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樓梯的防煙門衝上去,熾烈的陽光令我霎時目眩,整個世界剩下一片白,白得我睜不開眼來。

  啊。怎麼又是這樣。可以讓我休息一下嗎?

  超過30度的中午陽光照曬在我的身體上,燒灼著我的身體與皮膚,連意識都幾乎要蒸發了。

  我的視線清晰過來後,便看見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身短裙的身影,在我面前的空地上飛奔而去,奔向醫院的後山,她大概是想跑上山然後離開吧。

  「嗚呀,小璇……」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忍受身心上下的疲勞,雙腳的各種舊患與殘缺,追向樂璇的背影。

  我猜是這樣的。伶馨跟樂璇說了小翼會動手術的事情,希望她到醫院來跟她談談。樂璇大概不想見我們,但說到小翼的手術,她就不可能不出現。

  我喘著氣,艱苦地奔跑著,與靜蜓一役,確實令我習慣了在沒有了三隻腳趾下奔跑,但卻終於不是正常人的速度與持久力。

  樂璇從來不是短跑手,但她此刻卻以高速飛奔,一下子拉開了與我的距離。

  「死小璇!!!」我忍不住放聲大喊「我因為妳沒了三根腳趾呀!!!妳可以不要跑那麼快嗎、咳嗚、咳——!!」



  我昂起頭向天高呼,然後幾乎喘不過氣,我的聲音在被曬得滾熱的空氣中迴盪,樂璇好像有稍停下來,可是她並沒有回頭,還是繼續往前跑。

  樂璇果然從醫院的後門跑出去,往一條沿山的馬路上跑著,那路並不如我們學校的上山馬路般㞳峭,但一樣是緩緩向上的斜路。

  「呼、呼、呼……死小璇!妳給我捉到的話——」

  我的心臟已無法自制地暴跳,橫隔膜又再一次傳來反動的痛楚,那淺藍色的背影在烈日下愈來愈遠,像要隱入藍天白雲的晴空,就此消失不見。

  我望向山路外的景色,是我們的城市,繁華的鬧市,慰藍的海岸,一切美好如常,一切歲月靜好。為什麼妳就不能停下來呢。



  「呼、啊、呼——小璇、小璇、呃啊——」

  我奮力地撐起腳步向前,悶熱的汗水濕透全身,我抬頭深呼吸,空氣灌進我的胸腔,眼前突然又閃起一片白。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沉重的地面擊中我的肩頭與側臉,我只覺天旋地轉,眼裡閃現著痛楚的眩光。我咳嗽著趴正身體,再次張開雙眼。

  公路已空無一人,她消失了。

  陽光普照,烈日當空,我眼前的景物都點燃起刺眼的白色火焰,天空、樹葉、地面、樹木、空氣,以不可挽回的痛楚為燃料,所有事物都在燃燒。

  我低頭喘氣著,驟然失去了再爬起來的力氣。

  我眼前地上的出現了滴落的水濕,那是汗嗎?還是我的眼淚?

  她離開了嗎?想不到最後,我唯一追不上的,竟然是她。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我眨了眨昏眩的雙眼,她卻出現了,就站在我的面前,她跪下來嗚咽著說。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放過我呢?你身邊己經有那麼多女友了,我只是、只是你其中一位女友呀。對你不特別好、甚至會跟其他女生做愛、睡相又壞、衛生習慣又差、又任性又難照料……你怎麼就不讓我走,一定要追上來呢、為什麼……?」

  我費盡我最後的力氣,在酷熱的地面上撐起身,跪在樂璇面前。

  樂璇雙膝墜地,低頭掩臉痛泣著。我喘了幾口氣說:

  「那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妳應該得到真正的幸福呀,小璇。」

  樂璇聽著,沙啞的喉間哭得更為淒滄,似乎她那所剩無幾的靈魂,也要從她眼淚都流走。



  「妳是所有事情的起源,」我對樂璇說「是的,妳騙了我們,妳騙了我們所有人。小翼的事情,妳真正的想法,這些全都是假的,妳比鹿儀更橫蠻,妳比戀音更險惡。妳連自己的罪行,連小翼的生與死也借來說謊利用了,可是即使如此——小璇,我們還是希望妳能夠獲得妳該有的幸福,妳可以愛到妳想愛的人。」

  樂璇雙手垂在身前,披肩的頭髮散亂著,抽噎把身體中所有眼淚都哭出來,像在末日前懺悔的罪人。

  樂璇終於抬起眼晴看著我,那紅腫不堪的雙眼裡,已不再是昔日的樂璇。

  樂璇的所有狂妄、偏執、驕縱、都已經被掏空了,隨著蒸騰的陽光而消散,剩下來只有散發著餘燼的眷戀。

  「可是,」樂璇哭著,用快啞掉的聲音說「可是、我已經什麼都不能做……我已經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體操、什麼奧運、什麼體育部,這都不是我應得的。小果,我很清楚,靜蜓說得對,我憑什麼呢,我甚至害你的腳出事了,你以後不能再跑步了。這是我親手做成的呀。這都不是我應得的生活。我、我無法留在你們身邊……」

  「但妳就只能被懲罰嗎?小璇。妳回答我。妳真的這樣覺得嗎?」

  「我不知道,」樂璇困窘地猛搖頭「我真的不知道,但就算是這樣,我能說什麼嗎?我活該是受到報應呀,不是嗎?小果。」

  「或許是的,」我握起她的肩頭「或許妳真的應該被懲罰,那我們呢?



  我小心地抱起樂璇那慟哭淒楚的身驅,她是如此的瘦小,如此的脆弱。

  「也許最一開始,這都是妳的任性,」我說「但我們卻因為妳而得到所有,我們的人生從未如此快樂過。藝莉醬、琪琪、澄澄……我們每一個人都因為妳而走到現在,我們都有了快樂,有了歡悅,有了滿足,有了那麼多美好的經歷與朋友與愛人。小璇,妳憑什麼覺得只有你一個人要被罰。如果妳罪無可恕,我們也是共犯。小璇,不要再那麼自以為是了。」

  樂璇無言抽泣著,伸手抓緊我的手臂。

  「小璇,」我繼續對她說「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決定面對的選擇。藝莉選擇加入體操隊、沚澄與阿軒分手、絲明捲入學生議會的爭端、森琪躲避父母而參加比賽、森瑤成為體育部的主席、鹿儀捨棄了她成為藝人的夢想、雨薇承受與我們分離的孤單、伶馨要獻出她的肺葉、戀音放棄復興京都的執著——我願意為了妳去跟靜蜓比賽,這都是因為我們相信妳,相信妳所帶給我們的仍然是美好的,我們才會這樣選擇。」

  「小翼也是,她爬到高台上去跟妳看日落,那正因為她相信妳,而且愛妳。」

  樂璇抬頭向天,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叫。

  對不起呢,我不知道妳們現在身在何方。



  在咖啡廳裡嗎?在小和室裡嗎?在圖書館裡嗎?在生與死之間的金色宮殿裡嗎?

  請讓我代表你們發言吧,但這是我所相信的真相。

  就像小翼對我說的,那天的日落很美,我知道她因為回頭而失足之前,她一定也是這樣相信。

  相信著樂璇。

  相信只要往前走,就會有更值得我們努力的未來,即使那是建立於悲劇之上。

  「小果,嗚、嗚……」樂璇抱著我哭訴著「我、我也許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但你、你們真的可以原諒我嗎?」

  「不如我問妳,」我捧住樂璇哭得一片髒亂的臉說「妳能夠原諒我們嗎?

  樂璇抬起淚汪汪的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繼續說:

  「小璇,妳能否原諒我們不讓妳懲罰自己,不讓妳離開、不讓妳去死?」

  「妳是否能夠原諒,可以無條件地接受妳所做的一切的我們?執意與妳一起承受一切的我們。原諒我們仍然想跟妳相處,跟妳相愛、原諒我們仍然想看見妳參加奧運,原諒我們仍然相信你值得被愛,值得去愛。原諒我們不讓妳自己一個承受。」

  「妳是否能夠原諒,即使被妳傷害過,卻仍能如此不惜一切、任性地愛妳的我們嗎?妳可以嗎?小璇。」

  「原諒我們,始終想要繼續愛你,可以嗎?小璇。」

  樂璇臉上出現了我從未見過的錯愕,然後深吸了幾口氣,抬頭望向耀眼的炎陽,一邊放聲嚎哭,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這樣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嗚、是這樣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嗚嗚、哈哈哈哈哈——」

  也許確實是這樣。

  為什麼愛是那麼痛苦,那是因為我們的愛與邪惡一樣,都應該得到被原諒被寬恕。

  特別當我們是那麼執迷,那麼傲慢,那麼任性地愛。

  為愛而犯錯,為愛而自私,為愛而受苦。

  我們是否該祈求我們所愛的,不論是人或事物,都能原諒我們對他們如此執迷不悟的愛。

  我緊抱起樂璇溫熱的身驅,抱著她汗濕的頭髮,聽著她對這個世界發出既哭且笑,既悲且喜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