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自身 - das Ding an sich - 》 [18+][fin.]: 第四回:箭
【第四回:箭】
「你還會其他的運動嗎?」
「不太講求瞬間速度的我也會,咪咪太大沒辦法。」
佐佐木放開弓弦,斜陽下穿過一道黑線,那箭中了耙,黃圈。
「要輸了哦,弘」。
我身後傳來伊豆田的聲音。我拉起弓,上箭,我感受到左手的身體肌肉繃緊,充滿血液而產生的體溫,我良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力量的累積感,我想象著心跳變得低沉,封閉起敏銳的聽覺,將精神集中在那道紅點上。
放手,中靶,紅心。
「嗚呼~竟然輸了。」
佐佐木放下弓,將護肩解下來,拿起地上的毛巾抹著頭上的汗水。
我回頭望向觀眾區上伊豆田,她雙肘槓在木欄上,微笑鼓掌。
「好熱哦,我先去沖個身~」
佐佐木說完,收起物品離開弓道場。伊豆田問我:「你以前有參加過比賽嗎?」
我端詳著手中的和弓:「中學時期有參加好幾次公開賽,但都沒有得過名次。」
「為什麼選擇弓道?」
「因為我很喜歡弓道的衣服。你要學學看嗎?」
「好呀。」
伊豆田微笑著,離開觀眾區向來我走來,我將和弓交給她。扶起她的左手,讓她的左手緊握住弓,她的背輕貼著我,我用掌心輕壓她的背,使的她背可以緊繃板直。
「純粹因為服飾?」伊豆田問。
「沒錯,」我回答,然後脫下護指,套在伊豆田右手指上「當我第一次在弓道社裡穿起那件弓道服,你知道嗎,那種感覺,那種在沒有任何雜念,全心全意就活在當下的感覺。」
「全心全意……」
我教伊豆田拿起箭矢,勾在弓上,伊豆田的身材與竹弓相比顯得矮少,她依著我的指示拉弓,顛抖的手顯示她無法拿捏第一次使用弓弦的力量,我撫著她的肩膀,試圖放鬆她過度緊張的肩肌和胛肩。
「現在閉上眼晴。然後深呼吸。」我在她耳邊說。
伊豆田閉上了眼,讓身邊的空氣從她細小的鼻頭流進去,日落的秋色落在她的皮膚上,閉起的雙眼顯出她的沉靜,奶油色的輪廓和五官彷彿的古老畫軸上的貴族。
「每次當我穿著弓道服,我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回到了我理應生存的年代,做對了我該做的事,那一刻,我才是我──」我調整著伊豆田的姿勢,讓箭儘量對準目標「──放箭。」
伊豆田張開雙眼,放手,箭矢中靶的聲音,藍圈。
「對第一次射──」
「噓-」我打斷了伊豆田的話「不要說話,放緩呼吸。」
伊豆田微張開嘴,吐出一口微暖的氣,在準備入夜的冷空氣中溫軟得像充滿了浦公英的花籽,我輕抱著她的腰──我突然察覺到這我們的第一次身體接觸,除了做愛以外,第一次的親密的身體接觸,我明確地感受到她的身體,緩緩和呼吸,髮間的香氣。
「這是什麼……」伊豆田呢喃說。
「殘心。」我緊抱著她的腰。「古人相信,在射箭後沉靜身心,感受周遭的一切,會讓精神昇華,經過這個過程,我們才算完成了射擊,然後可以準備下一次的上弦。」
伊豆田無聲地呼吸著,四周沒有任何聲音,包括所有生物與非生物,我們無法察覺的日落,秋天的空氣,或許有我們沒有聽見的落葉,以及伊豆田的心跳。
「你在這時侯感到過什麼。」伊豆田問。
「一切。」我說「記得的一切,我以為忘記了的一切,母親的,家裡的,值得歡笑的,令我落淚的,有時侯什麼也沒有,我就樣這存在著,無理由的存在著,像不知道在哪裡被別人抓著領口『呯』地拋到這裡的存在。你呢,朝夢?」
「父親。」
伊豆田喉頭輕動,睫毛一眨,眼角落下了淚。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答案,也是我意想不到的眼淚。
而我與大部分的男生一樣,面對女人的眼淚,都只能手足無措。
「不,我沒事……抱歉。」伊豆田說。將弓還給我,抹去了淚。
伊豆田轉身,想要離開,我不禁捉住她的肩膀。
伊豆田抓住我的手,提開,微笑說:「沒關係,我去洗個臉就回去。」
「那……」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伊豆田說。
我目送伊田豆的背影離開弓道場。
我執著弓,藍色的夜幕開始染色天空,我執起一根箭,分腿,瞄準,拉弓,放箭。
噗,外側的藍圈。
「吵架了嗎?兩小口子。」我身後傳來佐佐木的聲音。
「不,沒有……」我放下弓「你知道關於朝夢的父親事情?」
「不,不太清楚,其實呢,我跟小夢並不是很熟。」
佐佐木換去了運動裝背心和短褲,穿著日常女生的印花T恤和牛仔短褲,脫去了寬身運動裝後,合身的打扮令她的身材稍稍顯得圓潤。
「可是你們不是一起分擔房租嗎?」
「我們只是在日常課程上認識,攀談起來,剛好決定要租房子而已,女生嘛,稔熟跟了解程度又不會成正比。」
「不是還有第三人?」
「小籠?她也是小夢找來的,我也是在入伙才認識她,聽說……是小夢在德語課上認識的。」
「你還真是隨性呀。」
「如果相處不來的話,再搬走就好啦~」
「這就是存在主義者嗎?」
「什麼什麼主義的,我可是完全不懂的。對了,等一下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我想起了上一次在社團室裡發生的。
「出現了哦~」佐佐木舉手食指指著我。
「呀……?」
「男人想要做愛時的眼神。果然呀每個男人都一樣。」
「嗯……平心而論,看見你這副身材,妳又跟我發生過那種事,沒有這種想法是很難的。」
「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才是問題的核心嗎?」佐佐木說。
「唔……假設世界上的女人都消失了,而又不存在任何同性戀者,男人還會想做愛嗎?」 我反問。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種問題你去問小夢啦,好啦,你要陪我去嗎?不保證會發生肉體關係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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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漂亮吧。」
佐佐木在我身邊的草地上躺下來,看著星空。
我跟著佐佐木離開弓道場後,來到大學的後山,天色隨著我們的腳步變得晦暗,無光,我跟著佐佐木的腳步攀上山丘,像《多啦A夢》中那樣的後山,黑暗佐佐木牽起了我的手,她的腳步很俐落,似乎已經來過很多遍。
走到某片林下,我和她並肩看著校園,我們大學的建築群很疏落,像沉在海水中的礁,路間散落了白光。
「是星空呢。」我說。
坐下來抬頭後,我們便看見了星光,深藍色的夜幕上鑲著點點的星光,光害令星空顯得黯淡,但相比在城市裡,這已經能看到相對完整的星空了。
「今天是新月,這年秋天我還是第一次看星星呢。」佐佐木說。
「你喜歡星空?」我說。
「我是鄉下孩子,小時侯在鄉下每天晚上都能看見星星呢,那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來到城市後看不到了,每天晚上都要躲在房間裡,看見的都是窄窄的天和對面的大廈,有天我就想著上來這邊看看好了,雖然還是比不上鄉下,可是還是不錯呀,你看,是飛馬座。」
「飛馬座……?」
我試著躺下來,看著跟佐佐木同樣的夜。
「那裡的那顆,還是這顆,那顆是頭,然後這顆是腳,這顆是翅膀。」
佐佐木伸出手,指向星空。
「呀?」
「完全搞不懂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耳邊傳來她的笑聲。
「還真需要想象力呢。」
「沒關係啦,飛馬座其實還長得比較像水母,對我來說那是『水母座』才對。而且在城市不注意看,有幾顆還真的看不到呢。」
佐佐木笑說,我嘗試注意看天空中的星光,眼晴習慣黑暗後,愈來愈多的光點逐漸浮現,原來稀疏的星空漸漸鋪滿更多的光,各自閃爍著強弱不一的光芒。
「你喜歡小夢嗎?」佐佐木突然說。
「喜歡呀,當然喜歡。」我回答說。
「承認還真乾脆啦,我以為你會像小說裡的男主角猶疑好一陣子。」
「你也會說,是小說裡的。」我們看著星空對話,枕著草地上沉實的涼意。「現實人生可沒有那麼多需要猶疑的部分,承認了又不會怎樣,是太多人都用所謂『猶疑』來掩飾懦弱吧。」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追上去。」
我想起剛才伊豆田離開的表情。
「但我不了解她,還有她的父親。」星光愈來愈多,佔據了我的雙眼。「我認識伊豆田到現在,我們總是在對話,不斷地對話──」
「還有做愛。」佐佐木插嘴說。
「也是。可是說是都關於這個世界的事,關於我們身邊的事,用伊豆田話來說:我沒法體會她的『物自身』。或許有一刻,我突然說:『伊豆田,我喜歡你喔』,然後呢,伊豆田會說:『是嘛。』──這就是我們的對話。」
「好奇怪喔你們哈哈哈哈哈哈。」
「是有點。」
「小谷,我喜歡你喔。」
佐佐木說,聲音從身邊傳來。
「是,我聽到了。」
「不打算回應什麼嗎?」
佐佐木輕輕地握起了我的手。當別人對我們說出那麼直白的情緒,我喜歡你,我討厭你,我們會怎麼回應呢?我想著過去人生裡類似的經驗,我們其實反而會沉默不語,可能微笑,或是擁抱,或是接吻,感情的語言反而是語言的盡頭,在說出來後,所有更多的語言都沒有意義了。
「少騙人了。」
可是我說。
「被發現了哈哈哈哈哈哈。」佐佐木放開手。我聽見她挪動身體的聲音。「星空真的好溫柔呢。」
「溫柔?」
「你不覺得嗎,世上的任何光線看久了,都會傷到眼晴,太陽,月亮,燈光,連電腦也是,就只有星光,那麼繁密,卻沒有一點傷害性,星空是屬於每個人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星座,他自己的傳說。」
「你比我更適合文學系呢。」
「你發覺到嗎,在大學裡聽得最多的那句話反而是『你適合哪個哪個系』,還真悲哀呀,原來我們都沒有選對了路。」
「的確。」
我轉頭,望向佐佐木,她察覺到,也回頭來看著我。
「又出現了,那種眼神。」她指著我笑說。
「在這裡嗎?」
「我沒關係。」
我側身過去,抱起佐佐木的身體,跟她接吻,仍然是儀式性的接吻,我撫摸她的身體,令她的身體溫熱起來,然後解下她身上的衣服。黑暗中,她的身體泛著冷調的冷白,胸前的份量軟軟散開。
「我還沒有好好看清過妳的身體呢。」
「總有機會的。」
然後我進入她的身體,她抱著我發出輕盈的呻吟,我想起了以往無數次的性愛,那種充滿客觀性的性愛,我像另一個陌生的靈魂看著我胸前的佐佐木,又像我頭上的那片星空,看著在野外交合的一男一女,機巧地令佐佐木獲得快感,然後同時高潮,這一切可以不帶感情。
那都跟伊豆田剛好相反。
【第四回,完。】