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櫻花】

那年當我跟伊豆田回到首都,已經感到氣氛的差別。路人的表情有著微妙的抑壓,似乎巨變就要發生,推到山頂上的巨石在滾下來的邊緣了,人們帶著期待和恐懼,那是必然寫入歷史的結果。沒想到,我只是離了兩三天,首都已經風雲變色。

我夠伊豆田回到公寓,公寓卻沒有人,佐佐木和杉崎的門也鎖上了,伊豆田微笑說:「這回該我去找她們了嗎?」

「要找他們嗎?」我說。

「就傳訊息跟他們說,我回來了吧。就這樣就好了。」伊豆田說。在房間裡放下行李,然後在她的床上躺下來。



「外面有種奇怪的雜音。」伊豆田說。

我坐在床邊,執起她的腳掌,像我之前無數次在這床上對她做的,我靜下心想張開耳朵,的確,窗外不止空氣流動的聲音,也不止行人來往,車輛發動的聲音,還有一份混雜與不安定的聲音,空間似被不知名的力道紋碎了,變成了不規則的結晶,相互飛撞然後發出的恪咯恪咯的噪音。

「我想去看。」伊豆田說「學校裡的學生運動。」

「你要加入這場運動嗎?」

伊豆田說:「加入嗎……我只是想看一下,這個時代,這個我所生處的時代。」
 


伊豆田簡單的換過了衣服,略略梳洗過後,便禦我一起來到大學。學園入口並沒有特別多人,可是當我們愈靠近學園中心,便看見滿滿的人群。

那不是隨意聚集起來的人群,他們就像滿園的植物,沉默地包圍行政中心,學務大樓等等的中心機關,他們沒有喧嘩,沒有尖叫,沒有激烈的情緒,就這樣的占領著社會裡某片的空間。

我和伊豆田牽著手,站在人群的遠處,她說:「來吧,去高一點的地方去看。」

我跟她來到那個我們曾經到過的天台,剛日落過了,黃昏的晚霞染黃了厚黃的雲層,在雲層裡隱約著不均勻的光,從這裡看,更是看到人群的眾多,感覺所有大樓中都空掉了,一種所有人都聚集到廣場的壓迫感。

「想不到真的變成這樣了。」伊豆田說。「到底為什麼呢?」



「一百人的關注換來的只有冷漠,但如一萬人關注,就能換來所有人的注意了。連我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的,但也感染到那種氣氛。」我說。

「你相信人的真能改變世界嗎?」伊豆田問。

「我不知道耶,我沒法回答這種問題,這不是你需要思考的問題嗎,哲學系的。」

伊豆田在天台上踱步,觀察樓下的人群。入夜了,手電筒,蠟燭一點一點地從黑間中燃亮,像從海水裡升起螢火狀的氣泡,在黑夜中擴散。伊豆田回頭望向我:

「任何性質的改變,也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單獨決定的。就我一次在草地中央燒掉那假保安條約,那只是哄騙,我在騙自己,某些事情因為我而改變了,但沒有。」

「如果每個人都在哄騙自己,其實事情沒有改變,那麼,最後改變世界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真的。」伊豆田溫柔的笑了「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我和伊豆田無言地無著像螞蟻的群眾,像看著某些山川的絕景,無言的畫面好像抑壓了整個世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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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夢!你回來了!」佐佐木穿著便服,飛抱著伊豆田。

「對哦,我回來了……」伊豆田也拍著佐佐木的肩膀。

「哈哈哈哈我很擔心呢,不過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哈哈哈哈。」佐佐木說,也很我揮著手。

「你怎麼也來了。」伊豆田問,我們正在集會的會場裡,佐佐木得知伊田豆回來後,便跟我們說,她在學校裡參加學生運動。伊豆田聽見也覺得有點奇怪,她說,佐佐木向來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

「因為啦啦隊的很多人也來集會了,我根本不能練習,便也來看看,沒想到氣氛還不錯,像我們啦啦隊表現的一樣。」



夜裡,群眾依舊集合,很多人也習慣性在地上用餐,有人甚至連帳蓬也帶來了,似乎這場運動不會是一朝一夕就解決的事情,有人在遠處圍坐討論起來,也有人自顧自地看著書,仔細想其實很奇怪,每個人的期待,對未來的想象的也不一樣,甚至沒有任何交集,但還是共同出現在這個場合上。

燈光影綽的群眾裡,拉起了不同的橫額,簡單的白布寫著各種反對政府簽訂條約粗糙字句,佐佐木手上也拿了一個手做的旗幟,伊豆田好奇地拿起來端詳,問:「妳也反對政府嗎?」

「嗯……我對這個其實沒什麼概念。」佐佐木回答「但我知道,如果那麼多人也站出來,事情再錯也是需要,就算道理上再說不通,我相信那是也每個人心裡的希望。」

「那小籠呢,她回家了嗎?」

「呵呵……她喔,她可厲害了。」佐佐木別具深意地笑說「來,這邊。」
 
我和伊豆田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上去了,佐佐木繞過人群,像魚一樣在池塘的砥石間穿梭,然後,我們聽到管弦樂隊的演奏聲。

前方放了三四個射燈,我們和佐佐木擠進去,草地上是小型的管弦樂演奏會,雖然相比正式演出沒有全員上場,但各音部的樂器都有了,杉崎是其中一人,跟其他人一起演奏著某種協奏曲,可能是莫札特之類的吧,非常悠揚的音樂。黑色長髮的杉崎在明亮的射燈拉動琴弦,瘦小的身驅隨著動作搖曳,非常優雅的姿態。

「小籠……」伊豆田的瞳孔裡的細胞似乎活躍起來。讚嘆地看著杉崎。



「聽說是她的團員要參加學生運動,就拉她過來了。」佐佐木說。

協奏曲結束了,觀眾爆發出劇烈的掌聲。歡呼起來,這時侯,杉崎也看見了伊豆田,冰冷的眼晴微微一張,然後以旁人不太能察覺得動作向我們微一點頭,然後又繼續演奏下一首曲。

「那這樣,我們公寓的三個人都來了。」佐佐木說「小夢,你要加入嗎?還是說只是來看看而已。」

伊豆田沒有回答,似乎在深思著。

「好吧,沒有關係」佐佐木說「我先去找我的朋友,小谷你就陪著小夢吧。」佐佐木爽朗地笑起來,又走開了。

我和伊豆田聽了一會杉崎的演奏,伊豆田向杉崎揮了揮手致意,便走到遠處離開人群的樹下,坐下來。

她將頭靠在我的肩上,說:「好神奇的感覺。」



「嗯?」

「你的心跳沒有加速嗎?看見那麼多的群眾。」

「好像的確有,不知不覺。」我按著自己的胸口。

伊豆田像哭過的動作,深吸一口氣,又呼出:「我好久沒有感覺過自己的心跳了。噗動噗動的,一下重又一下輕,就在我的身體,像定音鼓一樣咚咚作響。」

我抱著伊豆田的肩膀,讓她儘量感受到我的身體。

「或許世界真的要改變了。因為我們這些無所事事的大學生。」

我抬起頭,看著著群眾的燈火染光了的夜色,大學生呀。我好久沒有思考過這個身份了,我說:「還記得,認識你之前,我的生活都一團糟呢。」

「認識我之後明明就一樣。」伊豆田吐糟說。

「那至少,我需要花心思去思考妳,生活至少多了個方向。」
 
「那我這學哲學的,也至少推廣了哲學思考,真有成功感,哈。」伊豆田自嘲似的說,伸前雙手,伸了個懶腰。

樹下的泥土帶著濕氣,首都這兩天沒有下雪,但融雪後的水汽還沒有完全散去,地上的荒草濕濕的帶著冰冷。

「有時侯,我會想,到底父親想我成為怎樣的人。」伊豆田說。

我拭擦著伊豆田厚毛衣外套上的皺紋,她繼續說:「父親都已經侵犯我了,他總知道我會長大,我會慢慢有自己的想法,父親到底想我成為怎樣的人呢?像我從未見過的母親一樣嗎?像小鎮的其他人一樣平凡的女生嗎?會想我嫁給一個好男生嗎?還是只希望我一輩子都留在他的身邊……」

「你有問過嗎?在父親發病後。」

「我曾經在父親的耳邊說:我是朝夢,我就是伊豆田朝夢,你的女兒。」伊豆田平靜地說「但父親只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在說他聽不懂的語言。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永遠沒法在我父親身上聽到。」

「朝夢,你的父親已經過世了。」我再次提醒她。

「我知道。我確定」她回答。

我們看著無際的人群,參差的燈光像星空般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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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運動持續了幾近一個禮拜,媒體,報紙上的聲勢有增無減,運動以大學為中心,像無線電發信機一樣放送出去,愈來愈多的人進入學校,據說學生也開始在首都的政府總部聚集。學校行政單立沒有任何表示,大概是害怕會進一步激發學生的情緒,但大部分學生根本沒有上課,隨著政府愈來愈可能有所行動,民眾的規模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大學處於攤瘓狀態。

既然沒有人在上課了,伊豆田和我並沒有完全參與運動,每天也只好看看書,打聽佐佐木和杉崎的情況,偶爾睡在一起,我們都無法預料社會的未來,但能做並不多,便只好安安靜靜生活。

我們每天都在校園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群,有的明顯不是學生,是外來的參與者,也有不少是剛進大學不到半年的學生,面上都寫滿了熱血,頭戴白色布巾,抑壓不語。令人想起歷史書裡上世紀攘夷時代的抗爭者。

有天,伊豆田在草地上找到了杉崎,她們管弦樂團似乎決定完全投入運動,也用音樂來振奮士氣,去舒解無了解等待的抑壓感。

當伊豆田看見杉崎,便幾乎是衝上去的,深深地抱住了杉崎。那景象簡直是失散多年的母女。

兩人低聲說了些話,伊豆田便說:「想不到你也會來。」

「不,我只是……管弦樂團需要我。」杉崎還是一貫的語氣。

「但你還是來了,讓大家都看見了。」伊豆田說。

「嗯……」杉崎無可無不可的應著。「你會回來公寓嗎?」

「嗯,我會回去的,這場運動結束之後,我會和寧寧,和小籠,一起坐下來,好好的聊天,像我們剛搬進去的時侯一樣。」

「伊豆田同學你本來就不喜歡聊天,不是嗎?」杉崎說。

「呃,」伊豆田難得現出一個尷尬的微笑「我們能交談的,你們早知道跟我交談的方式了,不是嗎。」

「嗯,我知道了。」杉崎應著。

杉崎開始演出後,伊豆田以微妙的表情看著她,說:「不要妒忌小籠哦。」

「怎麼可能會。」
 
我們笑著,在校園中蹓躂,我考慮著這場運動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和平散去嗎?感覺不太可能,政府的安保政策也早已定了下來,等別國的領導人來到,簽了文件,就成為歷史了,學生會怎樣做呢?

這是天氣怡人的初春,學校裡的櫻花也在無雪的天氣下悄悄開花了,淡紅色的千萬朵花朵令空氣也恍惚染成了紅色。

那是很特別的視野,我和伊豆田都好像已經明白了過去,看見了二十年的光陰,但卻仍然看不見未來,雖然我們都明白未來是一定會來臨,而且會有著改變,但我們仍然看不見,連一丁點兒的什麼,也完全看不見,一層沉重的白色帷幕落在我們面前,遮擋了所有。

我們手牽著手,走著,突然聽到了一陣巨響──

呯───────────────!

然後是這巨響的回音,再下來,是群眾的尖叫,高喊,驚呼,充滿恐懼與憤怒的人潮聲,伊豆田握緊我的雙手,我的身體突然傳透一陣寒冷,是像上一次一樣保安來驅散了嗎,不,如果是這種程度的人數,不可能靠校方的保安。

「那是……!?」伊豆田掩嘴驚呼

「槍聲。」我說

呯────────────────!
 
又是一聲巨響,那像煙花的爆炸聲,我們身衝來大堆逃跑的人群,差點撞到了伊豆田,我只隨著人群跑起來,但前方只有更多的人群。

「弘!你﹑你要跑去哪?」伊豆田隨著我跑起來,急忙地問。

「不知道!」我說「但站著不動會給撞到的!」

四周的人群騷動起來了,全部湧向同一個方向,不斷叫喚著奇異的口號,反對政府的口號,所有人的情緒達到了頂點,簡直像沸騰的水,每個人面上都像要噴出一百度的氣泡。是槍聲嗎?真的是槍聲嗎?我牽著伊豆田的手,再一次懷疑我的聽覺,不,肯定,是槍聲,開槍了,警察進入大學校園裡開槍了。這時侯我聽見身邊有人大叫:

────是煙霧彈!警察放彈了!

人群四周亂竄著,沒有統一的方向。每個人都臉上沾滿了振起的灰和汗。我喘著氣,握緊伊豆田的手,她的手心也充滿了汗,我用身體推擠著不同的人,也被不同人推擠著,不,不能放手,我用盡身氣力握緊伊豆田那滲著汗的手,伊豆田在我身邊不斷尖叫:「小籠!我要去找小籠──還有寧寧!」

「杉崎跟團員在一起,沒事的,佐佐木體能那麼好也不會有事的!」我奮力跑著,呯───呯───呯───呯───遠方傳來強烈的槍聲,儘管每個人也用力叫喊,但還是沒有蓋過那響量的火藥。我嘗試尋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不,找不到,亂竄的群眾滲進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去跟他們打!他媽的政府!──快跑!有人受傷了!──那邊──那邊有警察──我們要守護國家──我們要保衛我們的國土──

不同的吶喊在人群裡高呼──來吧!──去呀!──所有人的叫喚都失去了言詞的意義,只有憤怒,不言而喻的憤怒,無邊無際的憤怒。四周的氣溫急升,我好像聽見了焚燒的聲音,是有人放火嗎?學生憤怒了,完完全全被激怒。
 
「呀──!」伊豆田尖叫起來。我回頭,死命用力握緊她的手,她的腳給卡倒了,伴倒在地上,我連忙用力拉她起來,將她擁在我的胸前。

「弘﹑弘──」她喚著我的名字。

我懷抱著伊豆田,擠到遠處的牆壁下,她沒有受傷,只有絆倒了,身邊的人群還在騷亂,發出各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呯──又開槍了──呀──有人揮打著重物,是開始毆鬥了嗎。

「我在這,沒事的,朝夢,我在這。」有誰撞到我的肩膀,我的肩膀產生了強烈的痺痛,像燃燒著。

伊豆田在我的胸前喘著氣,全身繃緊,頭髮滲滿了汗,她抬起頭,窺視著失去常性的人群。

「怎麼會這樣……我們﹑我們生活的世界……」她呢喃著道。

「這是必然的,改變的時侯會伴隨的陣痛。」

「會變得更好嗎?弘,我和你。」

「不,我不知道,我們只是像你父親一樣,只是可憐的生命而己。」

──呀呀呀呀呀──騷亂持續,沒有任何平息的跡象,反倒更為混亂了,遠方的櫻花樹顛抖起來,花辮四散,點點的櫻紅在起伏的人潮上飄動,在黑灰色的人潮上徘徊。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怎麼也不重要了,我的身體也好,我的父親也好,怎麼也不重要,我們要再一起……」伊豆田祈禱一般說。像那天在小鎮的旅館裡。

「朝夢,我們已經在一起了,真的,朝夢,你看著我,朝夢──」

伊豆田抬起眼,眼裡有種說不出的哀愁,她在害怕,她在等待,她在疑惑,她在決定,她臉頰泛一陣介乎狂喜與緊張的紅暈,我的雙臀被她抓得發痛。

我吻下去了,我吻著伊豆田朝夢這個女孩的雙唇。

槍聲,叫喚聲,毆斗聲,咒罵政府的高呼,數萬人推疊的體溫,我們身上的汗液,又是槍聲和叫喚聲,雜物焚燒的聲音,逃亡的腳步──全都消失了,我們相吻著,在動亂之中,在飄散的櫻花樹下。

朝夢──伊豆田朝夢──

世界落在我們的身後,我們的世界,只有我們兩個小小的生命,我們就只是我們。

我們緊緊相擁,我們不斷相吻。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

【《物自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