斷地閃爍。
公路上行走着的車流過,傳來一陣陣風的聲音。
我又一次,看着她的背影。
齒間送氣三次,唸出她的名字。
我們走了好遠好遠。
「我哋咁辛苦行到呢到,可唔可以俾我一個答案?
「你,真喺享受嗰種生活?」
她佇立在原地,我無法看見她的表情。寒風流過,野花如捏合不住般搖曳。
這次,她終於回過頭,拼命地擁抱着我。
我用雙手環繞着她,慢慢貼上她的唇。
熄燈的商店街,城市的橋,遠方的燈火,還有叮叮咚咚的鐵路聲。
這次,我們再也不會放開彼此,在只屬於我們的樂園。
我想,這就是她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