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我看著她說「我可以先問為什麼嗎?到底為什麼妳會對小翼如此執著?還有,『阿鈴』、『阿翼』與『阿婷』這後背到底是、呃呀──」

  喀噗。

  靜蜓腳步一轉,完全沒有預兆地揮起拳頭,猛力擊向我的臉頰。她是如此瘦弱的女生,可是拳頭上還是正常人類的力道。我目眩眼暈,眼前金星直冒,往後靠退了一步,嘴裡飄散出了血液的腥氣。我伸起手抹向嘴角,似乎是牙齒刮破了嘴巴內側。

  我看著靜蜓堅握雙拳,雙眼直瞪著我,我本能的防衛心令我又再後退了一步。

  相比起最初的憤慨,後來的恨意,此刻她的眼裡已黯淡無光。



  「到底為什麼……」靜蜓沉聲說「阿鈴已經失縱了,那為何你還要來死纏爛打?我與阿翼──到底在與你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你還是那麼自以為是!!要我接受那女生的器官捐贈!!」

  靜蜓說到底最後,還是忍不住高聲怒吼。叫喚聲在醫院的走廊中迴盪。

  我看著她的雙眼,兩顆眼珠有如隨著能噴發出絕望的深淵。

  「因為,我想救小翼──」

  「所以我說!那到底為什麼呀!!」



  靜蜓拉起我的衣領,再次歇斯底里地盯著我。

  「因為……」我毫不退縮看著她說「因為……我愛小璇。我知道小翼在她在心目中的位置,所以我不能就這樣置之不顧;伶馨也同樣,因為她愛的是我,她也知道小璇與小翼在我心中的位置。」

  「愛……」靜蜓握緊的拳頭不斷震抖「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阿鈴才害死了阿翼呀!你們可否不要那麼自以為是!!阿翼不是你們隨隨便便,想說救就救的玩物呀!!她不是為你們而生,不是為了你們而存在!」

  這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了靜蜓為何對我們、對樂璇恨之入骨。

  靜蜓一樣深愛著小翼,但她卻無法拯救小翼。



  也許樂璇是罪人,但靜蜓對她的不只有恨意,可能還有妒忌、羨慕、自責、悔恨。

  ──為什麼我沒法成為像樂璇那樣的人,為什麼我無法像樂璇那樣,明知自己害了小翼,還能大言不慚地活下去。

  我嘗試想象靜蜓的陰暗,她會否最難接受的,反而是自己那麼深愛小翼,卻竟然不如樂璇。她仍然是小孩時代,那位被樂璇佔去所愛的靜蜓。

  此刻在我眼前浮現的,卻是伶馨的背影。

  由她最初一片深黑色的西裝,到昨天那鮮粉紅色的背影,每天都面對死亡的她卻仍然活著,偶爾還會走在我的前方。

  就像我們最初的那段對話:追趕極限,是人類最基本的本能。

  我深吸了一口氣,心跳驀然加速,與靜蜓的視線短兵相接,然後我說了:

  「妳跟我一樣,都無法決定這一切的意義與終局。所以,我們來比一場吧,用最古老的方式。」



  「什麼……?」靜蜓的眉頭瞬間扭曲。

  「我們來進行一場比賽,」我對她說「就只有我跟妳兩個。如果我贏了,妳就要接受伶馨的條件,最重要的是讓小翼接受捐贈;而如果我輸了,以後就隨便妳,我會叫伶馨或是其他人,再也不管妳跟小翼。」

  「哼……哼哈,」靜蜓的嘴角如抽搐般發出冷笑「我為什麼要跟你比?你在挑釁我嗎?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因為妳一樣沒有資格。就像妳說的,我們沒有資格拯救小翼;但妳也一樣,妳也沒有資格接受、或不接受小翼被拯救的可能。靜蜓,妳跟小璇,其實是一樣的任性。

  「你——!」靜蜓再次舉起拳頭,但這一次她止住了動作。

  靜蜓聽著,眉心像抖動著不斷痙孿。她抑壓著憤恨,無言以對。

  「我們就來比一場吧,」我繼續說「就讓勝負決定一切。靜蜓,來跟我賽跑吧。




Ω

  藝莉將盛滿溫水的水盆放在我的腳邊,跪下來低下頭,拿起在水盆中泡濕了的毛巾,抱起我的右腳。我用受寵若驚的語氣說:

  「真的不用了,藝莉醬……我等一下去洗澡就好了。」

  藝莉兩眼低垂,固執搖了搖頭,柔聲說道:

  「就讓我好好幫老公你洗洗腳……而且,我好想認真的看看這裡。我之前一早不敢去看,怕看了就會哭,怕看了就會想去找靜蜓揍她一頓,怕我以後也無法原諒小璇……」

  我還是頭一次聽藝莉說『揍她一頓』這種粗暴的用詞。看來我沒有跟她說我昨天被靜蜓打了一拳的事情,是非常正確的決定。

  藝莉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腳掌,放在她穿著長褲的大腿上,用白毛巾柔柔地按摩拭擦著我的腳版,舒緩了不少我腳版上因為練習而產生的疼痛。她從我的腳踝開始抹起了,直到腳掌,直到我斷指的皮膚接口。



  腳趾斷掉以後,醫生用我腳上的皮膚組織與人造皮膚縫補了傷口,癒合以後,看起來就像是一塊不規則的粘土。雖然我每次低頭穿鞋就會看到,但無論看過多少次,看起來還是很詭異。

  藝莉伸出手指,輕撫著著我的斷趾處,眉頭緊緊地皺起來,晶瑩的雙眼泛起了紅絲與淚光。我挽起了笑臉,摸了摸她的臉說:「公主殿下又要哭了嗎?」

  「才沒有……」藝莉帶著哽咽的聲線搖頭「才沒有哭呀。」

  藝莉呶起嘴,別起頭用後腦對著我,明目張膽地偷偷用手背擦著眼淚,再回過頭來,用指尖輕按斷指的位置說:「這樣會痛嗎?」

  「說起來,」我想了想「真的沒妳們想得那麼可怕,好像因為神經線也斷了,所以妳用力按也是一點都不痛。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感覺嘛……就好像有時候我們趴在桌上睡覺,壓住了手臂,醒來手臂麻痺沒有知覺,你想動手臂也動不了的感覺。」

  「想動腳趾,卻沒有因為腳趾,而動不了的感覺嗎?」藝莉詢問說。

  「對了,就是這樣,藝莉醬好聰明,」我搔了搔她的鼻頭說「所以,我現在走路,就只能用腳掌及兩根腳趾頭平衡……跑步也一樣,不過要跑步真的困難多了。」

  藝莉像愛護著小動物,抱著我殘缺的腳掌,低頭說:



  「為什麼……你要跟靜蜓賽跑,卻又不跟事先跟我們商量?」

  我呼了口氣,在坐墊上坐直身子,收起右腳。溫柔地抱住了藝莉,吻了吻著她的頰旁,撫著她的背說:

  「因為要是跟妳們說了,妳們多半也會反對。」

  「我們當然會反對……」藝莉緊縮著雙肩「因為、因為……老公你根不可能會贏呀!」

  我看著藝莉,藝莉正用責備、惱怒與深愛的眼神盯著我。

  「但至少她答應了。」我握起藝莉放在她膝上的雙手「靜蜓答應了我的條件,那麼我仍然有機會──」

  「這、這根本沒有可能呀!!」藝莉嗔道想甩開我的掌心「老公你就算雙腳仍然健全的時候,也沒辦法在馬拉松上贏得了靜蜓,現在斷了三根腳趾,那到底有什麼可能?而且你說,你昨天今天去練習,跌倒多少次了!!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藝莉說著說著,竟然就開始罵起來了。我趕快抱住她的身體,她卻用雙肩掙扎了好幾次,才老老實實讓我抱住。

  我在醫院與靜蜓達成協議之後,就將鞋墊放到以前慣穿的球鞋裡,重新穿起來,從昨天晚上起開始練跑。

  我之前花了兩個禮拜重新學習走路,又怎麼可能在一天之內重新學會跑步?即使我已經戴上了護膝戴肘等用品,也是在正式操場上練習,但昨天晚上我已經摔倒了無數次,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我安靜地與藝莉相擁著,聽著她因為惱怒而喘急了的呼息平緩下來。

  「我在想……我能夠贏過靜蜓。」

  藝莉再以用難過得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我,眼裡似乎在渴求我與她能再次遠走高飛。我撫著藝莉穿著薄襯衫的背項說。

  「即使她跑得比我快,即使她比我多了三根腳趾。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我能夠贏過靜蜓。這樣一來,我們就讓小翼有救,也能令靜蜓放棄攻擊體育部。」

  「可是、可是……你的腳已經……」藝莉結結巴巴地說著,盡力尋找著反駁的言詞。

  「但我至少還能跑嘛。」我笑說「即使再緩慢也好,我也仍然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