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之流: 14-26美麗的事物
依偎著的身子傳來陣陣髮香,嘴唇上還彌留著她的溫度。
「佢哋應該走咗啦,死變態。」吳昌瀅推開我肩,好像很認真地說。
「真喺唔好意思。」我說「上次都喺……」
「算啦,你點都好過班飛囡。
多謝你喎,變態佬。」她怏怏地說完,又向前走去。
上次我沒有理由趕上,所以這次我追在她身邊。
「你住附近?」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跟蹤她,實則是一種犯罪,所以我敷衍著回答。
「喺呀,喺呀,我住呢喥嘅。」我隨意指著一棟山上的建築。
「呢喥?我都喺喎,從來冇見過你嘅?」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巧合。不過附近只有這一個屋苑,所以碰巧猜中也算正常。
「哈哈,可能我比較毒,唔多出街。」我打算用笑聲搪塞過去。
這是個牽強但毫無破綻的理由,非常有效。
於是我們走向遠處山巒間的屋宇,越過高高架起的天橋,站在上面,剛剛路過的斜坡都顯得渺小,橋燈晶亮,偶爾有街燈滲透進來,從斜坡拔地而起的街燈好像魔法師的法杖,晶瑩的寶石嵌滿了整座橋。
之後是一個公園,依山而建的公園,許多電梯錯落並行。
忽然傳來陣陣悅耳的鳥鳴,高音卻不刺耳,像某種beatbox。
「你屋企附近啲雀識beatbox?」
「你就beatbox,呢隻叫鶯,唔喺beatbox雀。」
順著她白淨的手指望去,我只看到一棵枝葉繁茂的樹,細看之下發現一隻比麻雀大的鳥,可牠的腳很細,羽毛很柔順,不像麻雀那樣刺,圓潤的頭就如嬰兒一樣。
她一直凝視著這隻鳥,好像特別喜歡。
「你鐘意呢隻雀?」
「邊有,唔好講笑。」
當我們這麼說著的時候,那隻鳥停止了鳴叫,與一隻鷺爭著銜地上的麵包。鷺的體型大很多,那隻鳥矮墩的身子小了三圈,它嫻雅地往後拖著,顯然不是鷺的對手。
鷺是雄偉的,健壯的牠毛色有些邋遢,隨意一扯便把那隻鳥推倒在地。
「你隻雀俾人KO啦,你唔幫佢?」我拍著吳昌瀅的書包。
「梗係唔得,呢個喺自然。」
或者應該修讀生物的是她,而不是我。我看向那隻鳥,牠被欺負後拍拍翅膀又繼續在花叢中找著食物,嬌弱的身影顯得美麗無比。
也許世界有善良的一面,只是沒有向牠展露。那一刻,我覺得牠惹人憐愛的身影彷彿與我身旁的女仔重疊。
「佢咁細隻,但喺叫得幾大聲喎。隻beatbox叫咩名話?」
「叫鶯呀,唔喺beatbox呀。」
我第一次看她那麼在意的樣子,忽然感受到一種激動不已。
如果牠不叫的話,也許會輕鬆一點。
是啊,牠那麼小隻,還叫得那麼嘹亮,其他雀怎會放過牠?想必牠成長的路一定很苦。
我想除了雨聲與風聲,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而脆弱的。
於是我凝視著身旁的她的身影,她髮梢的味道,白皙的耳垂、纖細的雙腿,還有那隻叫鶯的鳥,我想把這一切烙印在記憶的深處。
15
我指的那棟樓在北面,而吳昌瀅住在南面,於是我們在分岔路口作別。我假裝朝北走,然後悄悄原路折返。
我用手機召來一輛的士,叫司機直接送我回家。下車時已是凌晨,濕潤的燈光下,庭院裏的草都泛起點點瀣沆。
潔白的磚使大堂更加明亮,升降機門折射出的光刺得我眼疼,我在8樓出來,再用鑰匙打開家裡的大門。
家裏面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一片漆黑的客廳顯得冷寂,落地玻璃後的景色也只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從屋外吹來的風讓人感到微微悶熱。
人一鬆懈,腹部便傳來空虛感,我才記起離開咖啡廳的時候還沒有上菜,自己沒有吃晚餐。
打開燈,廚房的刀具輝映著亮銀的光,它們整潔地舖開,彷彿是全新的一樣。爸爸很少下廚,當然我也是。我從櫥櫃摸索出一個平底鍋,好像不是用來煮麵的。
最後我還是用平底鍋煮麵。
寧靜的夜晚裏,疲憊令理智開始沈睡,是非對錯的界線變得模糊,慾望開始佔據我的大腦,於是深夜的即食麵彷彿有股魔力。
飯飽後的我靠在沙發上,終於有餘裕檢查一下社交軟體,我收到一封來自雅菁的訊息。
我忽然驚坐而起,我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明天要繳交生物課小組報告,而我們的簡報還剩下三分之一。
我大概能想像出雅菁傳送這封訊息時的聲色俱厲,於是我屏息點開WhatsApp。
一點發怒的感覺都沒有。
訊息大體的意思是,雅菁已經把剩下的三分之一做完,並且已經電郵給老師,叫我們不要擔心。
雅菁的脾氣比想像的好,還是她是那種生悶氣的類型?想到這裏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我瞧了瞧傳送時間,是凌晨一點,夏夜在焚燒。
點開簡報,雅菁已經全部完成,不僅做得圖文並茂,她還在附錄上加上了講稿。
所以因為我的任性,他要幫我善後到深夜,真是一位大方的朋友。雖然不至於因此感動,還是要找機會謝謝她才行。
如果是她的話,會喜歡甚麼呢?她的身形很苗條,應該是飲食控制得很好,所以食物應該不可以……
我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裏劃著訊息,剛好發現來自舜仔的照片,取景在今天的咖啡廳,角度有點奇怪,像是在草率的情況下拍攝。
照片中的啊大右手搭著老闆娘的肩膀,左手緊緊地握著手機自拍。
然後舜仔附上了一句。
「張志大踏出毒男第一步,問女仔拿Contact。」
讀到這裏我有點吃驚,雖然老闆娘的樣子很稚嫩,身材也是少女的模樣,但可以開店至少也要等大學畢業,換算下來起碼比啊大年長4年。
數學不是我的強項,於是我在床上扔開手機。無聲的黑暗把我包裹,枕頭傳來平滑綿軟的觸感,我對吳昌瀅的事情還是毫無頭緒,不知道要怎麼拉近我們的關係。然後隨著意識的消失,我又來到夢中的香格里拉。
16
睡夢的迷漫中我來到小學時的街頭,回憶中父親的身影高大而可靠,我要把手伸高才能握住他的手,所以和他逛街使我經常感到疲倦。
我和父親漫步在民宅與小店混合的舊城區,回憶裏的景色泛起膠片的茶色,我隱約記得有餃子店、車仔麵檔、珠寶店,以及隔一條街的街市。
晚飯過後父親帶著我散步,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憐,寬敞的馬路有四條車道,車疾馳而過,隱約能聽到劃破空氣的聲響。對街遙遠的霓虹招牌,還有鋼筋水泥建成的商業大廈,都讓夏天更加悶熱。
遠處可以看到從地鐵站的入口,黃色磚塊砌出來的入口嵌在地上,地磚映著灰色的碎片圖案,從地底爬出來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是爸爸認識的人。
那個男人漸漸迫近,爸爸拉著我迎了上去。
「喂,老友,好耐冇見啊。」那人笑著說,露出一口白牙,聲音帶著鐘一樣的共鳴。
「邱哲瑋!點呀近排,轉行之後撈得掂唔掂啊。」
「OK啦,叫做養到屋企人咁啦。」
那人說完,爸爸忽然鬆開了握著我的手,把那個男人拉到一旁,小心地環顧著四周,低聲呢喃了幾句。
「掂呀!」爸爸忽然用力拍那男人的肩膀。「遲啲再傾啦,我湊緊仔。」
爸爸和那個男人互相道別後,又重新握起我的手。
我完全不認識那個人,也對他沒有興趣,於是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
「佢喺邊個?」我問
「舊同事。」
「咁佢轉行你咁開心?」
「你唔識㗎啦,冇得揀就話做呢行啫。」爸爸無可奈何般的笑意有些奇怪。
以前我不明白什麼叫沒有選擇,當然現在也不懂——如果一定要做的話,真的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可爸爸是那麼由衷地為那個人感到喜悅,也許內心深處的他並不認同自己的做法。
爸爸拉著我到「機舖」。
街角的盡頭是一間遊戲機店,大門被著賽車遊戲的海報遮蔽著,完全沒法看到裏面,有時也會換成RPG遊戲的海報。
遊戲廳只有課室那麼大,嘈雜的電子音四處飄蕩,黑色籠罩的廳裏,遊戲機彩虹般的炯炯光華瀰漫開來。
爸爸把我帶到一部摩托遊戲機前,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孩提時的震撼,遊戲機的觸感,螢幕裏飛馳的道路和天上的星星。
不過重點是爸爸,他坐在一部機器前很專注地玩著,我不太清楚那部機器叫什麼名字,可能是老虎機,也可能是柏青哥。
他喜歡賭,各式各樣的賭,就算沒有帶錢也要看著別人賭。他唯有在賽馬節目播出的時候靜下來,儘管媽媽已經禁止他買馬。
我記得爸爸有篇潮文一樣的偉論。
「其實馬又好,波又好,有時我只喺想睇下啲比賽有幾戇鳩。
「呢啲時候你呀媽就淨喺識問我「聽日Family Day我哋去邊呀?」
「其實我只喺想睇比賽,真真正正只有運動嘅比賽,靜靜哋,一個人。
「如果可以意識到運動節目對男人幾咁重要,咁好多家庭問題都可以解決。」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才知道是來自比爾·伯爾的笑話,現在想來,爸爸沒有因為賭而被抓進監獄真是一種奇蹟。
17
晨間的鳥輕輕啼叫,有吱吱、嘎嘎還有古菇固的聲響。日光從窗邊撒落,光輝炤晰,樹葉映著淡淡的霞光,是充滿著金色的瑰麗風景。
這片偏遠光景隨之而來的煩惱,是每天早上要提早一個小時上學。在夏日颱風經常光顧的片席之地上,彷彿每個人都帶著不安的因素。
我很早就起床,於是收到了啊大的訊息。
「想睇聽朝社際場波。」
昨天毫無預兆地丟下傷心中的啊大,作為補償我決定要陪他看上課前的學校球賽。
「好,我又去睇下有冇靚女。」我寫道。
就是如此,經過晃蕩的地鐵車廂與數不清的斜坡,我來到了學校附近的足球場,並在那裡遇見了啊大。
我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不知是否快要入秋,幾道飂戾的風捲起球場上的草,我們頭上是無盡的天空。球員在足球場上拔步,奮力抵抗著對手,明明只是高中生,擊出的球卻帶著一股野蠻的勁,狠狠地墜在別人身上。
我不太喜歡看學校的球賽,他們小動作很多,缺乏對體育的尊重。
啊大似乎也沒有認真在看,他利索地揭開汽水的罐子,然後把其中一瓶給我,自己猛灌另外一瓶。
於是我們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哪個社容易獲勝,哪個女生比較可愛,一邊看著球在場上被踢來踢去。
啊大的輪廓像山一樣穩重,略帶嬰兒肥的臉讓他像在打盹。從語氣中聽出他已從偶像的背叛中恢復了精神,我鬆了一口氣。
「你尋日咁急住走,有咩煩緊呀?」
「冇,呀爸佢叫我翻屋企幫手。」我說「你擔心我?」
「好擔心啲女俾你食曬!」啊大說「btw你同吳昌瀅點呀。」
「幾好啦。」
「咁咪掂咯,你依家嘅任務就喺成為佢最close嘅朋友。」
從當朋友開始嗎? 我覺得是個不錯的建議。
我們眺望著球場裏的啦啦隊,低年級的女仔舉著啦啦球,為自己的隊員打氣,看上去活力很充沛。當然啦啦隊裏也有男仔,我們直接無視掉了。
接下來環繞著我們的是一陣沉默,球無趣地傳來傳去,應該是因為太早,啊大有些半睡半醒。
「講下嘢啦兄弟,有趣啲嘅。」啊大快要睡著了。
我們在這裡坐了快四十分鐘,學校的話題也講完了,所以我唸起詩來。
「纖巧的笑容多麽美好,」
「好詩。」
「美麗的眼眸顧盼生姿,」
「又喺女。」
「因為樸素的服裝更加絢麗。」
啊大沉思了一會,然後用力地拍了一下長凳。
「我明啦!講緊個樸素嘅靚女,淡妝都靚過曬啲臭閪。」
這時球賽結束了,我們看著那些球員四散而去,明明剛剛還在並肩作戰的。
這讓我想起令人窒息的學校班級,人們只是因為利益,又或者是害怕被排擠,互相取暖而走到一起。
啊大他們不一樣,是真正的朋友,這一點非常不容易。其實起初只有他們三人,我是外來人,啊大把我拉進他們的圈子。
美女因為背後的本質而美麗,人與人的感情何嘗不是。
華麗的服裝只是點綴,內心卻無法掩飾。
啊大和我也收拾東西,他仰望著天空舒展身體,好像球場非常乏味,現在終於可以離開。
他說想要看球賽,就像舜仔的figure能夠賺錢一樣荒唐。
如果阿大問我為什麼不和其他人做朋友,那我一定會這樣回答。
「當然了,因為他們都是沒有心的,無趣的人。」
18
午飯時間,由於啊大要為自己社員的足球比賽打氣,所以一早就厚臉皮地丟下我。舜仔和啊植則因沒交作業被地理老師留堂,聽說昨夜兩人為了抽超稀有角色而在遊戲奮戰不懈。
我望著晴空灑落的燁燁光華,讓溫暖包裹著我的身體,原來是真的,大家都很忙碌,所以只要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總有一日會得到我渴望的寧靜。
正當我思考著到哪裡吃午餐時,我留意到吳昌瀅一個人從課室裏走出來,她走路時,姣好的身材包在校服裏,如瀑的黑髮與裙袂輕輕擺動,好像一株仙草在風中搖曳。
我估摸著不能錯過這個當朋友的好機會,於是我到她面前搭話。
「喂,又見面啦。」我說「不如一齊食啊?」
她的點點頭,恬靜的臉好像格調高雅的茶具,白瓷般的孤絕。
「但喺我唔會就你㗎喎。」
「仲好啦,費事煩食乜。」
「好,咁呢邊。」她主動帶路「你班friend呢?你沊低佢哋得唔得㗎?」
她帶著我穿過了學校附近的路,林蔭覆蓋的小徑,然後穿過了商場,我趁機向她解釋了啊大、舜仔和啊植的去向。
我們來到了一間雅緻的餐廳,暗色的玻璃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裏面,外頭鑲著金邊的輪廓,如果不是看見外面的餐牌,我甚至認不出這是一間餐廳。
侍應帶我們到閣樓坐下,與一樓不一樣,閣樓的透明玻璃傳來自然的光線。我們點了龍蝦伊麵和豬小腿燴飯,後者是我的。
她的龍蝦伊麵和酒店濕膩的感覺不同,偏淡的醬汁透著水的明淨,碎片般的西洋茜混合著清香。相比之下我的番茄豬小腿就顯得有些混濁,不過我倒是挺滿意。
「你食唔食多啲?」她卷著伊麵送過來,然後用叉遞給我半個龍蝦。
「正啊,女友力max,但喺你食咁少夠咩?」
她吃得那麼少,如何支撐那傲人的雙峰?我感到不太踏實。
「因為要食好多餐。」她欲言又止,好像在思索著恰當的方式。「我有做PTGF。」
「我知啊,我down過個apps。」
「你唔介意就好。」
我當然有一點介意,但是我把這句話嚥下肚子,因為我不知道用什麼身分。她的臉還是一副乏味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的樣子讓我有點擔心。
「唔好意思我有啲閪面,希望唔會激親你。」她停頓了一下「如果介意嘅你可以閪翻我。」
「點算呢?你對住啲boyfriend都喺咁咪玩完。」我笑著揶揄她。
接著我們各自專心吃了許久,看來我們都不喜歡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
想必對著陌生人要一直保持一副欣切的樣子一定很累,所以我可以理解她平常的表情為何如此簡略。
當然有的人還是可以24小時都一副歡暢的模樣,只是我眼前的女仔並非那種類型。
我想這是我們的相似點,她脫下PTGF的身分面無表情,我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後的頹,都是為了找回屬於自己的時間。
燈光打在她的面頰,透出潔淨的水光,淡粉的腮紅好像水中的紅蓮,我不禁覺得她有些可愛,其實她不必為不完美而感到抱歉。
我們之間還是有種距離感,她對陌生人的戒心很強,看來我們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19
那天後我與吳昌瀅便沒有獨處的機會,時光飛逝,來到了兩個星期後的家政課。
家政老師是個和氣的阿叔,由於家政室在六樓,偏僻得校長都懶得來巡視,所以紀律非常鬆散。
這一課我們學煮咖哩四寶,魚蛋、豬皮、蘿蔔和燒賣,雖然我不明白第四寶為什麼不是魷魚,但我決定不去深究。
家政室有籃球場那麼大,地磚和牆壁都做了米黃色的防污處理,儘管有十幾部抽油煙機,空氣中還是滲著一股油煙味。
我們四個男仔理所當然地成為一組,剛好是離老師最遠的角落,霧面的石製檯面上,放著煤氣爐和我們的那鍋咖哩。
「呢種咁簡單嘅嘢,使撚學成堂。」啊大悻悻然地說。
「的確,但喺hea下都好啊。」啊植說
我們看著家政室的天花板發呆,天花板也是米黃的帶點灰,一片空白,像是一條長衢連通家政室和課室。通過門的玻璃可以看到掛在牆上的貓玩偶,那是雅菁的佳作,我記得好像叫「捏庫」。
「喂喂,你哋睇下。」
舜仔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他把火調大然後調小。在看到那鍋咖哩的一瞬間我明白了。
「隨住火力嘅唔同,煲內魚蛋嘅大細都會唔一樣。」我說
在百無聊賴的課堂裏,更需要細緻的觀察。
「喺咪氣壓嘅原因呢?」啊大看似很感興趣。
忽然間我們露出嘲褻的笑容。
「不如,睇下佢可以漲到幾大?」、「好喔好喔」我們一致贊成,然後把煤氣開到最大。
煤氣爐上的火焰閃著豔光,一時聚合,一時離散,好像舞蹈的金魚尾鰭。
然後鍋內的球狀物體不斷漲大,我們看得非常興奮。舜仔緊攥著雙拳,一上一下地好像在為魚蛋打氣。
「哇,屌,有成個拳頭咁大。」連啊植都激動起來。
有人說一幫男仔聚在一起,事態就會向奇怪的地方發展,我想是真的。
結果我們聞到一股焦味。
啊大見狀立即從伏著的桌子上乍然驚起,扶著桌子反手一翻,扭動那顆控制煤氣的按鈕,慌慌張張地把火調小。
「呼!差啲煮魚蛋都窿……」看來他心有餘悸,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接下來我們還是悶悶地等,由於老師有事出去,我們便滑起手機。
我還是對吳昌瀅從事PTGF有些在意,便又點開她的界面。
我需要一個理由,可以留在她身邊的理由。
白底黑字的評論區裏我讀到了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留言,當然大部分是正常的。
有些意味濃厚的比如「想屌。」、「一定好淫。」還算是表達意見,一些人甚至留言「想奶。」、「幫襯得多有冇獎勵。」,這算有些過火,最重口味的當屬「佢胳肋底一定好臭。」、「臭雞樣抵俾人屌。」……
其實大家不會介意他們的口味,只是他們在人身攻擊別人而不自知。
讀到這裡我沒由來地感到氣憤,只是老師已經回來了,我只好把手機收起。
20
老師回來之後並無太大動靜,時不時能瞧見老師在其他同學身邊游離,終於他來到我們身邊。
阿叔定睛看著我們的咖哩四寶,然後說。
「好好,繼續努力。」
幸好他沒有掀開來聞,不然應該會對我們另眼相看。
過了大概30分鐘,阿叔把我們喚去家政室廚房中央,8組同學圍著桌子排列,桌上是潔白的碟子,有把咖哩四寶當成千層糕的擺盤,一層燒賣一層豬皮;也有圈式排列的,一圈魚蛋一圈蘿蔔,當然最多的還是像我們四個男生一樣,隨意弄成一碟,毫無序列可言。
這時有一碟特別絕代獨立,那碟四寶堆成寶塔狀,底盤由蘿蔔削成的細片承托,薄如紗裙的蘿蔔竟無斷裂,然後是豬皮依偎而成的萼片,塔的頂端由卷成花蕊型的蘿蔔組成,一勺咖哩汁讓整個寶塔熏沐在神聖的金光裏。
實在別具匠心。
不用猜也知道是雅菁組的作品,我把目光投向她們,只見有個女仔緊挨著雅菁,她們的感情一定很好。
我把阿大他們召來欣賞,他們看見那碟誇張的傑作,忍不住笑意。
「好誇張。」舜仔顫抖著輕喊。
之後阿叔便逐個評分,當然少不了各組端著自己的作品合照。阿叔在這方面非常稱職,對於用心的作品會輕輕讚賞,對我們這種敷衍了事的組員也不會加以為難。
評分結束,到分享食物的環節,我並沒有帶任何容器,於是分給了啊大他們,還好他們沒有向我收取暫存費用。
之後阿叔把我們領到家政室課室作課後總結,我完全沒有聆聽的心思,就偷看舜仔打2D動漫遊戲。
「關於今次嘅咖哩四寶,其實主要喺想大家熟悉一下家政室……」
「咁技術總結為……」
我隱約中聽到阿叔在指派下次購買材料的成員。舜仔終於召齊五人組團入關卡。
「下次買嘢嘅兩位同學喺……」
「男仔嗰邊謝同學今日請假,有冇人想主動幫手?」
才不會有人想要代替他,舜仔的角色是個女騎士,手持巨盾在橋上橫衝直撞,把怪物震得四散。
忽然手臂上一陣劇痛,原來是啊大扯著我的手舉起,接著是啊植的戲謔的聲音。
「呢喥,呢喥,林宗鬱話好想幫老師手。」
可惡,都中四了還開這種玩笑,我掙扎著放下右手。
「好啊,宗鬱咁有心啊,咁你同昌瀅約個時間去啦。」
那個名字十分入耳,我趁機往女仔那邊一看,吳昌瀅眺望著窗外的山,柔美的髮掩映著她的臉,窗外一片安詳。
原來是和她一組,難怪啊大和啊植要幫我呼喊。
下課的時間到了,同學像非洲牛羚遷徙一樣,蜷蹙又有序地離開家政室。我喜歡走在最後,聽說獅子會挑排最後的動物下手,還好人類社會已經不是大草原。
倚著門出來走廊,剛好碰上隔班的同學,他們這星期沒有家政課,咖哩的香味吸引了下課飢腸轆轆的朋友,他們聚成一個個小圈子,歡笑打鬧的聲音此起彼伏。
其實他們不只是為了吃,也是社交的一種。人緣較好的同學做出來的食物,總是特別受歡迎,有些同學做出來的食物卻只會放在一邊慢慢冷掉,像薯條一樣。
我是慢慢冷掉的一類。
茫然間我督見一個高大的男仔接近雅菁,他的鼻子很挺,我不認識他,直覺敏銳地告訴我事情不簡單。
正當我打算偷看事態發展的時候,忽然有人從樓梯走來,我向那邊望去,夭紹的步姿映入眼簾,我一眼就認出是吳昌瀅。
她也發現了我,我想,我們能不能有深一步的進展。
估計是瞅見我兩手空空,她向我送來她的盒子。
「喂,林同學,送俾你,我袋住唔方便。」
「喔……多謝。」
「唔使多謝我,ByeBye。」
雖然叫人的方式有點囂張,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而稚嫩。以她放學後的活動來看,拎著這個盒子的確不方便。
她姣好的身影朝樓下漸漸遠離。
我應該覺得開心對吧?雖然沒有人要我煮的咖哩,不過握著食物盒的我,可是收到了女生的饋贈呢。
這麽一想我又覺得自己是被命運眷顧的孩子,望著其他同學為了朋友的咖哩面露笑色,我突然有種睥睨眾生的感覺。
21
為家政課買材料的那天終於到來,天已入秋,能感到一絲蕭索的寒意,窗外的海棠慢慢地凋殘,彷彿有甚麼正被自然悄悄汰減。
課室裏還有許多人,為了不讓吳昌瀅久等,我早早來到了門外。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朦的天空,我迷失於初秋的白露,稍稍定睛一看,那片濃郁的素色前,吳昌瀅延柱欄邊,裙子的摺疊像一株一株白滕花,輕籠她修長的雙腿。
「久等啦。」
「都唔喺好耐。」
最近的超市在兩個車站外,於是我們沿著斜路來到小巴站。吳昌瀅白皙的臉稚氣未脫,身材卻帶著媚色,路人投來的目光不知為何讓我心慌。
小巴急煞進站,看來司機是個年輕人。
小巴上的單人座已滿,我讓吳昌瀅先上車,再扶著欄杆上了小巴,看見吳昌瀅在一個雙人座前駐足不前。
「不如…你坐入去呀,我唔鍾意坐入面。」
我斜眼望了一下她,女仔好像對什麼事都很講究。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於是我擦著她的身子滑進座位,肌膚相觸的時候,可以聽到衣物摩擦的聲音,從他髮絲傳來淡淡的木槿清香,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味道。
我不禁懷疑世上是否真的有小說中的乳香。
我們耽誤了小巴司機的時間,他有些煩躁地嚷道。
「快啲坐好開車啦。」
吳昌瀅摁著裙子坐下,小巴隨即啟動傳來引擎清脆的聲響。碧色的雲在天上舒卷,我們緊挨著坐下,甚至能感受到她校服的袖子。
裙擺俯躺在她肥瘦合宜的腿上,從裏面露出她如脂的膚色。我嘗試移開視線,沿著流麗的腰線眺望,是一雙飽滿柔潤的酥胸。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使勁盯著前方椅背的虛空,因為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裡。
引擎的聲音很吵,所以我們都沒有說話。我能感受到心上的跳動,還有背後滲出的冷汗。
我看似置身小巴之內,其實身體早已從身邊的景緻抽離。吳昌瀅卻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香豔,盯著對面窗外的景色。我忽然很想捏她的臉,告訴她應該要有點自覺。
兩個站的時間眨眼而過,車停穩後我跟著她來到地上。穿過馬路來到山上僅有的商場。
她走在前面,步伐輕快地環視周圍的景色,看來她今天心情不錯。
「你今日好似幾Happy喎。」我問
「喺咩? 唔使翻工咪開心啲。」
她回頭望著我,我才發現她香沁的笑靨,看來學生和打工人都是一樣的,放假就會特別開心。
走著走著我忽然想起要買家政課的食材,可我完全忘記要買什麼。
「話時話,你知唔知要買乜……」我怯怯地問。
「梗喺記得啦,今次要整Rock Cake,我哋要幫手買泡打粉、麵粉、砂糖、糖霜同埋雲呢拿香精。」
果然她的記性很好,看來這次我可以放鬆一下。
天色還是傍晚的灰藍,這個商場的外牆由玻璃砌成,我們終於來到了商場的門前。
22
商場的大門對著路的轉角處敞開,推開門可以看見,亮麗的瓷地板拉出長長的走道,從那裡可以看到兩層樓高的商鋪一直延伸。
我好像看到了香港的影子,儘管香港是個土薄的小島,植物與雀鳥卻品類繁多,就像眼前琳瑯滿目的商店一樣,聚攏在一個商場裏面。
走道的盡頭是大片潔白的空地,其上是商場的服務台,那裏有彩虹般的玻璃吊燈,還有天窗灑落鋪天蓋地的燈色。
我們走過一間普通的珠寶店,落地的玻璃門透出裏面溫馨的黃光,裏面是亮面的白色地磚與方塊點綴。
玻璃與柚木封裝的櫥窗內展示品,吳昌瀅佇立在某對像髮簪的金色物體前,我很好奇那是怎樣迷人的作品,竟然可以吸引她的目光。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首飾,整個飾品是素淡的金色,雕刻成鳶尾花的形狀,紫水晶妝點而成的花托顯得氣質出塵。這麼形容它好像很累贅,實際上只有拇指般大小,閃爍著的光芒好像五色的錦,顯得格外乾淨。
「呢個喺……髮簪?咁細嘅?」
「呢個喺耳環嚟。」
「你又啱?乜PTGF唔喺淨喺用名牌嘅咩?」
「你可唔可以唔好FF咁多。」
我的目光放在那軟綿的花瓣上,她說是要送給姐妹的禮物。史書說長安妓女多聚集在北里,我以為在無情的北里世界,只有名牌才能當作禮物。
「唔喺食Tea只去半島嘅咩。」
「邊有你唸到咁,嗰啲只不過喺工作需要。」她說「儲錢買樓嘅姐妹就唔少。」
原來如此,那可以變得更有吸引力也是假的嗎?我忍不住感到好奇,於是明目張膽地問。
「咁有冇啲咩銷魂床技?」
「有嘅話我想夾爛你個頭先。」
聽到這裡我感到某處卻隱隱作痛,她徑直走到店裡,我覺得進去有些尷尬,就在外面等她。
等待的時間總是鬆散,這個商場位置偏僻,人流像花開即謝的盆栽,一眼望去總是稀疏。
我像探風的守望者,看著人群來來往往總會麻木。我取出手機,無意間又滑到了吳昌瀅的留言面板。
那天之後又多了一些留言,當然還是有一些不悅耳的話語。觀察有關她的留言好像變成了我的習慣,我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直到一把清澈而細嫩的聲音傳入耳畔。
「咦,喺我嘅page喎!我都未睇過啲留言。」
「喺呀,啲留言多數讚你。」
我沒有說謊,的確大部分的留言都很友善。她問我拿過手機,然後凝眸瀏覽著頁面,我的心裏亂紅飛舞,不知道她看了那些留言作何感想。
「我哋行啦。」
她走到我的身邊。
「會唔會有啲留言令你唔開心?」
「梗係唔會。」她說「雖然我啱啱都見到啲……唔喺咁好嘅留言。」
扶手電梯的燈光好像有點難過,我剛才不應該點開她的頁面。
「真喺冇唔開心?」
「梗係冇。」
「我覺得有啲留言喺喥性騷擾你。」
我想為她叫屈,順便轉移話題。
「使唔使幫你舉報曬佢哋。」
我們剛好經過一間花店,馥郁的花香流入我們的鼻子。
「唔使啦,就好似賣花咁,唔俾人討論未免太唔公平。」
我有點無法接受,如果有客人說這間花店的花是臭的、想要毀掉這些花、想要蹂躪這些花,我想老闆娘一定會喝罵著把他們趕走。
更何況,我不認為眼前的女孩是一件商品。
23
蟬鳴漸漸隱去,落葉開始飛舞。
我知道,有甚麼東西在逐漸腐朽。
我們從商場出來,走在回去的路上,天色漸漸變的晦昧不清。
如果連自己都變成商品,那情感,也可以用價值來衡量嗎?
只是為了滿足慾望,找到更好的就下一個。感到厭煩就等寂寞重新累積,難道我們都是這樣的動物嗎?
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世界。
我們還是準備搭小巴回程,不同的是我手上多了一袋材料。
回程的路上我還是坐在裏面,當小巴經過T字路口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幾十天的沉積落下,可以看見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泛起冰涼的水花。
我們都沒有帶傘,看來下車後要找個地方避雨。
「落雨啦。」我說
「我哋都幾好彩喎。」
我望向身旁的她,她的笑顏讓我感傷,我想她早已接受了這一切也說不定。
下車後我們朝著最近的涼亭跑去,所幸雨勢不大,大概只是過雲雨。
從涼亭這裡可以眺望到學校,學校與我們之間只隔著一條緩緩的斜坡。
滃滃霧氣籠繞著四周的景色,陽光穿過雲,斜坡的灌木叢好像染上了霧的淡黃,從那可以聽到水流淙汩的聲音。
「好似落到唔想停咁。」她說。
「咁點算呢?」我回答。
如紗的細雨把學校鎖住,明明只在目光所及之處,我們卻無法抵達。
只要能接受那砭骨的雨浸透身體,大概就能昂起胸膛走過眼前的路。
只要能放下甚麼東西,我們想必可以走得更加輕鬆。
她好像想到了什麼,形狀優美的唇悄悄綻放。
「你等我一陣。」
「吓?」
我的視線追過她離去的身影,她用手遮住瀏海,碎步走向附近的便利店。
17歲的夏天整個過去了,我卻還在原地佇足不前。
回來的時候,她的手上多了一把傘,好像有點雀躍地說著。
「好耶,咁就可以翻去啦。」
「太好啦。」
「翻去啦,𢱕得多雨啲糖霜會易壞㗎。」
地上有許多坑窪,雨水映出朦朧的天空,看來是一條不堪行走的路。
她向我投以笑顏,我感到內心的某處正在慢慢融化。雨傘不算大,我們要依偎在一起才不會淋濕,她的身子很輕,我走得小心翼翼,有時會輕輕地撞到彼此。
雨淅瀝地下著,世界變得灰濛濛的。
回去吧,在一切變壞之前。
24
把材料送到家政室後,因為我還要去生物補課,只好自己留在學校。
生物實驗室在六樓,是更加偏僻幽靜的地方,路上要經過走廊,從那可以眺望一成不變的蒼鬱山谷,一直盤踞到遠方。
我匆匆走過那條走廊,山谷裏喬木種得太多,導致一年四季都是一片薰然的綠色,那種不真實感讓我恐懼。
推開門,一股混濁的酸味撫過鼻子,好像是試劑,是每個實驗室都會有的,浸染在實驗室裏久久不散的味道。
距離上課還有三十分鐘,實驗室裏空無一人,我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從操場傳來哨子與叫喊聲,應該來自籃球隊與手球隊的訓練。
學校的位置很高,我向窗外望去,遠眺那片峻茂的巒峰,所有的奇構異形、林木蕭森都呈現在眼底,挺拔的山峰之間,則是若隱若現的雲氣。
這副光景讓我稍微想起以往的心情。
那天我恰好路過某座山在馬路邊的入口。那是一條陰冷的斜坡,樹從右邊的牆壁裏攀出來,穿過斜坡之後則會看到某郊遊徑的指示牌。
反正離太陽下山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幾乎沒有考慮就踏上了登山的路途。
單人遠足的確危險,可那時我就是想要登山,總感覺有股「要到甚麼地方去」的衝動,也許是因為剛失戀的緣故。
那是一座山脈,登上第一座山峰後要向下走,樹影遮住了幾乎每一寸陽光,明明是夏天卻異常陰冷。
這樣上下重複幾次之後,我迷路了。
其實每一條路都可以回到市區,只是路程長短的分別。
反正也沒有目的地,乾脆在這裏休息一下好了。這麼想著的我坐在石凳上。
這時候一個大叔杵著登山杖走來,插在地上發出嘎搭的聲響,我估計他對這座山非常熟悉,便請求與他同行。
就像其他嘮叨的大叔一樣,阿叔向我講起了這座山的歷史。山上的宮廟、蜂場、山嶺都被他講了一遍。
他說起了這座山上的傳說,西嶺在某些季節會和巨蛇座聯成一線,只要在那片星空下的許願,神明就會聽到。
還記得那時我岔開了話題。
「點解你知咁多關於嗰座廟嘅嘢? 你有咩願望呢?」
「巨蛇座呀?連喺咪存在都唔知道嘅嘢。」
「你覺得冇咩?」
「咁你呢?點解要行呢座山?」
「因為……」
我沉默了一陣,不是別人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需要接下。
上坡的路段暫時走完,接下來是薄薄雲蔭包裹著的下坡路,可以看到山下遼闊的草地。
我們來到一個分岔路口。
「你可以沿住前面嘅路落山,我哋就此作別啦。
「我聽過一句話,
「如果可以一齊行嘅話,
「至少代表你哋嘅心曾經貼近過。」
緩緩的風拂盪著,他的背影與搖曳的芒草融為一體,好像他一開始就從未出現。
意識回到實驗室裏,我望著窗外發呆,有時會聽到從操場上傳來的打鬧聲,風拂過摺疊的窗簾影子。
現在想來也不必那麼悲傷,兩人的軌道恰好相同就會貼近,反之亦然,命運的軌跡本來就不會為誰而改變。
25
疲憊的星期一,上了七個多小時課的我感到心如死灰。
從樓下傳來了歡暢的笑聲,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來到走廊。
初秋的風挟來清澈的寒意,露華組成了銀色的世界。在那裡,一個女仔的身影吸引了我。
走廊那側的牆有肩膀那麼高,她很勉強才把手伏在上面,精緻的臉蛋陷在毛衣的袖子裏,好像一只好奇的貓咪,讓我想從後面抱住她。
微霜揮發在她不成熟的臉上,與之相反的飽滿上圍讓我認出吳昌瀅。
樓下應該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我一邊想著,身體已向那圍牆邁進。
只見平台上一對情侶擺出可愛的姿勢,對面則是舉著相機負責拍攝的同學。街站常見的展示牌在一旁聳立,牌上寫著「即影即有」,原來是攝影學會舉辦的活動。
我想PTGF應該經常拍照才是,她一定對鏡頭見怪不怪了。
「你唔喺成日影相嘅咩?」
「唔喺呀。」
「我都喺。」
然後我們陷入了短暫的靜默,乏味的校園生活讓人提不起勁。望著那片蒼白的天空,我忽然想到了什麼。
在這無趣的地方裏度過許多日子,想找點什麼有趣的事情做,我們當下的心情大概是一樣的。
「咁我哋去影啦。」
「都好。」
打算做點什麼的時候,心情也變得躁動起來,我直接拉起她的手,帶著她來到平台。
我們靠近那排隊拍照的人羣,四周傳來直爽的談話聲與笑聲。我望向那位兢兢業業的攝影師,發現居然是舜仔。
我差點忘記了他是攝影學會的人像專家。
此刻舜仔並沒有發現我,他仍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之中,心無旁騖地捕捉下每一對同學的光影。
我記得他說過,事物的面貌不可改變,關鍵在於角度與時刻。
還真是難以理解的境界。原來隊伍不算太長,前面的女生原來是一組,她們想五個人拍一張團體照。
她們很自然地併在一起,看來是感情深厚的好朋友。
到我與吳昌瀅了,我們走到補光燈的柔光罩對面。
只是拍照我們是一時興起的決定,我們根本沒想過擺做什麼姿勢。
這時舜仔展露了他邪惡的本性。
「哄埋啲,鏡頭影唔到啦。」
我與她靠近了一點點。
「再哄埋啲。」
我碰上了她的髮絲。
「唔好咁僵硬,要close啲,男嘅最好攬實佢。」
於是我摟住她的肩膀,對著相機的她有點畏縮地退後,有股怯生生的感覺。
「1..2...3,笑。」從舜仔那邊傳來快門的喀喳聲。
我們在攤位上取得了照片,照片裡的她露出溫暖而柔美的笑容,勾出她線條優美的臉。
我與她走在回課室的路上,她流暢的長髮隨著步伐起伏。
只是回想起退縮的她,還是稍微有些在意,於是我開口詢問。
「唔通你……真喺好少影相?」
26
在我問出那句話後,我得到了這樣的回覆。
「喺呀,以前影完俾人笑過。」
雖然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我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想必是不太愉快的回憶,我嘗試著轉移話題。
「不如我幫你影相。」
「你好鍾意?」
「反正你PTGF都要用。」
這個理由很奏效,她暢快地答應了。
於是來到那天,秋風稍微冷冽的清晨,我們來到離島,距離最近的城鎮有四十分鐘車程的地方。
前面是野草滋蔓的山路,披著葉片的台階小得恰好能容納雙足。踩著樹葉前進的我們,盡頭只有無盡的天空。
四周的景色都與地圖相近,我們應該沒有迷路。
越過那個山坡後,是一段平緩而彎曲的柏油路,每一米的距離栽著一棵白楓木,整齊得像一個樂園。
從雲間投影出輕柔的暖陽,映出我們緩緩移動的影子,時光涓滴而逝。
「我覺得依家應該冇人會笑你。」
「都喺,大家都成熟咗。」
「或者啦。」
大家的確都長大了,可我覺得是人的關係。壞人再怎麼長大都是壞人,也還是會犯下相同的錯誤。
「舜仔見到你啲相一定好開心。」
「你班朋友?」
「喺呀。」
「咁你班朋友幾好呀。」
的確,雖然沒有女朋友,可我擁有一幫能由衷為對方感到喜悅的朋友,中學生涯可以算是無憾。
可是吳昌瀅呢?
我看得出來,同學表面上對她展露笑容,看上去很歡迎她,其實她們暗暗地不服氣,完全看她不順眼。
篩落的樹影遮蔽了陽光,她的影子被蠶食掉了。
如果當初我沒有跟上她的話,大概我們會像最後一排的同學那樣無關緊要,變得連長相都記不清。
到最後我們都會孤身一人,但至少我想留下美好的回憶。
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對誰敞開心扉,也想明白世上存在著願意接納自己的人。
山風從林間飛縱而入,我捏緊了氣力對她喊道。
「如果你影相send俾我嘅話。」我吸氣「我一定會為戥你開心㗎!」
我的餘音在山中迴盪,從心中清楚地傳來觸動。
那份心意一定也好好地傳達了吧。
「吓,咁咪益曬你?」
「不過,
她悻悻然地說道,傳入耳畔的聲音是如此靈動。
平靜的碧綠與山勢之間,我清晰地聽到接下來的語句。
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