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原來你出院了呀。」

  我看著站在眼前的她,本來溫熱的心跳瞬間冷掉了。

  「妳還真的不關心自己的弟弟呀……還有,妳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站在體操場上的不是樂璇,也不是任何一位體操隊的成員,而是體操隊的教練本人:小花。

  「你身邊妻妾如群,用不著姐姐來擔心了。」我姐回答「你問我在這裡做什麼……?當然是練習呀。」



  我姐將深亞麻色的長髮綁成了馬尾,穿著白色的寬身運動上衣與深藍色的短褲,露出了一雙頗為粗壯的大腿。老實說,就連在家裡,我也沒有看過她這副打扮。

  「練習……?」

  「嗯,練習。我也是專攻自由體操的呀,老弟你忘記了嗎?」

  我姐擺起笑臉,對我嫣然一笑,只化了淡妝的臉上被射燈照白了,散發著微弱的暈紅,頸上也滲著水亮的汗光。看來她已經獨自在這裡好一段時間。

  她做完了放鬆身體的柔軟體操運動,在綠色的軟墊上立定,抬起左腳,單足站立,張開了柔軟度達180度的關節,保持著單腳一字馬的動作,右腳踩在地上簡單轉了一圈,完成了自由體操上常見的單足直立轉體。



  她只是呼一口氣,又跑到體操軟墊的角落,以小跳步助跑,蹬腳躍向半空,先做出前空翻,借助彈跳的反作用力,又做出了720度的抱膝後空翻。

  「呃呀!嗚……」

  她的空翻動作很乾淨俐落,可是落地的時候卻保持不了平衡,往後銼了一步,不,是兩步。

  我姐向我投以致歉的微笑,然後轉身,又回到角落,這一次的助跑過後,她成功做出了分腿跳步,全身立定,舉起有力的小腿,蹬在地上躍起,身體往前翻動,這不就是樂璇的拿手好戲「挺身前空翻」?

  我姐身體旋動,眼見要成功著地之前,她的腳跟又再次失去平衡。



  「哎喲~」

  我姐這一次不只是往後跌倒,還直接一屁股坐在墊上。

  我走到場邊,脫了鞋子,步上了軟墊,對坐著的她說:「還好吧?」

  我姐苦笑了幾聲,直接全身趟在軟墊上,她喘息著,用手臂捂住雙眼,避免直視天台的射燈說:

  「唉,我才不過比小璇老了五、六年,身體已經完全不行了呀。以前的我未必得贏得過小璇,但藝莉醬一定不是我的對手。」

  雖然我不願同意我姐的話,但她說的是事實。相比樂璇天賦的彈跳力與平衝感,藝莉的肢體美感與氣質,我姐更像是擁有極強爆發力的短跑手,一雙大腿發達的肌肉足以令她具有足夠的彈跳力,造出各種俐落的騰空動作。

  我在她身邊盤膝坐下來,拍了拍她那對已經鬆弛變粗了的長腿:

  「姐妳老了,別勉強自己呀。」



  「真的呀,」我姐也呼了口氣,感慨地說「以前這程度的練習對我來說小菜一碟,現在真的完全不行了。真不公平呀,為什麼女人就是老的那麼快呢?為什麼我只是退役了四年,就已經無法上場了。」

  「我以為妳已經放棄想上場了。」我說。

  就專業運動員的層面而言,我姐這種年紀也未必一定要退役,過了30歲還在參加各種大賽的運動員也大有人在,儘管女性運動員最輝煌的戰績,也往往在20歲左右的年紀就完成了。

  我姐也是一樣,就我的記憶所及,她從中學時期己經參與過不少大型比賽,最後在大學時期,奪得了數個亞洲區青年賽自由體操與平衡木的桂冠,然後畢業就退役了。

  「我也一直蠻好奇,」我姐側臥著身體,支著額頭說「到底身為弟弟的你,看著姐姐我在體操上場跳來跳去是怎麼樣的。」

  「白痴呀。」我不用思考就回答了「妳本來就是一個白痴,在場上跳來跳去也就只是個『跳來跳去』的白痴。」

  「是嗎,真沒眼光呢。」我姐冷眼說「那時候我可是被喻為本地體操界的明日希望,甚至比現在的小璇更有威望呢。」



  「可是妳還是決定退役了。」

  我姐翻身,攤開身體,像要擁抱地上的軟墊。

  「那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時候到了,我還是要結婚,我還可能會生孩子,我想要好好談戀愛約會。我也許是出色的運動員,但不是那種能夠留名後世的偉大運動員,既然接受現實了,為何不早點準備好工作生活呢?所以我寧願成為教練,培訓更多的年青人。我不是你身邊那些獨當一面的女神們,你姐我呀,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而已。不過……」

  「不過……?」

  「我現在又有點想復出了。」

  我姐又翻回來,瞇起眼看著天花的射燈說。

  「妳老了,」我笑著說「才剛說過,妳又忘記了嗎?」

  「可是,體操隊不能就這樣解散呀。」



  我姐望向我,雙眼堅定而銳利,她繼續說:

  「這樣雖然很老土,但當我看見由小璇開始,陸陸續續來了藝莉醬,琪琪、薇薇、澄澄。這眾多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女生們,她們真的讓我開始幻想,自己也許也並不是太老,如果要練的話,還是可以趕得上的,或許我仍然能夠與小璇一較高下……你們出事之後,我就在想,也許現在體操隊就只能靠我撐下去了。」

  我姐看著我說。很多人說我跟我姐長得不太像,至少她是美女,我卻並非「帥哥」而只是「長得還可以」。她從小也並沒有展現出姐姐的姿態,很多時候表現得比較成熟的反而是我。

  「姐……妳是認真嗎?」我看著她說。

  我姐往頭頂上挺直雙手,做出了瑜伽似的單足一字馬,又原地轉了一圈。她的直立自轉動作做得非常完美,那一定是她當年的拿手絕活。

  「哼,怎麼可能。現在這樣已經我的極限了。」我姐自嘲地笑了「只是……我也一樣曾經是冠軍,我也希望能夠重新回到場上。即使退役了,一定也沒有任何選手能忘記這種感覺,那不是自豪或是驕傲,而是──那時候的我,才是最真正的、最完整的自己。這是所有運動員的悲劇,我們圓滿的人生,注定是那麼短促,退役以後,我們會永遠失去那個部份。」

  在我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去看過我姐的比賽。



  處於全盛時期的她穿著金色與紅色相間的戰衣,在十二米乘十二米的軟墊上施展各種高難度的動作。那時候我對體操了無認識,而在我心目一直是胸大無腦的她,表演起來也並不令我感動。

  可是,她那身影的確仍然在我的腦裡。

  那是她最美的時候,不論作為女人還是運動員。

  「作為教練,」我姐放下長腿說「我無法代替小璇參賽,我只能令她走到在場上的時候,能夠成為最好的她,就像當年的那樣。所以我才需要你,去照顧每一位女孩的身心。」

  當初我姐說過,她們都不是正式的運動員,對大賽與特訓也沒有心理準備,所以才需要有我這位人事經理。我姐看著我續道:

  「小果,以下是作為教練的命令:我將小璇交給你了。你要把她帶回來,讓她身心完整地參加奧運。

  我姐理應與我有著相同遺傳基因的眼眸裡,散發出與我截然不同的盼望。

  「妳知道……小璇去了哪裡?」我試探著問。

  「不,我當然不知道,」我姐斷然否定「連你這位『老公』也不知道,我這位『姑姑』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那為什麼妳知道,小璇還會回來參加奧運?這一點連我也不敢肯定了……」

  「因為,」我姐說「是她跟小翼說,要成為體操運動員的,不是嗎?」

  我突然有某種非常異樣的感覺。腦裡浮現了某種如夢境似的印象,我曾經抱著我姐啜泣──到底是什麼時候?是小時候嗎?

  「怎麼這種表情了,」我姐帶著幾份取笑似的說「是想要姐姐嗎?可以呀,可是看咪咪,也可以揉咪咪哦~」

  「……我對亂倫故事沒有興趣。」

  「你想到哪裡去了,只是咪咪的話可以喔~」我姐挺出了胸部「對了,如果要比的話,我想我的乳型跟鹿儀是最接近的,一樣那麼渾~圓~豐~滿~」

  「……我覺得是時候找行政部的人來,告訴他們有人偷偷溜進體育館了。」

  「哎呀~老弟果然還是給一堆巨乳妹妹寵壞了~」我姐擺起手說。

  「妳是在取笑琪琪嗎?」我反駁說。

  「說到琪琪,對了,」我姐眼珠一轉著說「你幫我罵她一下,當初如果不想參加奧運,直接跟我說就可以了,那我就會直接省下時間,專心訓練小璇與藝莉醬。」

  我聽到這裡,其中一個長久以來懸置的心鎖終於解開了。

  甄選的時候,森琪如她所願,故意在高低槓項目上失手,失去了奧運資格。

  放下世界級運動員的身份,重新回歸成為平凡的法律系學生。

  森琪是我姐特別關注的愛徒,甄選之後,我姐一直沒有提及及檢討這一件事,只是暫時沒有再安排森琪的訓練。

  「琪琪一直以為,她一直成功騙過了妳呢。」

  「怎麼可能?」我姐揚起了眼眉「我寧願相信有高富帥會愛上我,也不會相信琪琪會失手呀,換槓對她來說比呼吸還簡單呢。好啦,你再讓我自己個玩一回吧,我當教練那麼久,好久沒動動筋骨了。走廊裡有椅子,你照樣疊起來,就可以從氣窗那裡溜出去了。」

  我姐在體育館裡打滾多年,也是管理人之一,她早就了解這幢建築物的細節,即使所有正式出入口都封閉了,她要自行創造一條秘道還是易如反掌。

  我轉身離開自由體操軟墊,走到場邊穿起鞋子,準備循著原路離開。

  就當我快要走到走廊入口,我身後卻傳來一聲呼喚:

  「小果。」

  我自然地回頭,停下步伐,望向我的這位姐姐。

  「我以前曾經構思,將芭蕾舞融合到自由體操裡,可是我現役的時候,總會的規則還很保守,不會接受這種破格的動作,所以我一直沒有給任何人表演過。」

  我姐站在軟墊的中心說著,聲音不大,但在空寂的體育館裡卻十分清晰。

  「那一套動作,是這樣的。」

  她往後退了幾步,往前助跑,躍起,垂直轉體720度,落地,伏臥翻身,雙腿如花瓣般舞動,前後翻滾,站起,單足站立,旋轉──然後又是旋轉,白衣翻動,美腿舉起,流麗的身影像一朵初春的百合,在這死寂的世界裡飄揚出無形的花香。

  她大概旋轉了五至六圈,然後停下來,喘息的雙頰綻放著嫣紅。

  她的雙手揚到腰間,指尖在腰間虛拈,掀起幻想中無形的芭蕾裙擺,低下頭閉上眼,雙膝輕輕下沉,行起了無聲的謝幕禮。

  我姐的體操運動員生涯結束了,而我是唯一以及最後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