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大學附近的餐館吃完了晚飯,放假的氛圍連帶校園附近也顯得太冷清。我隨便點了個食物,進吃的時候只想起了藝莉的廁藝與樂璇的意大利麵。

  用餐完結後,我沒有任何地方想去,便信步走回宿舍,雖然我知道宿舍裡也是空無一人。

  我回想起認識樂璇之前的單身日子,那段時光已變得像老照片般枯黃,恍惚是不合時宜的生活方式。那時候的我,晚上如果沒有課業要處理,多半也是與朋友吃吃飯,去圖書館借個書讀讀,回房間打遊戲或是打手槍,然後睡覺。

  對了,我可以去圖書館──或許可以看見絲明,她在暑假期間仍然會當值,只是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否需要值班。

  夜風吹冷,日間曬起來的暑氣很凝滯,也許快要下雨了。



  我站在前往圖書館的分岔路口上,卻躊躇著舉不起步。

  我想起絲明那靜斂貴氣的臉,想起她淡銀白色的頭髮,想起她那一對雙手無法揉滿的巨乳──我好想見她,可是此刻在我的腳步面前,卻像捲起了呼嘯的霜雪,我可以冒著寒風前進,然後擁抱同樣在風雪瑟縮的絲明。

  但這樣好嗎?如果相見只是為了互相取暖。

  呼~~~~~~~~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夜空中突然傳來響徹的爆炸聲。



  我抬頭一望,漆黑的夜空竟然爆發出五光十色的煙火。

  一朵朵奼紫嫣紅的飛焰在空中綻放,以各種色彩點亮了天空與地上的建築物。

  學校範圍裡當然明文規定不能燃點爆炸物,但在這種假期時節,偶然仍會有各種團體,或是嬉鬧的友人,晚上在學校後山的小河溪邊觸犯禁令,在碎石灘邊BBQ或是燃點煙火取樂。反正是主張自由獨立的大學校園嘛,校方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體育部儘管停罷了,學校還有其他團體在活動吧?我帶著微量的好奇心與濃重的百無聊賴,走進步向後山河溪的山徑裡。

  穿過幽暗無人的密林,走在枯葉滿地的林間,我逐漸依稀聽見了女生們的笑聲。



  在女生的笑聲當中間或會有男性的聲線,但還是以女性為主。

  呼~~~~~~啪啪啪啪啪──

  夜空中又爆發出一輪煙火,火光穿著過參差的枝椏,落在樹林裡成了散落一地的七彩華晶,旋即又在黑暗中寂滅了。看來是資金頗充裕的社團呢,能在一天晚上就燃放了不少的煙火。
 
  我聽見河溪的流水聲傳入耳邊,偷偷摸摸地撥開樹葉,在暗角處看著眼前的聚會。

  大概有數十人的男女生,在野地上築起了營火,互相在野餐談笑,是夏夜晚上的青春男女聚會。黑夜當中我不太看得清任何人的臉,但氣氛甚為熱鬧。

  不認得任何人的我打算避開人群,獨自到溪邊隨意走走。我靜悄悄地離開了林間,黑暗中大概沒有人注意我的路過,我看著晃動的營火,踩著經年累月風化的碎石地,步向如淚水般暗自流動的河溪。

  這時候,我卻在眾多的男女生當中,看見那獨一無二的身影。

  所有的男生及女生都穿著便服,唯獨是她穿著淡橘色的浴衣,淡棕色的長髮簡單綁成了日式的髮髻。是戀音?不,怎她麼可能在這種地方……?我本來只是留意這位女生一身奇怪的裝束,但當她不經意回頭一望,與我眼神相接觸後,我們都呆了片刻:



  「小果?」

  「鹿儀?」

  對了,這件淡橘色的浴衣,鹿儀在京都的時侯好像也有穿過,難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如果她在這裡的話,這些都是啦啦隊的隊員嗎?

  鹿儀轉身向我走來,手上拿著瓶裝的啤酒,已經了喝了大半,我看不出她的臉色有沒有醉。我說:

  「妳……怎麼會在這裡?」

  她沒有回答,只是打量著我的全身:「你出院了嗎?比我想象快呢,我還以為你要殘廢好一陣子。」

  鹿儀最初幾天有來看過我好一兩次,但也許是因為藝莉跟沚澄總在我的身邊,即使在雨薇在,她總顯得有點拘謹,後來也漸漸沒有來了,她也在短訊裡提到最近有公演需要排練。我向她解釋了我今天早上才出院,晚飯後看見了有煙火所以過來看看。她喝了一口啤酒笑說:



  「這是我們美式啦啦隊的年度慶功宴啦,這學期的表演基本都結束了,總得讓大家都開心玩玩。原來那些煙火真的那麼厲害呀,連在學校裡看得到……」

  「非常搶眼呀,怎麼可能看不到。」我看著鹿儀在夜裡仍然豔麗的臉「妳怎麼會穿成這樣?」

  「這個嗎?」鹿儀踩在草鞋,揚起衣袖「這是戀音上次來的時候送給我的,說看我在京都有穿過。我是總隊長,今天晚上就穿特別一點嘛。怎麼樣,好看嗎?」

  鹿儀大概是因為派對與酒精的關係,卸下了她平常那高高在上的氣質,難得少女地在地上轉了一圈,向我展示出身上的衣裝。我當然是立刻說:「非常可愛呀。」

  「哼哼~」鹿儀滿意地笑了,又舉起酒瓶喝了口酒,眼珠轉了半响,似乎想到了什麼「對了,既然你剛好來了,就陪我玩一下那個。」

  「什麼?」

  鹿儀帶著微笑,回頭走到營火與友人身邊,在物資包裡翻找了一包長方形的物事,又回到我的身邊,另一手仍然拿著酒瓶,另一手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說:「走吧。」

  「這……」



  我拿起她塞給我的物事一看,是深藍色的日文包裝,裡面是「線香花火」。

  就是那種非常幼細,點起來會閃閃發亮的遊戲用煙火。

  「你的腳還好嗎?」

  鹿儀挽著我的手臂走向河溪邊,腳下踩著沙石發出了沙啦沙啦的聲響,突然問道。

  「妳是指……?」

  「你不是斷了三根腳趾嗎?走路還好嗎?」鹿儀瞧著我說。

  「這個嘛……其實日常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麼不方便,只是那裡看起來有點可怕而已。」



  「真的嗎?就算走這種小石路也不會感到不舒服嗎?」

  我用失去了三根腳趾的腳版踩在砂土上,的確是有點崎嶇,但仍不至於會失去平衡,只是所有重心都踩在腳版上,令腳版有點疲累。鹿儀看見我沒有回答,卻微笑說了:

  「如果走不穩的話,可以牽著我啊。」

  然後我們就牽手了。由她十指緊扣地領著我,走到河畔。

  我們遠離啦啦隊的隊伍,在安靜得只有水聲的河邊蹲下來,快滿月了,月色照得河邊滿地是一顆顆蒼白的圓石。鹿儀期待滿滿地拆開了線裝花火的包裝,拿出其中一根,又遞了一根給我。從小提袋中拿出了火機,她剎有介事地看著我說:

  「我、我已經沒抽煙了啦,這只是以前未用完的……」

  「是是是,」我看她一臉認真,便笑著回答說「知道了。」

  我接過她手中的火機,打亮了火苗,靠近她拿著的花火,湊向塗滿灰色的火藥的盡頭,火焰灼紅了燃料,瞬間便噴灑出煙火。

  「嗚嘩~好漂亮~」

  鹿儀手中拈起線香花火的末端,金色的碎屑盛開出一片片轉瞬即逝的蕊瓣,倒懸著的爍光往上爬升。鹿儀的臉上像籠上了一層暈黃色的輕紗,隨著晚風的流動或明或暗,兩顆暗棕色的瞳孔裡併發著孩童般的笑意,直到花火既盡。

  「噢噢~這就沒有了~」

  「再來一根呀。」我說。

  「哈,怎麼說得要我抽煙一樣,你不玩嗎?」

  鹿儀燦笑著又拿出了一根線香煙火,再次點燃了。我也拿出了另一根,把前端湊到她燃燒著的花火上,點亮了火屑,為她燃花更多的火蕊。

  「你看你看~可以這樣喔。幫我拍一下。」鹿儀興致勃勃地說。

  「妳白痴嗎……?」

  「快點啦!」

  鹿儀大概從我的話中得到了靈感,點亮了線香花火後,竟然把末端用抽煙的手勢夾起來,咬到嘴邊,佯作成不良少女吸煙的模樣。我沒好氣的拿出手機,在難以測光的夜裡為她拍了照。

  「哎呀──!」

  鹿儀維持著這玩笑的姿勢,卻突然尖叫一樣,揮手甩開了線香花火。快燒完的煙火丟在溪邊,像掙扎的蟲子般抖動幾下熄滅了。我握起鹿儀的手捧到嘴邊說:

  「看啦,燙到了吧,哪裡有痛嗎?」

  「這裡……」

  鹿儀指著中指的第二根指節,雖然那麼一點點火花不會燙傷,但我還是輕輕親吻著的她指間,握緊了她的手心。鹿儀眨著眼看著我的舉動,雙頰在皎淨的月色下泛著酒精的嫣紅。我揉著她手背說:

  「好啦,等一下就沒事啦。」

  「還有很多呢,我們再燒一點吧。」

  鹿儀與我在溪邊籍地坐下來,她靠在我的右側,身上來傳來淡淡的體香與體溫。我們燃點了一根接著一根花火,那花蕊似的小花火像有催眠的效果,讓我與鹿儀安靜地看著火花盛放,然後熄滅,又再盛放……

  直到鹿儀抱起我的手臂,枕在我的肩上,我的上臂感受到她豐滿柔軟的乳壓。

  我看著她靠近在我臉旁上的嘴唇,便轉頭輕吻上去。她莞爾一笑,反過來溫柔地吻著我。

  「你出院了……竟然沒有去找她們嗎?」鹿儀的下巴墊在我的肩上,抱著我的手臂柔聲說。

  我拿起了她身邊沒喝完的酒瓶,也喝了一口甘苦的啤酒:「發生了那麼多事,大家也累了。就讓大家都各自都靜靜吧。」

  「哼哼哼……」鹿儀在我肩上似幸災樂禍地笑了「你們不是無所不能的嗎?連半個京都也反轉了呢。」

  「那證明了,」我低頭說「有時候惡意不可怕,愛反而才是最困難。」

  鹿儀看著我,我不知道她眼裡看見了什麼,也許是我悲鬱的表情,又也許是我妠緊的眉梢。她咯咯淺笑,伸起手背磨蹭著我的臉龐,我投以詢問的眼神,她卻說:

  「以前你安慰我的時候,就是我現在這樣的表情嗎?」

  我沒好氣地笑了。驀然想起,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我因為體操隊的事情而難以釋懷的時候,她總是在我身邊,最初當然是因為我們是「煙友」。但後來呢……

  「為什麼在我最無能為力的時候,小鹿儀妳總是會及時在我身邊出現?」

  「不正是因為你迷戀我這位女皇嗎?」鹿儀雙眼亮晶晶地笑說。

  「是是是,一定是了。」我順從著說。

  「因為……就像我之前說的,你無法在她們面前表現出脆弱吧。」她的聲音隨著溪水的流淌變成無比清澈「面對最愛的人無法堅強,面對失去最愛的時候變得不知所措。我以前也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呢。如果此刻在你面前的藝莉醬,是沚澄,是雨薇,是絲明或是森琪……你能完全不想起體操隊的事嗎?會完全不感到心痛嗎?我們有時候最無法面對而去逃避的,反而是最愛。」

  我看著眼朦朧夜色,好像在河的對岸看見了她穿著體操服的身影,嬌小的身驅正在河邊銀白色的倒影上舞動。

  酒精融進了我的血液裡,令我的心跳輕微地加重。我對鹿儀說:「但我也很愛妳呢,小鹿儀。」

  「感謝你的告白,」鹿儀嬌笑著說,又頭靠在我的肩頭「但我是負責與你一起受傷的那個人吧。」

  「一起受傷……的人。」

  「在這世界上,能夠找到一位能夠與自己一樣受過傷,能夠互相理解傷口的人,其實比相愛還要更幸福。」

  鹿儀遞起了一根花火,我拿起火機替她點燃了,她把火屑揚在空氣中,劃著無以名狀的軌跡,照亮了我們身邊淒涼的水氣。

  「小璇……」我吞嚥著哽咽的喉頭說「她也會需要這樣的一個人嗎?」

  「任何人都需要。」

  鹿儀雙眼直視著我,眼裡散落了溫柔的花火。


Ω

  隔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鬧鐘,不是樂璇拳打腳踢的睡相,而是滂沱雨聲。

  那是夏季特有的雷陣雨,彷如空氣碎裂成無限微細的透明矩型,敲打著這孤獨的世界。

  我在床上坐起來,床鋪非常寬敞。我望向身邊空了的枕頭,對了,今天不用叫那傢伙起床。

  我拉開薄錦被,望向自己晨勃了而撐起來的褲檔,赫然覺得男人的性慾是如此麻煩,麻煩在於此刻我只想不顧一切把鹿儀、雨薇、沚澄……任何一位女友呼喚到我的身邊,即便我知道自己不應只渴求她們的肉體。

  我像所有單身男士,無視逕自勃起了的陽具,抑壓著對女性肉體的渴求,步過灰暗的宿舍,走進洗手間裡,開始梳洗。

  昨天晚上我差點想把鹿儀帶回我的房間裡,但也許正如她所說,能在世間找到一位同樣受傷的伴侶是如此幸福,這份充滿悲憫的幸福完美地啟動了我的聖人模式。我們在溪邊燒完煙火,享受親吻與擁抱的甜蜜,把她送回到啦啦隊的同伴身邊,便獨自回到無人的宿舍裡。

  梳洗過後,飢餓隨之而來。我看了一眼玻璃窗上斑駁流離的雨痕,決定穿起拖鞋,拿起雨傘,獨自去解決我的早餐。

  我也已好久沒有自己一個吃早餐,以往她總是我身邊一直嚷要吃這個那個,一時之間我卻要重新整理大學裡還有開的食店。

  我步出升降機,穿過安靜的大堂。

  但當我離開宿舍,步進雨水當中,門前卻出現了那意外的身影。

  她撐著暗灰色的雨傘,靠在門邊陰暗處,傾盆大雨彷彿要壓倒她那拿著傘柄的瘦弱身影。

  她在傘簷下的雙眼緊盯著門口,看見是我後便閃身而出。

  「靜蜓……?」

  她是在等我嗎?可是為什麼……雖然我們跟她之間仍然有眾多懸而未決的困境,可是此時此刻,她沒有理由要出現在我的面前。她抬起頭看著我,眼裡滿佈血絲,那頹敗的表情令釘住了腳步。以極其痛苦的語氣說著:

  「阿翼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你們還要這樣死纏著她……?」

  灰白色的雨絲模糊了她的臉,雨水敲響著我的雨傘,她歇斯底里的哭叫聽起來都有點沙啞。

  「我不明白……這、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她從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丟到我的腳邊。我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甚至無法思考這到底是羞辱還是洩憤。

  我帶著滿腹的狐疑蹲下身,在被雨水洩沒了的地上,檢起了已經浸濕成半透明的信函。我拈起信紙,翻開那軟化了的紙張。

  <器官捐贈同意書>。

  內容是醫院已為小翼覓得了合適的肺部,因為小翼昏迷無法作出合法決定,所以需要徵求家人或監護人同意。

  同意書上的文字被大雨淋濕了,顯得單薄而扭曲。

  但我仍清晰看見了肺部捐贈人的名字──

  伶馨。


陸叁︱Ὀρέστης︱俄慧斯第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